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寶釵說和尚給的藥末子“異香異氣”的,不知從哪裏弄來的。他說我這是從胎裏帶來的一股熱毒,若喫尋常藥,是不中用的。

亂彈《紅樓夢》及其他之——且說薛寶釵的“熱毒”與“冷治”

王宇明

在《紅樓夢》第七回,周瑞家的問薛寶釵:“姑娘到底有什麼病根兒,也該趁早兒請個大夫來,好生開個方子,認真喫幾劑,一勢兒除了根纔是。小小的年紀倒作下個病根兒,也不是頑的。”寶釵聽了笑道:“再不要提喫藥。爲這病請大夫喫藥,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銀子錢呢。憑你什麼名醫仙藥,從不見一點兒效。後來還虧了一個禿頭和尚,說專治無名之症,因請他看了。他說我這是從胎裏帶來的一股熱毒,若喫尋常藥,是不中用的。他就說了一個海上方,又給了一包藥末子作引子,異香異氣的。他說發了時喫一丸就好。倒也奇怪,喫他的藥倒效驗些。”周瑞家的因問:“不知是個什麼海上方兒?姑娘說了,我們也記着,說與人知道,倘遇見這樣病,也是行好的事。”寶釵笑道:“東西藥料一概都有限,只難得‘可巧'二字: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於次年春分這日曬幹,和在藥末子一處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雨水十二錢, 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把這四樣水調勻,和了藥,再加十二錢蜂蜜,十二錢白糖,丸了龍眼大的丸子,盛在舊磁壇內,埋在花根底下。若發了病時,拿出來喫一丸,用十二分黃柏煎湯送下。”這藥名爲“冷香丸”。

《紅樓夢》是一部思想性和藝術性俱佳的巔峯之作。品讀《紅樓夢》,我總覺得這一段文字寫的非常有意思,尤其是耐人尋味。薛寶釵是自覺踐行封建道德禮法的典範,其思想意識、價值取向與行爲追求受封建流毒的影響和貽害很深。在這裏,作者巧妙運用“真事隱,假語存”的筆法,對人物個性作了標誌性、點題式描寫。即明寫薛寶釵軀體之病,暗喻其心理之疾,並開出救治之良方。文字亦真亦假,亦虛亦實,看似天方夜譚,荒誕不經,讀來卻令人想象捭闔,回味無窮。真可謂神來之筆。

儘管作者在這裏未明說,薛寶釵從封建社會“孃胎”裏帶來的這股“熱毒”具體指什麼?但通過對書中前後內容的閱讀及作者寫作意圖的分析,相信大多數讀者都有自己的領悟。我個人將其歸納爲潛藏在寶釵思想深處的“四熱”:

一是熱衷於選秀進宮,做嬪妃或才人贊善。寶釵生於書香繼世之家,父親健在時,酷愛此女,令其讀書識字。幼年時富有文化教養的家庭環境和聰慧的心靈造就了她深厚的藝術修養和廣博的知識。她經史集融會貫通,詩詞歌賦無所不能,對醫學及諸子百家、佛學經典都有廣泛涉獵。她豔冠羣芳,品格端方,舉止嫺雅,從小志向不凡。元妃省親時,她對寶玉說:“誰是你姐姐,上邊穿黃袍子的纔是你姐姐呢。”表達了她對賈元春的崇拜。她的“高柳喜遷鶯出谷,修篁時待鳳來儀”和“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等詞句,表明了自己“欲償白帝”的人生志向。書中交代:“近因今上崇詩尚禮,徵採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選妃嬪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報名達部,以備選爲公主郡主入學陪侍,充爲才人贊善之職。”起初她隨哥哥和母親進京,爲的就是待選。只是作者沒有明寫,後來由於各種原因造成自身條件原本優越的她最終落選了。這對她的打擊一度很大。其間寶玉開玩笑說她像楊妃“體豐怯熱”。她不由的臉紅冷笑,大怒道:“我倒像楊妃,只是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同時還對一旁的小丫頭靛兒大發脾氣。這與她一貫“溫柔敦厚”的性格完全不相符。如何看待她的這種反常?用著名作家劉心武的話說,“原因就是她參加選秀落選了”。

