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在扮演什麼樣的角色?好書的搜獵者?不斷找碴的治療師?化腐朽爲神奇的魔術師?對作者來說,什麼樣的編輯纔是最好的?一個編輯最有效的工作方法是什麼?無論作者還是編輯,都應認真審視上述問題。到底何謂編輯?本文作者威廉斯現任編輯顧問,在多家出版社做過編輯和管理者,以主編身份在維京出版社(Viking)任職二十年之久。在他這篇幽默而中肯的文章裏,你也許能找到想要的答案。

事實上,作爲編輯,以上所說的不過是一小部分職責而已。作爲編輯,任何一個角色都無法逃避嗎?是的,但千萬不要以爲他們都是悶悶不樂的受虐狂。事實上,在不同人面前扮演不同角色,正是編輯工作的樂趣和挑戰。“如果編輯拿起一部作品時沒有絲毫期待,或許就不該繼續待在這一行。”

每個人眼中的編輯都有不同面貌,因此我們幾乎無法用寥寥數語來概括“什麼是編輯”。此外,編輯的分類方式簡直不勝枚舉,如個性、體型、背景、興趣,甚至像眼睛顏色這樣毫無意義的特徵都可成爲分類標準。如果外在形式的分類令人迷惑,那麼我們不妨從作者對編輯恐懼或期望、厭惡或欣賞、鄙視或尊敬的種種素質着手吧。

出版社編輯基本上同時扮演着三種不同角色。首先,他們必須多方搜尋,挑選可以出版的好書;第二,他們還得進行編輯(沒錯,不管你聽說多少編輯面臨財務壓力、受到財團的無情干預,以及商業目的壓倒文學品位等種種事情,他們依然要做書稿編輯工作);第三,他們在作者和出版社之間,扮演着“雅努斯” 的角色,在作者面前代表出版社,在面對出版社時又代表作者。

作者:[美]傑拉爾德·格羅斯 著,齊若蘭 譯;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時間:2019年6月

編輯的首要角色——搜獵者,是他能否建立聲譽獲得發展的最關鍵因素。儘管每位作者收到編輯的拒信時,都會深感屈辱,但編輯的職責本就不是畢恭畢敬地接納每一部被交到手中的作品。編輯渴望拿到好書,如果拿起一部作品時沒有絲毫期待,或許他就不該繼續待在這一行了。無論篩選的過程延宕多長(據統計,每五十份初稿或出版提案中只有一份會被接受),職業生涯中最振奮人心的時刻總是發現一本好書,或買下一部好作品時。

作者都知道自己是如何被髮掘的,但並不清楚編輯們搜尋的觸角伸得有多長。經紀人自然是首先躍入腦海的,事實也正是如此。過去五十年中,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大衆圖書都是由經紀人代理的。衆所周知,找到一位好經紀人和找到一個好出版商同樣困難,因此,胸懷大志的作者就面臨着“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難題。但是不要忘了,經紀人有許多潛在的市場出路,而編輯只是其中一種,因此經紀人比編輯掌握着更多的出書機會,也更具才幹。

先有雞還是先有蛋?

曾經有一位著名出版商在辦公室牆上掛了一幅精美的刺繡,上書:“出版商和經紀人的關係,恰如利刃之於喉嚨。”這已是許多年前的事。如今編輯每天都要花很多時間和經紀人打交道,我們不應該再把這種交往看成是宿敵間的決鬥,反之,如果把編輯和經紀人看作三角形的兩個支點,那麼作者自然就是那個頂點了。沒有任何一位編輯的交際圖能覆蓋所有經紀人,經過一段時間的交往,雙方都會傾向選擇曾合作成功、更爲志同道合的對象。是的,雙方的關係往往通過已被濫用的商業午餐來建立,因爲這時候不會被電話或傳真干擾。

當然,編輯撒下的網必須比紐約和加州的經紀人圈子更大。作家會議、寫作班、大學校園、文學雜誌和通俗雜誌、旗下作家認識的其他作家、爲挖掘新人進行的國內外旅行以及外國出版商—這些都只是編輯需要耕耘的一部分。運氣自然不可或缺,但促成編輯與作者的碰面,直至簽訂版權協議也需要一些合乎邏輯的“意外”。拿我來說,不過因爲在大學城居住多年,就結識了好幾位令人讚賞的作家。值得一提的是,作者一旦開始出書,往往就會在出版商建議下很快地簽訂一位經紀人,因此,經紀人也在扮演着搜獵者的角色。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那些由編輯構想生髮的作品,尤其是非虛構類圖書。出版圈裏常有傳言:某位作家正在尋找創作靈感,而某位編輯正好握有適合的傳記題材或當下熱門的爭議性話題,或者是編輯已有最初的構想,正在試着尋找適合的作家繼續生髮。麥克米倫出版社(Macmillan)的編輯斯科特(Cecil Scott)建議的寫作題目後來演變成著名作家塔奇曼(Barbara Tuchman)的作品《八月炮火》(TheGuns ofAugust),便是一個很著名的例子。系列作品是誘使作者簽下意外之約的又一法寶,它們往往出自編輯或出版商創意無窮的頭腦。著名編輯愛潑斯坦(Jason Epstein)在雙日出版社(Doubleday)任職時,因開創了一種全新的出版形式“大衆平裝書”而備受讚譽。

