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今年之最,莫過於那幾部令人大開眼界(+耳界)的3D電影,彼得·傑克遜的《他們已不再變老》(They Shall Not Grow Old,2018),埃德加·佩拉的《重訪里斯本》(Lisbon Revisited,2014),菲利普·帕雷諾(Philippe Parreno)2D和3D的混合作品《現實不再存在》(No More Reality Whereabouts,2019)。這些積極的嘗試不僅在電影與觀衆的關係上體現了藝術電影超越常規的創作實踐,同時也以被攝主體長時間靜態呈現於負視差區的「反常」方式拓寬了3D電影的「凸顯美學」。

編者按:李迅老師(Li Xun)今年年初在鹿特丹國際電影節(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 Rotterdam)觀看了彼得·傑克遜《他們已不再變老》(They Shall Not Grow Old)之後 ,寫了這篇關於3D電影思考的文章。快到年尾了,這片終得以引進中國。特此刊發,供大家觀影前參考。

《他們已不再變老》

3D電影藝術

文*李迅

Text by LiXun

鹿特丹電影節,每次來都有會驚喜。

今年之最,莫過於那幾部令人大開眼界(+耳界)的3D電影,彼得·傑克遜的《他們已不再變老》(They Shall Not Grow Old,2018),埃德加·佩拉的《重訪里斯本》(Lisbon Revisited,2014),菲利普·帕雷諾(Philippe Parreno)2D和3D的混合作品《現實不再存在》(No More Reality Whereabouts,2019)。

《現實不再存在》(No More Reality Whereabouts,2019)

以這幾部3D電影爲「最」,也是因爲這兩年一直在研究這種電影格式及其美學。而一般能看到的3D電影,基本是影院上映的商業大片。在考察範圍、論據採集和立論邏輯上不免有所侷限。一般電影研究中,尚有商業電影和藝術電影之分。至於3D電影研究,自然理應如此。所以,這次鹿特丹觀影的意義,非比尋常。

首先要講,這幾部影片的導演絕非等閒之輩。

彼得·傑克遜,別的電影成就暫且不論,僅是他的霍比特人三部曲就已奠定其3D電影大師的地位。尤其是《霍比特人2》中「乘木桶逃生」那個動作段真可謂酣暢淋漓,盡顯3D/48幀的大銀幕魅力。

《他們已不再變老》是彼得·傑克遜在霍比特人系列完成之後,傾注三年心血成就的一樁電影夙願。

影片採用數字修復的100年前有關「一戰」的原始素材,從英軍角度再現了「備戰」「接火」和「還鄉」三段歷程。然而這並不是一部簡單的紀錄片。

首先,這是一部3D電影,即影片是由2D影像轉製成3D的,且第二部分「接火」做成了彩色。

如果說第一和第三部分的黑白影像尚未盡顯3D特性的話,影片的彩色部分則將3D電影美學做了非常用心的發揮。

不僅草皮和地表的精準上色,多人場景的各種關係,人與環境的深度關係,環境空間的深度,包括戰壕縱深和戰場地貌的層次等,做得特別細緻,就連負視差區也做了相應設計,比如傷兵伸到負視差區的腳,還有丫丫叉叉伸到銀幕平面外的步槍等等。

除了影像的立體化之外,影片還有另一種立體化,那就是體現聲景(soundscape)概念的多聲道全景聲設計。「聲景」,與「風景」(landscape)相對,原指人類可以感知到的聲音環境。

四十多年來,這一概念已進入涉及環境聲學研究的各個領域,依據生態學觀念的各種聲音設計也大爲流行。運用聲景概念和相關技術創作的聲景藝術作品,如音樂、裝置等,也大量湧現。

隨着電影聲音技術的發展,特別是全景聲技術的應用,聲景的概念才得以在電影創作中完美實現。

《他們已不再變老》也許是第一部自我標榜的「聲景電影」。100年前電影中沒有聲音,所以這個全部採用當時影像材料的「老片子」裏的所有聲音都是後加的。比如人的說話聲,是先請脣語專家對資料鏡頭中說話的口型進行讀解和記錄,然後用計算機設計出特殊的算法來匹配聲音和影像的速率。

要知道當時手搖式攝影機和放映機的速率大多是每秒鐘16格,而非現在的24格或25幀。由此可見這個工作的精密度。然後再請配音演員來配音,然後再進行合成。

除了這種需要高度精準的對口型工作外,多人聲的響度及聲場規模,單人聲的響度,以及人在不同景別中說話聲的空間定位,都需要精密的設計和混錄。

影片中的環境聲絕對是大片式的,炸彈的爆炸聲,火炮的發射,步兵的交火,坦克的轟鳴,乃至戰壕掩體裏的震顫,後景房屋因炮擊產生的抖動,在3D的深度空間設計上無不定位準確,給人以強烈的沉浸感。

