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大業十三年(617年)八月,李淵率部打進長安,遙尊隋煬帝爲太上皇,而立煬帝之孫、13歲的代王楊侑爲帝,改元義寧。此時天下紛亂,人不知所從。江漢一帶的蕭銑,也因風而起,掀起南方又一大潮。

他復辟了南朝,卻又亡於內訌,在唐高祖面前寧死不屈

一、蕭銑起兵

蕭銑(583-621),時爲隋羅川縣令(今湖南汨羅)。蕭銑是南朝梁朝的沒落宗室,他的六世祖是梁武帝蕭衍,五世祖是昭明太子蕭統,曾祖父是梁岳陽王蕭察。蕭察在梁末年與梁元帝互相攻殺而不能立足,遂投靠西魏,後被扶立於江陵,建立了附庸小國西梁。蕭察第三子蕭巖是蕭銑的祖父,隋滅陳時他在江南負隅頑抗,被隋軍斬殺。蕭銑這一枝就此敗落。但是天無絕人之路,隋煬帝即位後,蕭銑的堂姑母被立爲皇后,蕭氏族人如蕭瑀等也都被授予官職。大概是蕭巖曾經抵抗隋朝的緣故,蕭銑只當了個小小的羅川令。

他復辟了南朝,卻又亡於內訌,在唐高祖面前寧死不屈

大業末葉,天下亂極,土崩瓦解。作亂者極多,任何資源都可能拿來利用,以攫取非分之利。落魄的蕭銑所擁有的南朝宗室身份,一夜之間也成了野心家們眼裏的香餑餑。

嶽州(今湖南嶽陽)諸校尉董景珍、雷世猛,旅帥鄭文秀、許玄徹、萬瓚、徐德基、郭華,沔州人張繡等同謀叛隋。

校尉是隋朝武職勳官十一等中的第九等,原官名是大都督,隋煬帝改官制後稱爲校尉,職級爲正六品。旅帥則是第十等,原是帥都督,職級爲從六品。可以說,董景珍等人是隋軍中最低級的武官,如果勉強與現代武官作類比,充其量也就是營、連長的級別。

以如此卑下的官職,起而反隋,縱然人多,資望也不足以服衆。嶽州軍民人等見天下大勢已失了秩序,便想推戴董景珍爲主。董景珍不敢站出來當首領,他向衆人自承威望不足,無法率領大衆起事,而推舉羅川令蕭銑爲主:

“羅川令蕭銑,梁氏之後,寬仁大度,有武皇之風。吾又聞帝王膺籙,必有符命,而隋氏冠帶,盡號'起梁',斯乃蕭家中興之兆。今請以爲主,不亦應天順人乎?”(《舊唐書·蕭銑傳》)

於是董景珍報書於蕭銑,說明了請他來嶽州當首領的意圖。蕭銑聞訊大喜,即日放出風去招兵買馬,揚言欲捕討賊盜,羅川人聞者歸附數千人。適逢潁川賊帥沈柳生率衆寇掠羅川縣,蕭銑率衆迎擊,被沈部所敗。

蕭銑爲提振士氣,向其部衆亮了底牌,說明了要到嶽州當首領的意思。他自稱梁公,改易隋朝服色,複用南梁的冠服旗幟。他又以復辟梁朝的名義,遣使招納沈柳生,勸說其合衆起事。沈柳生一介無名之寇,見蕭銑拉出這麼大一股旗幟,欣然歸降。蕭銑拜其爲車騎大將軍,率衆奔赴巴陵城,與董景珍會合。

蕭銑打出的旗幟也收到了出人意料的效果,起兵不過五日,遠近歸附者已有數萬人。隋末之喪亂,於此可見一斑。

董景珍聞訊,遣起事的首領徐德基、郭華率州中首領數百人前去迎接,不料發生一了場慘痛的血案。原來沈柳生陡生不良之心,他自忖兵力不如嶽州董景珍等人,如果就此入城,名位肯定要居於其下。於是他擅自殺害了徐德基,將其餘嶽州首領釦作人質,企圖要挾董景珍諸人,以作翊戴梁公蕭銑的頭號功臣。

