有一個老翁叫俞愚,年近六十。他只生育一個獨生女兒,叫翠燕,容貌美若天仙。俞愚因爲沒有兒子,所以把平生所有的文章學問全部教授給女兒。翠燕由於很有教養,看上去溫文爾雅,氣質超逸。幼年時許婚給本地一戶人家,男兒名叫石鼎。

石生天天捧着書本,不善生計,家道中落,靠守寡的母親紡紗織布度光陰,時時露出窘迫窮相。人一到落難時,親戚鄰里都瞧不起他,石家斷糧時,即便一文銅錢也不肯借給他們。

俞愚漸漸萌生悔婚的意思,想用金錢買動石生母親允諾退婚。石母從長計議,對俞家的退婚要求沒有回絕。石生知道後心中憤憤不平。

他母親笑道:“孩子啊,我只擔心兒子事業無成,不擔心沒有兒媳婦。倘若託祖宗的福廕,你竟然能夠發跡出頭,怎怕身邊沒有妻妾成行?俞愚那老頭一身俗氣,哪有眼力來識別我們孤兒寡母?倒不如同意他的退婚要求,更加妥當。”

石生看母親態度很明朗,也就哭泣着接受母訓,第二天就拿了一張退婚書去俞家,俞家也就遵守諾言,換回金錢,藉此也免得受凍捱餓。

本地有個武舉人叫張大點,家中一向富裕。聞知翠燕退婚,又看到俞翠燕很漂亮,又知書達理,就用大量錢財到俞家強行送下聘禮。嫁妝已齊備,男方期望女方早日遣嫁新娘,俞愚求之不得,欣然同意。

俞愚的妻子知道此事已成定局,也無可奈何,只是不敢馬上告訴女兒。翠燕有個守寡嬸孃安山氏,也得知了俞家退婚的消息,私下裏極爲擔驚受怕。

俞家女眷素來與香積庵尼姑阿鸚熟識。阿鸚正巧到俞家上門來討每月的供錢,看到滿座的箱籠,几案牀榻樣樣簇新,衣裙和金釵鈿盒都在加緊趕製,就笑着對翠燕說:“翠姑娘大喜,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的日子不會太遠了。”

翠燕本來就疑慮憂愁,聽了尼姑的話心中更加不安,私下詢問嬸孃道:“阿鸚白天說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嬸孃沉默不語,老半天沒有回答。翠燕又追問,嬸孃這才說:“你今晚將要出嫁,還多嘮叨什麼?”

翠燕兩頰緋紅,好久才說:“女子總有一天要嫁人,這我早知道。但夫婿家裏一向貧窮,不知道爲什麼操辦得那麼華麗?”嬸孃笑道:“小妮子太老面皮,你知道夫家姓什麼嗎?”翠燕說:“是石郎。”嬸孃搖搖頭,說:“石郎嗎?不,是張舉人。”

翠燕大驚,說:“我從小許配給石郎,媒妁立下憑據,神明上天共同鑑照,何嘗許婚過張家?”嬸孃就把事情始末詳告侄女,並且說:“你父親怕你嬌生慣養慣了,不能忍受四壁空空的生活。張家豪富,本地有小鄧通的財主稱號。你就要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不勝過依靠窮書生,親自操勞家務還喫不飽一餐飯嗎?”

翠燕流淚說:“嬸孃素來鍾愛我像親生的一樣,現在怎麼忍心嘲笑戲弄我?”傷心處,哭成淚人兒,啜泣說:“這個石頭,鐵石心腸,關鍵時刻,也不快來走一遭。”嬸孃“呵”的一聲,更是發笑了,又告訴她石家用退婚書換錢的事,翠燕更加悲傷受不了,悲痛欲絕說:“死路一條,死路一條,還有什麼可說的?”

安山氏見侄女立意堅決,思考很久,就斷然說:“你暫且安心。如果臨時別無良策,我當帶你逃走。”翠燕問嬸孃逃到哪裏,安山氏說:“你有個姨媽住在城外三里左右的地方。她又是寡婦,家中連小男僕都沒有一個,你忘了嗎?逃到那裏最爲方便。”翠燕跪在地上叩頭說:“事情緊迫,何不馬上逃跑?”嬸孃說:“那好吧。”

《夜雨秋燈錄》—啼笑因緣

兩人都梳上棒錐樣高髻,換上布衣,開啓後門,點上燈籠而出逃。走了一段時間,翠燕腳皮磨破起泡行走緩慢,汗水從額頭流下,氣喘吁吁,累得支持不住,靠嬸孃攙扶着才能慢慢挪步。

將抵姨媽門口,嬸孃說:“到了。”侄女就要敲門,嬸孃說:“且慢。”從門縫向裏張看,只見姨媽與一個年青和尚偎抱着,二人在燈下親暱喝酒,樣子很猥褻。嬸孃悄悄地說:“這時候我們敲門進去,即使那臭和尚藏起來,也沖壞了他們的好事,你以後只怕也是日子難過。”

翠燕哭着說:“現在進退兩難,怎麼辦?”嬸孃也感到事情棘手,後來不覺失笑,一不做二不休,說:“咦!這兒離石家不遠,何不就去投奔他家。你們兩人先草草結婚成親,那麼即使是天王老子也不能搶走你了。”侄女說:“私奔行嗎?”

