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诏和大理王室以及主体人群的族属问题,是在中国古代史上最复杂的问题之一。随着近些年考古发现频出,有诸多线索显示:唐代的白蛮就是殷周之际的昆夷、犬戎,其中还有一部分殷商犬侯领有的殷遗民。他们就是先秦滇西的嶲、昆明夷,也就是中古时期的白蛮,也就是南诏大理的王室和主体族群。

喜洲古镇 古建筑上古:傣泰老撣族群和藏缅族群

通说根据远古时期的考古遗存、现代族群分布、历史语言等因素,认为云南历史上的南诏是傣泰老撣族群和藏缅族群建立的封建国家。这些证据主要包括:

一、考古遗址上的干栏式建筑痕迹。著名的大理剑川海门口遗址,含2000多根基桩,很像傣族竹楼,被认为是国内目前发现的最大的干栏式建筑聚落。众所周知,干栏式建筑是我国南方族系最为典型的文化特征之一。因此有理由相信,云南西部的石器时代居民很大可能是傣泰老撣族群。其他如稻作、断发纹身等,也与古代的百濮、百越民族一致。

剑川海门口遗址 最大规模干栏式建筑群

二、历史语言上,南诏统治者自称的“大蒙国”的蒙字,被认为与傣族封建邦国的独特称谓“勐”一致。目前的云南西部南部傣族地区仍然存在“勐腊”、“孟定”、“勐龙”等地名。勐,相当于一个酋邦,十几个到到上百个勐,组成一个封建王国。南诏起源上曾有一个名词叫做“蒙舍龙”,有时候是指人,有时候是指国。蒙舍龙很显然就是“蒙邪龙”的音转,上古中古的x母、s母是不分的,其地望就是在邪龙县。许多人就认为这个“蒙舍龙”,就是“蒙邪龙”,就是邪龙地区的“勐”邦。《旧唐书·南蛮》:南诏蛮,……国初有蒙舍龙,生迦独庞。迦独生细奴逻,高宗时来朝。细奴逻生逻盛,武后时来朝。其妻方娠,逻盛次姚州,闻妻生子,曰:“吾且有子,死于唐地足矣。”子名曰盛逻皮。逻盛至京师,赐锦袍金带归国。

唐代 剑川石窟

另一种观点认为,南诏蒙氏家族和一批贵族实行的“父子连名制”,以及考古遗址中发现的稻、麦、粟并存的现象,说明远古藏彝走廊的作用不可忽视,盛行于北方和西北地区的小麦、小米必定是随着藏缅族群的迁徙而至的,因此南诏很有可能是藏缅族群建立的,这就又分成白族说和彝族说,其中白族说是主流观点,彝族说在建国后逐渐兴起,近些年来尤甚。藏缅语族群建立南诏的最有力的证据是历史语言对比,唐代使者所做的《蛮书》,记载了16个南诏时期的词汇和中古唐音的标音,其中大部分都能对应现代白族语言,而与彝族语言基本上不能对应。《蛮书》:言语音白蛮最正,蒙舍蛮次之,诸部落不如也。但名物或与汉不同,及四声讹重。大事多不与面言,必使人往来达其词意,以此取定谓之行诺。大虫谓之波罗,犀谓之矣,带谓之佉苴,饭谓之喻,盐谓之宾,鹿谓之识,牛谓之舍,川谓之赕,谷谓之浪,山谓之和,山顶谓之葱路,舞谓之伽傍。加,富也。阁,高也。诺,深也。苴,俊也。

另外,缅甸境内的藏缅语族群,包括钦人、骠人等,也与南诏分享更多共同点,支撑了藏缅语族群说。

唐代 大理佛教文物以往文献考证上的疏漏

出现以上分歧,主要原因是中原方面对云南历史的记录出现了很长时间的空白。先秦自不必说,真正开始记录云南历史是西汉时期,随着西汉的军事推进,云南历史才开始进入《史记》、《汉书》等信史之中。此后,由于汉魏六朝的崩溃和乱世,中原方面仅有蜀汉曾经进入该地,其成果即为《华阳国志》。令人遗憾的是,此后直到隋朝时期,中原人才再次进入云南,这个时候的面貌就已经大不相同了,与汉、晋的文献也对应不上。人们普遍认为,汉代文献与隋唐文献记载的云南已经是两回事,中间长达三四百年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人们无从得知,于是也就采取了就近原则,不再理会汉代文献。这就造成了很多混乱。

巍山古城

其实,文献线索是存在的。南诏是什么族群建立的,这个问题必须回到最早的文献记录,也就说可以还原成两个问题:第一,南诏核心区域(云南西部)的族群究竟是什么人,有何文献为证?第二,这些族群的变迁情况如何?有何文献为证?如此,真相就会逐渐展现:

一、根据《史记》《汉书》,包括今天盈江、腾冲、保山、大理、丽江在内的云南西部,在西汉以前存在着两类人群:一是偏南的哀牢族群,包括我国南方族系的多个种类(纹身是显著特点);二是偏北的一种游牧民,名为巂、昆明。这种游牧民出现的非常突兀,因为南方地区一般没有游牧民,但信史言之凿凿,如何能不信呢?值得考虑的问题是:这支游牧民是从哪里来的?什么时候来的?《史记·西南夷列传》:西南夷君长以什数,……。其外西自同师以东,北至楪榆,名为巂、昆明,皆编发,随畜迁徙,毋常处,毋君长,地方可数千里。(注:同师为保山,楪榆为大理)。《后汉书·南蛮》:西南夷者,在蜀郡徼外。……其外又有巂、昆明诸落,西极同师,东北至叶榆,地方数千里。无君长,辫发,随畜迁徙无常。

剑川石窟

二、这些游牧民与当地族群的关系及变迁情况。这批游牧民与西汉发生了三次冲突,最后一次甚至发生了大规模战争,这批游牧人被斩首数万,但仍然没有被打垮,顽强的存在着。根据《后汉书·南蛮》,这批游牧民最后一次出现在的信史中,是在东汉初期。当时东汉与哀牢国发生致命冲突,东汉联络了位于邪龙县的昆明夷,对位于保山的哀牢国发起攻势,最终斩杀末代王类牢,传首洛阳。这条史料很重要,因为它说明:1)巂、昆明这种游牧民经历了与西汉的对峙之后,很可能逐渐的定居化了;2)这批游牧人的定居点之一是邪龙县。《后汉书·南蛮》:明年春,邪龙县昆明夷卤承等应募,率种人与诸郡兵击类牢于博南,大破斩之。传首洛阳,赐卤承帛万匹,封为破虏傍邑侯。

三塔

邪龙县非常重要,因为它就是后来的南诏王室发祥地。邪龙县设置于元封二年(前109年),位于今天的大理巍山。从这条史料可以看出,在东汉初期,哀牢国与昆明夷是并存于世的,彼此相隔并不很远,大战就发生于两地中间的澜沧江畔(博南古道)。但正如《史记》所记,这支游牧民分布地区还包括保山(同师),为何到了两汉时期,保山就不再见到昆明夷呢?更蹊跷的是,为何战国时期的保山忽然出现了一个青铜文化的哀牢国呢?《华阳国志·南中志》:永昌郡,古哀牢国……元隆死,世世相继,分置小王,往往邑居,散在溪谷。绝域荒外,山川阻深,生民以来,未尝通中国也。南中昆明祖之,故诸葛亮为其国谱也。

东晋人常璩《华阳国志》也提到了“昆明”,但往往跟诸葛亮传说掺杂在一起,很难辨别真假,例如该书说到“夷人大种曰‘昆’,小种曰‘叟’。皆曲头木耳,环铁裹结”,显然就与《史记》说的“编发”相冲突。

马帮驿道关键:昆明夷即白蛮

根据上述的文献梳理,可以认为:昆明夷与当地的南方族系是相互并存和逐步融合的。例如保山坝子里,南方族系的哀牢人、迁入保山的中原人、游牧的嶲人/昆明人,三者都是同时存在的。在哀牢国灭亡之后,整个地区进入了一个汉化时期,但随着汉魏六朝的大动荡,该地区又出现了反复,到了隋朝,中原将领梁建方再次来到这里时,昆明夷已经非常壮大了,实力超过了两汉时期,有十几万户、胜兵数万人,成为当地实力最大的族群。

这些人的习俗极其特殊,编发左纴,半牧半耕,自述与匈奴为兄弟之国,隋唐使者则认为习俗突厥人相同。这就非常突兀了,历代解释并没有与昆明夷相联系。但根据上面的梳理,很容易看到:这些人毫无疑问就是昆明夷。当时的北方游牧民非常兴盛,不会在南北朝时期突然进入云南一支突厥人,即便有,以一定会有记载的。族群迁徙是一个非常漫长艰苦的过程,不会是悄无声息的。

青铜牛《新唐书·南蛮传》:……人辫首左袵,与突厥同。随水草畜牧,夏处高山,冬入深谷。尚战死,恶病亡,胜兵数万。《唐会要·昆弥国》 昆弥国者。一曰昆明。西南夷也。以爨之西洱河为界。即叶榆河也。其俗与突厥略同。去京师九千里。胜兵数万人。相传云与匈奴本是兄弟国也。汉武帝得其地。入益州郡部。其后复绝。诸葛亮定南中。亦所不至。武德四年。嶲州治中吉宏伟使南宁。因至其国谕之。至十二月。遣使朝贡。因求内附。自是每岁不绝。其使多由黔南路而至。近又封其别帅为滇王。世袭其国。贞观十九年四月二十日。右武候将军梁建方讨蛮。降其诸屯七十二所。户十万九千三百。遣使往西洱河。有数十百部落。大者五六百户。小者二三百户。无大君长。有数十姓。以杨李赵董为名家。各擅一州。不相统摄。自云其先本汉人。有城郭村邑。自夜郎滇池以西。皆云庄蹺之余种也。其土五谷与中夏同。以十二月为岁首。