蕭銑見大錯已成,雖然痛恨萬分,卻因忌憚沈柳生變生肘腋,不敢表現出來,仍舊率衆進入嶽州。董景珍盡誠歡迎蕭銑,並如約尊其爲主。隨後提出要殺沈柳生爲徐德基報仇,蕭銑兵衆不如董氏多,便無奈地從其建議。沈柳生遂被斬殺於城內,部衆聞其主將被殺,頓時一鬨而散。

沈柳生、徐德基事件,主因是沈柳生盜匪習氣未解,又雜入爭權奪利的低級毆鬥行爲,顯得低能而無智。但從此事件中也可看出,蕭銑個人能力和威望,並不像北方諸起義首領那樣可震服衆人。而蕭銑處理極端事件的畏縮與隨意,也註定了蕭梁起義政權的先天不足。

二、建國稱帝

沈柳生的插曲過後,嶽州起義勢力恢復了董景珍主導的局面,蕭銑遂在董景珍的擁戴下,築壘告天,自稱梁王,改元爲鳳鳴。義寧二年(618年),蕭銑公然改王而稱梁帝。又追諡其從父蕭琮爲孝靖帝(蕭琮爲西梁末代皇帝,爲隋朝所廢),祖蕭巖爲河間忠烈王,父蕭璇爲文憲王。封董景珍爲晉王,雷世猛爲秦王,鄭文秀爲楚王,許玄徹爲燕王,萬瓚爲魯王,張繡爲齊王,楊道生爲宋王。

由於隋煬帝之前已經下達過詔令,賦予各地守軍極大自主權,讓他們在第一時間剿捕起義軍,蕭銑起事的消息被獲知,隋將張鎮州、王仁壽遂盡職盡責地起兵進攻嶽州。張王二將的大約是廣州的守將,但具體職務任命史籍缺載。張、王顯然高估了自己實力,並隨之低估了嶽州的勢力,隋官軍進攻失利,被迫退回。

他復辟了南朝,卻又亡於內訌,在唐高祖面前寧死不屈

與官軍第一仗交鋒的暫時勝利,使得蕭銑、董景珍等人士氣大漲。他們隨即派兵四處攻掠,第一個目標就是處於今江西廣州一帶的林士弘僞楚政權。恰巧當時林楚政權發生了內訌,從山東南下的兗州賊帥張善安投奔林士弘於豫章,林士弘雖然接納之,但戒心甚重,不許張善安入城,令其屯於南塘。(資治通鑑卷184,隋恭帝義寧元年十二月條)南塘是豫章城外東南角東湖邊的一道湖堤(讀史方輿紀要豫章府東湖條),東漢時太守張躬所築。

張善安不忿林士弘之離阻,遂乘其不備襲擊了豫章城。大概一者出於意外,一者出於北方人強悍的戰鬥力,豫章的城防設施遭到張善安的大肆破壞,郛郭皆被焚燬。林士弘將其僞首都遷至南康城。蕭銑藉機派將軍蘇胡兒率水軍沿江而下,直取豫章城。兵力寡弱的豫章城迅速被蕭軍拿下。

這也代表着長江以南兩大起義勢力關係的迅速破裂。抑或說,蕭銑與林士弘本來就沒有建立什麼正式的“外交關係”——如果可以這樣稱呼的話。經此一戰,蕭氏集團貪狠的擴張慾望被大大激發,從文獻記載的江西地名更易情況看,蕭銑的軍隊深入到林士弘腹地,袁州被歸入蕭梁版圖中(《舊唐書》卷44《地理三》)。但林士弘並未被消滅,只不過因爲蕭軍攔腰割斷了江西北部和南部的聯繫,使得其領土有所縮小,林士弘再遷於安成(今江西安福)。

蕭銑進攻的重點是湖湘和嶺表一帶。蕭銑派魯王張繡、黃門侍郎劉洎率軍南下攻略,由於隋煬帝被弒的消息已傳遍南北,嶺表一帶望風而降。鬱林(今廣西貴港)、欽州、始安(今廣西桂林)一帶在甯越郡太守寧長真的率領下歸附蕭銑。除了番禺(今廣州番禺區)、蒼梧(今廣西梧州)、珠崖(今海南瓊山)一帶短暫地歸入林楚政權,嶺南一帶直至大海,基本都被蕭銑收入囊中。