從3D電影美學角度講,《他們已不再變老》基本處於大片美學和藝術電影美學之間。風格沉穩而不炫耀,技法精湛而不逾矩。再看埃德加·佩拉的《重訪里斯本》,竟是另一種3D電影了。

《重訪里斯本》(Lisbon Revisited,2014)

埃德加·佩拉(Edgar Pêra)是葡萄牙著名藝術電影導演。1980年代中期開始拍攝短片,90年代初成名歐洲影壇,2011年開始創作3D藝術電影。2013年佩拉與戈達爾和彼得·格林納威各拍一個3D短片,構成了《3X3D》這部合集電影。當年也曾有幸看過此片,但那時尚未研究3D電影,除了不明覺厲,也沒留下多少印象。

這次在鹿特丹看佩拉的《重訪里斯本》就完全不同了。就像對照好萊塢類型電影能夠比較出藝術電影或實驗電影的特質一樣,參照3D電影的一般美學範式也能夠認識3D藝術電影的「反差」實驗。

《重訪里斯本》的敘述視點來自一個旁觀地球和人類的外星人,而影片除了一兩尊人像雕塑外,連個人類的影子都沒有。

影片聲道上葡萄牙著名詩人費爾南多·佩索阿(Fernando Pessoa)的同名詩歌似乎也在暗示,人類已滅,但意識尚存,因爲這個外星人可以借人之魂魄在人類的夢中做夢,在人類的記憶中回憶。鏡頭緩慢地飄移,逡巡,靜觀。

說是「重訪」,更似夢遊。就連「里斯本」這座城市也沒有多少可供識別的圖像。

影片3D影像極度匹配佩拉的非寫實主義美學。誇張的光影爲夜間的樹林勾勒深度,而開闊景觀縱深的連續性常常被打破,代之以前景和後景拼合而成的立體風景。負視差區的設計更是令人驚詫。

隨着鏡頭緩緩的移動,樹林中伸向觀衆的枝葉竟穩穩地停留在負視差區,完全不像現在的常規3D電影唯恐引起觀衆不適而幾乎放棄負視差區設計的消極作法。其它接近銀幕平面的物體也常常被攝影機毫無顧忌拉入禁區。

這些積極的嘗試不僅在電影與觀衆的關係上體現了藝術電影超越常規的創作實踐,同時也以被攝主體長時間靜態呈現於負視差區的「反常」方式拓寬了3D電影的「凸顯美學」。

此外,黑白和單色影像的使用,影像的疊印(先鋒派的招牌技法),正像和負像的交替,不同色彩的對比,景物清晰與模糊的變化,也聯合發力,徹底顛覆了一般認爲3D影像所固有的「真實」。

再看法國藝術家導演菲利普·帕雷諾的影片《現實不再存在》開頭的3D部分,其實驗性更強,比如在一個抽象空間中用分佈於縱深不同層面的文字形成反反覆覆的外向運動,令人莫名其妙。

更爲挑戰觀衆的是,在一個巨大的立體動畫頭像的呈現中,導演反覆使用各種重疊手法,使觀衆的雙眼不停地處於調節匯聚點的動態過程中,生理感受極度不適。

從這些藝術化的3D電影創作中,我們可以看到,佩拉和帕雷諾這樣的導演,對藝術電影乃至實驗電影創作觀念的秉承與實踐;看到他們對影像的執迷,對敘事的摒棄;看到他們對常規3D技術標準的不屑和突破;看到他們對主流3D電影和主流觀衆的不妥協態度。這在3D藝術電影中也屬於比較激進、極端的一支。

回望彼得·傑克遜,他以自己精湛的技藝不僅在主流3D電影圈傲視羣雄,在3D藝術電影的創作上也同樣令人稱道。

從風格看,他明顯屬於比較穩健、溫和的一派。他的右翼是卡梅倫,阿方索·卡隆,馬丁·斯科塞斯,斯皮爾伯格,溫子仁,塔伊加·維蒂蒂,左翼則是戈達爾,格林納威,赫爾措格,文德斯,佩拉,帕雷諾。

這纔是一個完整的3D電影美學生態系統。因爲它必須有着多類別的形態劃分,多反差的形式風格,多樣化的文化內涵。

感謝鹿特丹,開闊了我的視野,讓我的3D電影研究樣本臻於完整。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