嬸孃說:“小妮子,你多麼癡!我雖是女流,也是你的長輩。豈有長輩送新娘上門而說私奔的嗎?”翠燕恍然大悟,就與安山氏另找一條小路而走。事已至此,一切只得順其自然。

迷迷糊糊中,果然看到幾間老屋,透出幽幽燈火,傳出織布機軋軋聲與琅琅讀書聲,像是在一唱一和,原來正是石生在發奮夜讀,而她母親正在辛勤紡織。

嬸侄二人突然推門闖入,石生母親早就認識俞翠燕,驚駭地問她們來意。安山氏從頭到尾告訴一遍,並說:“請關門落鎖,讓一對小夫妻拜堂成親,草草成婚。如果出什麼意外,由老身一人承擔。”

又對侄女說:“我憐愛你有志氣,才做個女中崑崙俠,來成全你們。石郎不會終身貧賤,你好好服侍婆婆和丈夫,不要撒嬌使性,給老身增添煩惱。”兩人相對流淚。安山氏立等着他們完成結婚儀式後,送入洞房,才離去。

當夜就是張家來迎娶的日子。傍晚時分,張舉人帶領僕從吹吹打打抬着花轎來到俞家,而俞愚正在尋找女兒和她嬸孃,一時半會尋不到,緊張至極,害怕得要命。詢問女傭人和門外敲更人,才知道她們曾朝某路走去,估計是上女兒姨媽家去了。於是就和張家迎親隊伍一起去尋找。

這時姨媽正與和尚酒後亂性,裸體上牀,欲行好事。突然聽見一陣急促敲門聲,倉皇間和尚已無藏身之地。姨媽給和尚穿上一條緄襠褲,外面用被子包裹,趴在牀底下。自己趕快穿好衣服走出,詢問門外是誰。俞愚回答來尋找女兒,姨媽破口大罵,不肯開門。

張家的人更加堅信新娘在裏邊,門敲得震耳欲聾,更響更急。姨媽只得開門,衆人一鬨擁入,姨媽臉色煞白。衆人到處搜遍,都沒有找到,僕人用長棍敲打牀下,搜到牀下大包裹,用手一摸感覺膩軟,是人。張舉人喜極,哪管三七二十一,立馬抱起包裹放入花轎內。

姨娘來不及攔截,大花橋早已起身,一路高奏喜樂,迅速回到家裏,吩咐婢女侍妾趕快扶新人出轎,再遲恐怕要悶殺被子緊捂的沒頭鵝了。不料解開被子一看,原來是個頭皮光光、賊眼灼灼、上身光光的大和尚,婢女侍妾驚叫着來不及躲避。

張舉人十分惱怒,叩開衙門告到官府。因爲夜深,縣官命令暫且將案犯鎖押在門房邊側室內,等到天亮再審訊。

安山氏得到消息後大爲驚詫,說:“那婆娘雖不貞潔,可是畢竟由於我才暴露出喪盡廉恥的勾當,我的罪業不淺啊!”連夜派遣能幹僕人帶着金銀去賄賂衙役,並且懇求香積庵尼姑阿鸚去替代小和尚作調包計。於是衙役放出和尚,把阿鸚塞入被裹裏。

《夜雨秋燈錄》—啼笑因緣

次日,縣官威風凜凜高坐大堂審案,提出被裹當堂開解,頭皮光光、眼目灼灼的卻是一個小尼姑。傳來媒婆去摸一摸,果真是尼姑。

阿鸚號哭呼叫:“女尼與孀婦早就相識,共同學做針線活,由於夜深不能回庵,就留我住宿並聊聊天。這有什麼罪過,竟被縛來公堂?受到這種奇恥大辱,我不想活了,請把我擊斃在杖下還更好過些!”

縣官也拍桌大怒不已,可是畢竟不知道俞愚女兒到了何處。安山氏就投案自首,詳細敘述了事情的經過,並且證實那姨媽並無放蕩行爲。她說得慷慨激昂,繪聲繪色,熱淚湧流,不容半點懷疑。縣官聽了倒是很受感動,立即飛籤將張舉人、俞愚械鎖帶回,要動刑懲處。

兩人叩頭如搗蒜,請求寬恕。縣官才判罰張舉人出百兩銀子,作爲俞翠燕的嫁妝錢,另外出百兩銀子,一半給尼姑阿鸚,一半給安山氏。又罰俞愚分出膏腴良田一百多畝,給石生作夜間讀書的燈火錢。結案後釋放了這般衆人。

時來運轉,石鼎從此家境漸漸富裕,讀書也加倍努力。第二年考取進士,後來官做到知府,很有政績,這都是翠燕賢內助的功勞。俞愚晚年景象困窘,像石鼎當年那樣,還得依賴女婿的賙濟。石鼎母親亡故後,他守孝期滿,重返官場。又真誠地把安山氏請進公署裏,奉養她,親如母親。

一次,偶然有人狀告和尚犯奸淫,石鼎開庭審訊時,安山氏在屏幕後偷瞧,一看這和尚,就是當夜與翠燕姨媽亂搞的那個傢伙。那傢伙託鉢化緣逃到此地,又觸犯法網,石鼎立即給以嚴懲,趕出廟門,讓他還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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