然而令蕭銑沒想到的是,始安豪強李襲志並沒有服從寧長真的號令,而是閉城自守,拒不投降蕭梁。李襲志是陳朝大將李遷仕之孫,李氏自陳亡後雖未任職,但家族勢力仍在。李襲志登高一呼,聚集了三千餘衆,便以此爲基本武裝,與蕭梁對抗。蕭軍圍攻始遲遲未能得手,李襲志部下有人野心膨脹,勸其效法秦末之尉佗,襲佔嶺南之地。李襲志似乎很有自知之明,未敢僭號稱王,而是繼續抵抗。直到兩年後能始安城方纔告破,李襲志被生擒。但蕭銑並未因李之頑抗而殺他,反而授以工部尚書之職,令其領桂州總管。如此一擒一縱,大概是看中李襲志的影響力,遠法當年諸葛亮平定南中後,反以孟獲鎮守南中。

蕭銑又遣寧長真率部進攻交趾郡(在今越南國北部),派寧長真之衆渡海進攻交趾,結果爲隋交趾郡守丘和擊敗。隋煬帝江都宮變消息傳到交趾後,丘和放棄了抵抗,向蕭銑投降,交趾郡也成爲蕭梁的一部分。

史料顯示,蕭銑的擴張行動收伏交趾後便基本陷於停滯。對近在咫尺的蜀中,蕭梁並沒有表現出過於強烈的慾望。這並不代表着蕭梁集團沒有意識到益州的上游——長江上游——的戰略優勢,也不代表該集團失去了拓地的野心和慾望。一切問題的根由,大概都源於蕭氏集團的小農意識和內動力的不足。

三、蕭梁內訌

蕭銑既擴疆域,兵力也益發擴充,達到40萬人(《舊唐書》卷61《蕭銑傳》),於是國家的規模便出來了。唐武德元年(618年),他將首都遷到江陵故都,表示他復辟的是大梁的法統。一切都宣示着,一個新興的強大的國家誕生了。滅亡了40年的大梁朝,以如此突然而又意外的方式復辟了。

然而,略顯尷尬的是,從其祖宗血脈來看,江陵是梁元帝建都之地,而梁元帝當年與蕭銑的曾祖父蕭察是勢不兩立的死仇。若從恢復蕭梁法統的角度來說,丹陽郡——也就是南朝故都建康,纔是蕭銑的法統之源。只不過丹陽在江淮義軍輔公祏手中,這是個惹不起的主兒,蕭銑既沒有力量也沒有想法去和他一較高下,所以只好在江陵建都了。

蕭氏政權的進化,表面上看起來十分圓熟而快速。它不同於北方義軍,創建之初要陷入無休無止的苦戰,以至於遲遲形成不了成熟而穩定的政權,這意味着義軍無法通過完善的行政系統獲取人力、糧秣和經濟支撐。絕大多數義軍因此被迫進行大範圍的流徙,並以搶掠維持生計,最後在隋朝官軍和各股義軍互毆的雙重壓力中敗亡,即使強大如瓦崗軍亦無法逃脫這種困境。

那麼這能作爲蕭銑集團技高一籌的證據嗎?並不能。

蕭銑集團擴張之所以如此迅速,只不過因爲江漢以南處於隋朝勢力的軟肋,這使得蕭銑起事之初沒有遭到強有力的打擊。這是北方竇建德、李密、王薄等人夢寐以求的理想狀態,蕭銑天然就具備了。同時,江南稀少的人口和相對優越的自然環境,沒有激發出太多起義軍勢力,蕭銑起義後,基本上處於獨大的狀態。這亦是北方羣雄可望而不可即的絕佳條件。

然而過於優良的外部條件,並不全是好事。缺乏競爭帶來的是畸形增長,過於順利也容易滋長驕縱之心,這兩重因素都直接導致蕭銑核心集團能力的弱化。而對於急不可奈地打出帝號的新生政權來說,這無疑是致命的。

事實上還沒有等到北方羣雄的外部壓力,蕭梁集團內部便發生了悲劇性的內訌。這場內訌還要追溯至蕭銑初起事之時的沈柳生事件。沈柳生被董景珍擅殺,反映出蕭氏內部之不葉以及軍政事權倒置的混亂,而這種狀況在蕭梁政權發展壯大之過程中並沒有得到有效解決。蕭銑唯一的辦法只是封官晉爵,用利益暫時彌和矛盾。不幸的是,這種做法就是飲鴆止渴。