很明显,《史记》所见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云南西部的昆明夷,在南北朝时期壮大,已经从保山、大理为中心,扩散分布到了整个云南西北部,被唐朝人称之为“白蛮”

贮贝器 骑士昆明夷在滇西地区的活动痕迹

昆明夷虽然是游牧民,却非常特殊,那就是他们没有君长,这在游牧民中是比较少见的。另外,这些人的另一个特点是部类较多、彼此有比较大的差别,例如,唐代文献列出了七八种白蛮,其中又以洱海边的河蛮最接近中原文化。这就可以看出,这些昆明夷刚来的时候应该就是分散的,更像是一个迁徙过程,而非征服过程。且这种迁徙很可能是败亡的、逃散的,而非主动的。他们来到滇西之后,有的与南方族系亲近,有的与中原移民亲近,彼此之间也会发生冲突战争,但一旦遇到危险,他们又合兵一处,例如西汉郭昌、卫广的讨伐。这些人终于在南北朝时期发展壮大,由第二梯队的蒙氏完成了统一。

西周 青铜面具

追根溯源,这些人究竟是什么人呢?答案是:犬戎!他们在公元前7世纪左右在西北地区衰落,以后逐步南迁到了云南西部。证据可谓非常多:

一、他们带来了更精湛的青铜器技术。云南的青铜器虽然最早可见于公元前13世纪,但欧亚草原风格的弯刀、权杖、铜棺及其图案,与早期的铜鼓是不同的(这个系列是明显的东南亚人铜器风格)。这些青铜器有比较多的实物,其中最典型的是哀牢国人面纹弯刀、指护、豹头权杖和大波那铜棺上的鹰虎图案。就以在保山昌宁县发现的公元前5世纪左右的哀牢国人面纹弯刀、铜指护而言,足以说明位于保山的昆明夷参与了哀牢国的形成和壮大。《华阳国志》说哀牢国为“南中昆明祖之”,也许并非空穴来风。

前5世纪 哀牢国铜器 弯刀

二、他们带来了游牧文化,包括编发、乳制品(大理乳扇)、甲马等,以及诸多器物、风俗。

三、他们是一个实行父子连名制的族群,改了汉姓之后,在白蛮大姓族谱中仍然随处可见连名(沿用上代一个字)。世界上,白、纳西、彝﹑哈尼﹑景颇﹑基诺﹑独龙﹑怒﹑佤﹑苗﹑瑶﹑珞巴﹑维吾尔﹑哈萨克﹑塔塔尔﹑塔吉克﹑乌孜别克﹑柯尔克孜和俄罗斯等族均有次习俗,其中哈萨克﹑塔塔尔﹑塔吉克﹑乌孜别克﹑柯尔克孜等为西北中亚方向的游牧民族。

前5世纪 哀牢国铜器 护指

四、他们中的一部分说上古汉语、用汉字,且使用殷商历法,以十二月为岁首,即“建丑”。这间接说明他们在北方时曾与殷商有过密切交往,天津博物馆馆藏甲骨文“令多子族从犬侯璞(扑)周”,说明殷商曾经分封犬戎为犬侯,且其中甚至有一部分统治监护犬戎的殷人,因此采用殷商历法。在殷商灭亡后,犬侯所统领的那部分殷遗民无路可去,于是融入了犬戎诸部之中,一直保存着汉字汉语、阴阳历数、“建丑”等正宗殷商文化,同时也沾染了戎人的“父子连名”这类习俗。这批人就是白蛮诸部中的“河蛮”,居住于洱海西岸的喜洲古镇。

天津博物馆馆藏甲骨文 令多子族从犬侯扑周

五、他们自述与匈奴为兄弟之国,而《山海经》记载犬戎为黄帝之后(苗龙),《史记》记载匈奴也为黄帝之后(淳维)。

六、犬,即畎,犬戎又叫“緄戎”、“串夷”、“昆夷”,其本意为阿尔泰语的“狼”。

七、蒙氏自称的“大蒙”,有时候也自称“大封民”、“大封人”,《山海经》记载犬戎的国度名为“犬封”。封字上古音为p母东部,蒙字在上古音为m母东部,但中古时期脱落了辅音,因此蒙氏的“蒙”,与封字当能相通。

八、南诏的“诏”从来不是白蛮的自称,而是源自敦煌文书的吐蕃史料,吐蕃称蒙氏为“赞普钟南国大诏”,唐朝人写书沿用之,才称之为“南诏”。

九、大理、保山民间俗语中,去南方缅甸地区谋生做生意叫做“走夷方”,“方”是殷商风格非常鲜明的用语。(完)

前5世纪 哀牢国铜器 铜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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