作者:[美]巴巴拉·塔奇曼 著,張雲岱 譯,理想國 出品;出版社:上海三聯書店;出版時間:2018年8月

的確是有編輯會議、帶來驚人靈感的論壇、雅典式的交談、相互的支持,但同樣有誹謗中傷、譁衆取寵、看似恭維實則不加掩飾的奚落。這些祕密會議通常很短,嚴格來說非常令人厭煩。但除了必不可少的日程議題和會議記錄外,正如衆人皆異,每個出版社的編輯會議也大不相同。從高層正式做決定的會議,到讓相當一部分人蔘與談論行業八卦的自由會議,無論性質如何,編輯會議都以自己獨有的特性來界定編輯,尤其是根據編輯選擇在會議上呈現什麼提案、建議和觀點。共同之處在於,編輯會議會談論很多有關出版社的情況,關於給編輯部門和編輯個人施加的重壓、給予的信賴、做決定的過程、出版社的風氣和鬥志。與會者本質上很謹慎,除了邀請營銷部、版權部、公關部和其他部門的同事,理論上只許編輯參加,將來有望合作或有抱負的作者若想知道更多關於出版社的內幕,只能自己細心查訪。

編輯的第二個角色是扮演不斷找碴的治療師或化平凡爲神奇的魔術師。無論你怎樣看待,編輯所做的或者說應做的,是作者的親友、甚至配偶都沒有能力或不願去做的事。他需要逐字逐句地仔細閱讀作品,給出詳盡而坦率的評價和中肯的修改建議。這時,編輯就化身第一位真正客觀的讀者,他不僅要爲作者提供建設性的幫助,也在無形中道出了將來書評家、讀者和市場對這本書(尤其是非虛構類作品)可能的反應,爲作者提供修改依據。

編輯應該向作者提出兩個基本問題:你是否在表達心中所想?你是否盡力表達得清晰圓滿?也許乍看會覺得這兩個問題太過狹窄,只要思考得略爲深入,就會發現它們幾乎涵蓋了一切—詞句是否拗口、冗繁,主人公是否有莫名其妙的行爲破壞小說的張力等等。所有這些都需要經過廣泛的、無拘無束的討論,而所有負責任的編輯都會認同,作者纔是最終的決斷者;正如知道何時提修改建議一樣,知道何時放手也是非常高明的編輯技巧。

這一切是否都能在平和友好、有建設性的氣氛中進行?當然不是,就像談戀愛時總不免會有爭執,當編輯感覺遲鈍、蠻橫專制或作者固執己見、聽不進別人意見時,往往會導致版權數度易手,無法成功出版。不過這類人終究會得到教訓,因爲再也沒有人願意和他們合作。更本質的問題是,到底現在還有願意全心投入、勤勤懇懇的編輯嗎?至少我相信,儘管商業壓力與日俱增,家庭式出版社日漸式微,讀者口味迅速變化,科學技術日新月異,但還是能找到盡忠職守的好編輯。我們無法把選書編輯的努力和最終的出版物分隔開來,就像無法將血肉和骨頭完全剝離一樣。由此看來,儘管經濟形勢、工作環境和安逸程度都大不如前,編輯人仍然一如既往地熱愛工作,否則就不會選擇這個行業了。

編輯的審美趣味本質上要不拘一格,對非虛構類圖書來說更是如此。有個聰明人曾不無揶揄地說:“一個優秀編輯可以就任何話題和你談上五分鐘,但再多一分鐘,他們就什麼也說不出來了。”如果想成爲一個好編輯,興趣廣泛絕對比主修任何科目(包括語文)都重要。一個公開的祕密是,只要很有技巧地問新作者幾個問題,他們就被唬住了,以爲你懂得很多;另一方面,一段時間之後,大多數編輯都會慢慢發展自己熱衷的領域,不管是馬匹、歌劇、馬戲、偉大的戰役、運動、烹飪還是園藝。這就需要消息靈通的作者自己來選擇志同道合的編輯了。

功能之三——扮演雙面人佔據了編輯大部分的辦公時間,因此他們在下班後才真正有空進行閱讀和編校,而且大都是在晚上和週末。我得重申:你必須熱愛這項工作才能做下去。永無休止的報告、通信、電話、開會、商業早餐、午餐、晚餐、公司內外的大小約會等等,都讓馬不停蹄地協調作者和出版社關係的編輯如一扇快速轉動的旋轉門。

和出版商打交道時,編輯是作者的首要支持者。起初是編輯對這個小說或選題感興趣,然後是出版社通過方案,談判合約,進入文稿編輯、校對、印製直到銷售和新聞發佈等具體出版流程。其間,編輯通常會盡量讓相關人士多方參與。這樣做有雙重目的:一是令出版社同事對這本書和作者產生興趣;二是讓作者看到,出書不只靠編輯一人之力,而是許多專業人士通力合作的結果。另外,世界不會按理想狀況運轉,假如遇到作者拖稿、財務危機或其他各種複雜的意外狀況,以致無法完全按照合約規定的進度出書時,也需要編輯出面爲作者辯護。