董景珍、張繡等諸王子弟遍佈內外,按照起事之初的權力分野,繼續掌握着蕭氏軍隊和部分事權。史稱“時諸將橫恣,多專殺戮”(《舊唐書·蕭銑傳》)。蕭銑在認爲自己政治權威有所提升的情況下,嘗試着從軍權這個根本問題上入手改變事權倒置的現狀。他貿然地提出了一條被概括爲“放兵營農”的政策。

具體的政策內容現今已無從可考,只知道大概意思是將軍隊遣散,令軍士回鄉營田。表面上看,這既有效法光武帝罷州郡兵的歷史依歸,又有以政馭軍的法理依據,是臣下無從反駁的。平心而論,放兵營農的理念,對一個健康的政權是非常必要的,沒有哪一個國家需要維持過量的龐大的軍隊。但其正當性和可操性嚴重取決於執行的時間和具體環境,缺乏環境適應性的政策,從來都是有害無益的。

蕭氏的政策,毫無疑問地帶來政治紊亂和軍事崩潰的雙重災難性後果。董景珍等元功宿將表示出強烈的抵制,但該項政策仍然強硬地推行開來,都城江陵周邊的軍隊被解散一大部分,除了蕭銑的親衛軍隊,大量岳陽系統的兵力被捲入罷散的行列中。遺憾的是,在明知矛盾已經逐漸醞釀擴大的同時,蕭銑並未採取相應緩和措施,以稍稍安撫將軍們的情緒。

衝突於是沒有意外地爆發了。罷兵造成利益損失最大,自然是晉王董景珍,他既是嶽州系軍隊的首領,又是蕭梁的大司馬,是理論上的兵馬大元帥。蕭銑要散兵,就是要拿董氏開刀。董景珍的弟弟(不詳其名)自恃其功,怨望非常,密謀起兵造反。不料事情泄露出去,蕭銑迅速採取手段將其逮捕並處決。隨後蕭銑發出了對董景珍赦免令,宣佈兄弟非一,各負其罪,並命令董景珍速回江陵城。

然而內訌已然形成,一道毫無誠意的赦令並沒有什麼作用。董景珍迅速向唐朝軍隊拋出了橄欖枝,派人與鎮守巴蜀的唐趙郡王李孝恭聯絡,接洽投降事宜。唐朝方面也十分快速地作出了反應,鎮守峽州(今湖北宜昌)的許紹整軍準備出峽接應。蕭銑被迫接招,長沙是梁版圖的核心區域,如果發生了裏應外合的事件,後果將無法收拾。蕭銑遂令齊王張繡率軍進攻長沙,堅決地削平叛亂。

董、張二人都是岳陽系人物,兵力衆寡相侔,但一亂一順,張繡自然是佔了些優勢。董景珍登城苦勸張繡,並極其不祥地引用了東晉被誅殺功臣諸葛長民的名言,“昔年醢彭越,前年殺韓信”。並試圖以此勸說張繡放棄進攻的意圖。張繡不聽,繼續率軍圍攻。董景珍不幸被自己的詛咒命中,他的部隊沒能撐得住張繡的圍攻,更沒等到唐軍許紹的援救,董景珍潰圍而逃,結果被部下所殺。

張繡的平叛成功並沒有給蕭氏政權帶來多大的鞏固,場面反而更加難以收拾。張繡因功晉升爲尚書令,成爲梁政權第二號人物。而沒有了董景珍的制約,這位校尉出身尚書令顯得更加驕縱,“恃勳驕慢,專恣弄權”(《舊唐書·蕭銑傳》)。這是小農意識的劣根性所在,一切人性中的缺陷,因爲缺乏良好道德修養和嚴格倫理觀念的約束,都在自然慾望的支配下爆發出來。這使張繡以及張繡們無法很好處理個人利益與整體利益的關係,即使在強敵環伺的情況下,他們仍然在放縱着自己野蠻而愚蠢的慾望,最終逼迫他們新生的政權在自相殘殺中走向滅亡。

蕭銑好猜忌的性格和張繡不知死活的放縱很快又爆發了新的衝突,蕭銑採取政變的方式捕殺了張繡,具體細節因爲史籍缺載無法詳敘。連環內訌的影響極其惡劣,在外鎮守的將領們恐怕禍及自身,有不少人叛逃,蕭銑鞭長莫及,只能聽之任之。剛剛形成規模的蕭梁政權,遭遇了空前的離心危機。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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