二是熱衷於嫁入賈府,做寶二奶奶。選秀失敗後,在薛姨媽等人的指導下,寶釵便同黛玉之間悄無聲息地打起了一場愛情婚姻的爭奪戰。儘管她明知寶玉心裏愛的是黛玉,黛玉也視他倆的愛情如生命,且有“木石前盟”在賈府上下廣爲人知。可她也知道這些都不重要,決定他們婚姻命運的既不是寶、黛本人,也不是所謂的愛情,而是賈府有決定權的家長。爲此,她不斷拿和尚道士說的所謂“金玉良緣”來造勢。寶玉去看生病的她,她故意拿着寶玉的玉“重新翻過來細看”,又將上面的字“唸了兩遍”,引出鶯兒笑說“和姑娘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這正好達到以此引起寶玉注意的目的。她借元妃頒賜端午節禮大做文章,“羞籠”着寓意指婚的紅麝串在賈府招搖過市,也是同樣道理。

此外,她比黛玉更加懂得討好和爭取賈母、王夫人等長輩的重要性。賈母給她做生日,要她點戲,她就依着賈母素日的喜好說了一遍,又將賈母喜喫的甜爛之食當做自己喜喫之物說了出來,結果“賈母更加喜歡了”。王夫人逼死金釧後,爲了籠絡王夫人,她巧舌如簧地把全部罪過都歸之於金釧的“糊塗”,並表示她大度不忌諱,願意把自己新做的衣服賞與死者穿。只可惜她得到了寶玉的人,卻得不到寶玉的心。這場婚姻最後卻以黛玉冤死,寶玉“懸崖撒手”出家爲僧,她自己“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獨守空房而告終。三是熱衷於寶玉的仕途經濟,做勸進的佳人。寶釵想嫁給寶玉,動機跟黛玉不盡相同。黛玉完全是爲愛,而寶釵則不盡然。首先、不可否認,她是因爲喜歡和愛寶玉而嫁;其次、她也是爲寶二奶奶的地位和自己的終生幸福而嫁;

其三、她還是爲振興薛家而嫁。因此,她對寶玉的仕途功名格外關心。寶玉平生“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婚前出於愛,她時不時對寶玉勸導一下,即便寶玉對她的勸導非常反感,甚至讓她下不得臺,她也不計較。婚後爲了保障賈、薛兩家的利益和自己的幸福,她再也不會容忍寶玉繼續“荒唐”下去,不惜拿出樂羊子妻的精神勸寶玉走“仕途經濟”、“立身揚名”之道。賈母去世後,她苦口婆心地對寶玉說:“蘭兒自送殯回來,雖不上學,聞得日夜攻苦。他是老太太的重孫。老太太素來望你成人,老爺爲你日夜焦心,你爲閒情癡意糟蹋自己,我們守着你如何是個結果?”或許寶玉正是因爲她的“可嘆停機德”,才答應下了一回場,爲賈府捧回了一個舉人的功名。

四是熱衷於人情世故,做虛僞的完人。寶釵年紀不大,誠府極深,熟諳人情世故。她一出現在賈府,就因“品格端方,溫柔敦厚,行爲豁達,隨分從時”,而受到賈府上層的鐘愛,也“大得下人之心”。在賈府這幾年,雖然表面不言不語,安分守己,實則“留心觀察”,小心應對。她裝愚守拙、罕言寡語,一舉一動顯得“端莊賢淑”,完全符合封建“淑女”風範。她“不關己事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的爲人處世原則,爲自己贏得了“會做人”的好名聲。她對上不露聲色的籠絡,對下極力收買,樂於助人,善於“化敵爲友”,爲自己贏得了好人緣。因此即使是在榮國府這個人事複雜,矛盾交錯的環境裏,也生活得左右逢源,如魚得水。只是這完美形象的背後,不時流露出幾分自私、功利、做作和嫁禍於人的虛僞。

