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容易饿的年纪,应该是14、5岁左右。在学校,一直等着课间10分钟,飞奔下楼,在校门口的小卖部买点儿什么,搁进嘴里。虽然小门面极其简陋,柜台常年坐着个肥胖肮脏的老头,各种奇怪的小包装食品不知来自何处,可我一点儿不在意,不在意的还有学校的所有人。有点儿什么吃,就可以撑到下一堂课结束。

我还记得在那年纪,有时放学,我会沿着马路直行,前往一个工厂家属区,我家分明需要在十字路口右转。家属区紧邻马路,路口有个小摊点。现在回想起来,那摊点似乎从没点过灯,门口坐着个胖大婶,很难确定她对我是否怀有善意,因为她从没跟我说过一句话。

生意到傍晚,只余米粉烧饼。白白的米粉浇上一勺红辣椒,可以吃得满头大汗。只是永远吃不饱,总觉没两口,整碗米粉就没了。烧饼也是,总想挑大个的,一口咬下去,面团软软,有种焦香,但也是没多久,只余最后一口。

说来,我还曾周末在家,闲来无事,掂记油条。翻箱倒柜,清理所有零钱,捧着,去买回一根油条。趴在桌上,慢慢吃掉。总之,一直是饿着,一直掂记着吃,整个青春期都如此。

比米粉烧饼油条,更能吸引我的,还得是校外一处商店。原是国营,之后转包个人。有各种东西出售,食盐洗衣粉拖把小孩玩具等。

更奇妙的是,早中晚,这家商店出售的商品,各不相同。早晨,门口有老头摆口油锅,炸红薯面窝糍粑等。与我同路的一个同班同学,每早要在这儿排队买糍粑。我并不爱吃,也不能吃,为数不多的零钱得应对晚自习。

好吧,其实并没有什么零花钱。但不管有钱没钱,晚自习前的半小时休息时间,我会和所有人一样离开学校,慢慢荡到校外。夜灯初上,街上的人骑着自行车,在回家的路上。而我得7点才能放学。

此时,商店换作另个人在此经营,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个矮,穿蓝色大褂戴白色袖套。这会儿的生意,主要是上晚自习的孩子,他们象潮水,涌来商店,只为找口吃的。

玻璃柜台上,每天有1-2个纸盒,搁满奶油牛角包,大约20个左右。当时售价,5毛一个。我吃过。第一口奶油略硬和脆,入口之后,极甜软。也许面粉并不好,面包口感略生硬及粗糙,但有那么多奶油呢,谁要在意面包的口感。

它就是15岁的我,吃过的最好的东西。在那个半明半暗的老商店里,以我成日在读的蒲松龄蒲老师的话说,就是艳绝所有吃食。

如果换个时空,聂小倩遇见宁采臣,“月夜不寐,愿修燕好”,燕好之前,两人一人吃个牛角面包再说......宁采臣将小倩带回家后,“初来未尝饮食,半年渐啜稀酡”,喝啥粥阿,真是,何不吃牛角面包?

但我并不是每天都有5毛钱。有时,一早口袋里有5毛钱,全天有好些个课间10分钟呢,我又常饿着,所以到了傍晚,可能只剩2毛钱或更少,总之望奶油牛角包兴叹时多。

没理由要求父母多给零花钱,毕竟学习一踏糊涂,每天只是玩得兴高采烈而已。总之,在任何年纪,包括在15岁,没钱,就会窘迫。你既知道自己完全没有天降大把零花钱的可能,与此同时,每天一个奶油牛角包,有点儿重要,吃到它就不会饿到7点,以及它能让糟糕的一天不再那么糟糕。

当然,没有奶油牛角包,也没啥大不了。最大不了,不外是你得站在人群之外,注视着那些簇拥在柜台前的人,兴高采烈地举起一个奶油牛角包。你还得跟着一群吃着奶油牛角包的人,一路走回教室。最窘迫的时候,一群人当中,只有你没有奶油牛角包。

多年之后,我知道真正的牛角包,并不长这样子。当年,那商店那玻璃柜台那纸盒中的那好吃的奶油牛角包,其实只是一个装满劣质奶油的面包而已。

在法国,地位同于中国的米饭馒头之类的真正的牛角包,人们管它叫可颂。

并不是所有牛角包都叫可颂。羊角面包更应该是可颂。羊角包牛角包,都需要黄油。需要三次三折。需要刷枫糖糖浆。切面要呈现漩涡状。最好是牛皮纸袋装着,早上配咖啡。如果你想吃到奶油或其他的馅儿,也可以在冷却后,从中切开,加入奶油。

只是,我已经不再那么容易饿。即使是饿,也没那么容易掂记一个牛角包。

我也不再,像少年时那样,在傍晚时分,认真注视每盏路灯依次亮起,仿佛一路要亮到天涯去。想起遥远的未来,有种深切的绝望。

活在当下,就够我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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