編輯面臨的最重要的挑戰,是能否清楚而有說服力地表述一本書的優點。解釋出版理由,確定圖書基調,編輯報告、書目、封面勒口文案直到新聞稿,都要靠編輯最初的表述。對大多數編輯來說,撰寫文案纔是真正的苦差事—同讓一段新穎動人的廣告語在每年五萬多本新書中脫穎而出相比,編輯一份糟糕的稿子可能還有趣得多。每年兩至三次的訂貨會也是編輯的一大考驗,滿懷熱情的編輯必須在一羣面有疑色的銷售代表前賣力地說明新書的賣點,這真比撰寫報告還要痛苦百倍。

如果編輯要向作者傳達出版社的意見,就得扮惡人了。有時,編輯必須一遍又一遍地向作者解釋爲什麼出版社不能在《紐約時報書評》(The 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上爲他的新書刊登全版廣告、無法在書中放彩色圖片、無法批准巡迴宣傳的差旅費、無法同意任何沒有把握收回或出版社負擔不起的支出,以及其他一些無法應允的小小要求—經濟學在此刻看來真是一門陰暗的學問。隱藏其後無法忽略的聲音是:一家出版社要同時面對很多作者,無論時間、精力或資源都必須好好分配,就像一夫多妻制並不公平,卻是某種生活現實。當出版社爲某位作者或某部作品付出了額外的心力,如文字編輯熬夜加班,宣傳文案靈光閃現,或拓展出預期之外的特殊渠道時,編輯有責任將這一切告訴作者。

假如我們試圖釐清編輯人在美國扮演的角色卻略過斯克里布納之子出版社(Charles Scribner’s Sons)的珀金斯,就像撰寫一部航空簡史,卻全然不提萊特兄弟一樣荒謬。因爲編輯過海明威(ErnestHemingway)、 菲 茨 傑 拉 德(F. ScottFitzgerald)、 沃 爾 夫(ThomasWolfe)和其他名家的著名作品,珀金斯已是家喻戶曉。每當有人提到他的名字,總會引起一片“後繼無人”的感嘆。幾乎沒有編輯認爲自己能與珀金斯比肩,但說句公道話,假設珀金斯活在今天,他可能也得心不甘情不願地在哄騙經紀人、競標版權、發掘新人、不時分心處理各種瑣事上耗去很多時間,而無法好好編輯手邊的稿件。可以說,今天的珀金斯必將更加辛苦。

電影《天才捕手》講述了天才編輯麥克斯·珀金斯發現天才作家托馬斯·沃爾夫的過程

儘管如此,珀金斯仍是編輯行業不朽的典範。只要是對編輯行業或編輯與作家的關係略感興趣,都應該讀一讀《編輯寫給作者的信:珀金斯書信集》(Editor to Author: The Letters of Maxwell E.Perkins)。信中傳達的溫暖語調、流利的口才、對作者的高度理解、溫和而有說服力的建議,都是值得後輩仿效的典範。英國評論家康諾利(Cyril Connolly)在談及沃爾夫和珀金斯的文章中,對編輯不吝讚美:“顯而易見,美國的出版人是一支高度敬業的團隊:他們忠誠、寬厚、極其勤勉;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作者或傾心的作品,而非攀附權貴;他們知道如何讓自己成爲遍體鱗傷也不改初衷的信徒、律師、審計師、巫師……”事實的確如此。

另一方面,正如薩爾(Mort Sahl)所說,未來編輯的角色必然會發生改變。財務壓力會迫使出版社逐漸增加外編以縮減全職編輯的人數。今後我們需要的編輯究竟更多還是更少其實是個見仁見智的問題。一方面,普通人的語言水平逐步退化,不肯在精確地遣詞造句上花功夫,加上文字處理機的廣泛使用,意味着有必要做更多的編輯工作;另一方面,“誰在乎這些”的聲浪也未曾削減。

亞德利(Jonathan Yardley)在近期發表的一篇長評中說,科技終將入侵編輯部。這也是很多人一直以來共同的疑問,爲什麼編輯工作不完全靠電腦完成呢?關鍵在於,只要編輯工作依然是建議性而非強制性的過程,就必須留下清晰的修改痕跡。在創作或改寫自己的作品時,文字處理機無疑是老天的恩賜,但對待別人的文稿,毫無痕跡的修改就會顯得失禮並造成混淆。從這個角度來看,除非未來出現更經濟、更易操作的軟硬件,容許編輯在頁面空白處評註、標示刪改等,否則在紙稿上用便利貼註明修改建議還是比用電腦修改更實用可行。無論如何,編輯人仍將沉浸在編輯工作所帶來的歡樂與悲傷、滿足與挫折之中,希望他們在幕後的默默努力會爲即將誕生的圖書帶來確實的改變。

來源:出版商務週報 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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