文學拯救的是人的靈魂。解讀“冷香丸”所蘊含的深刻寓意,不僅要圍繞“熱毒”症所表徵的意義,分析藥方本身的含意,還要聯繫小說中其它與之相關的意象進行思考。我是這樣來理解的:首先,從來歷上看,該藥方爲癩頭和尚所賜。書中癩頭和尚與跛足道人都是往返於天上人間的神界使者,亦是釋與道的化身,他們來到人間的目的就是度脫“入世迷人”。正如書中人物所患的怪病,絕非生理上的真病,而是在表徵她們各自在思想上和人格上的缺陷。同樣和尚道士所開出的仙方,也絕非物質層面的醫藥,而是象徵精神層面的點化。《紅樓夢》第七回有脂批曰:“以花爲藥,可是喫煙火人想得出者,諸公且不必問其事之有無,只據此新奇妙文悅我心目,便當服一大白。”寶釵說和尚給的藥末子“異香異氣”的,不知從哪裏弄來的。脂硯齋又說:“卿不知從哪裏弄來,餘則深知。是從放春山採來,以灌愁海水和成,煩廣寒玉兔搗碎,在太虛幻境空靈殿上炮製配合者也。”

由此可見,“冷香丸”其實是作者用佛道思想開出的一劑醫治人們心靈“熱毒”的良方。

其次,從配方上看,方中的春、夏、秋、冬是指一年的四季,十二兩、十二錢都是指一年的十二個月,春分、雨水、白露、霜降、小雪代表一年的二十四個節氣,合起來就是“時間”二字。意即時間是醫治心靈之疾、世俗之病的良藥,它可以使人們看輕看淡、看穿看透一切,從而自覺放棄內心對功名利祿、榮華富貴的過分看重與追求。此謂淡化。方中的雨、露、霜、雪爲自然現象,代表“世事”與“磨礪”。意即人們只有經歷了世態炎涼,特別是自然、人生和社會的一些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的變故之後,方能體悟到人生無常,正如經歷了人生大變故的甄士隱爲《好了歌》所作的解注。此謂點化。方中的蜂蜜、白糖代表“甜”字,黃柏煎湯代表“苦”字,服用“冷香丸”,需用十二分黃柏煎湯送下。意即要達到精神的最高境界、真正領悟人生的真諦,不僅要閱盡世態炎涼,更要遍嘗人間甘苦。此謂感化。方中的白牡丹花蕊、白荷花蕊、白芙蓉花蕊、白梅花蕊皆爲大自然的日月之精華,代表淡泊、寧靜、超然的處世思想與文化。意即在社會生活中,人們要注重汲取和運用多元的思想文化來調節自己的入世和出世。此謂開化。

其三,從配製上看,配製“冷香丸”要四季四種花蕊,四個節氣的四種降水等物。其中花蕊易得,諸水難求。作者讓寶釵“可巧”都得到了。“可巧”在這裏既是指一種機緣,更是指一種慧根。寶釵生於豪門而又從小喪父,家道衰落、選秀失敗和婚姻不幸的人生經歷,四大家族榮辱興衰及諸釵“千紅一哭”、“萬豔同悲”的悲慘命運,無不爲她體察感悟人生提供機緣。這些如同春分這日陽光,雨水這日的雨水, 白露這日的露水,霜降這日的霜,小雪這日的雪,“可巧”在寶釵這裏集於一身。而她從小飽讀詩書,對儒、釋、道等諸子百家旁雜兼收,又爲自身的悟道與出世提供了思想上的指引。這如同和尚給的“異香異氣”的藥引子。最後,從功用上看,因作者抑孔孟倡佛道的思想主張與封建統治者“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主流意識形態和價值觀不太相符,故謂之“海上方”——偏方;又因該藥效驗,且不廣爲人知,故取名“冷香丸”。

個人看法,雖能自圓其說,但難免有錯,說出來,供商榷。

作者簡介

王宇明:浠水縣人大常委會副主任,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業餘創作小小說和雜文。已在《湖北日報》、《飛天》、小小說《百花園》等報刊發表作品百餘篇。出版有短篇小說集《流雲琢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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