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中國人也許粗糙,但粗糙中沒有粗劣。真正的中國人也許醜陋,但醜陋中沒有醜惡。真正的中國人也許粗俗,但粗俗中並無好鬥和囂張。真正的中國人也許愚蠢,但愚蠢中並無荒謬。真正的中國人也許狡猾,但狡猾中並無陰險。”

這是辜鴻銘先生在《中國人的精神》一書中寫的一句話,拋去時代背景,在目前看來,這是總結中國人最精確的一句話。當我看到這句話的時候,腦子裏首先想到的,便是管虎執導並在2009年上映的電影《鬥牛》。

雖然,《鬥牛》整部電影中,只是對於一人一牛在絕境中求生存的呈現,可導演管虎,卻將千百年來,中國人身上所具有的個性與共性,都濃縮在了牛二這一個人物身上,利用個體窺探羣體,然後窺探整個民族以及民族中代代相傳的中國人的精神。

《鬥牛》從嚴格意義上來說,並不屬於商業片的範疇。它個人化風格強烈,加上採用的是閃回與倒敘的拍攝手法,難免會造成觀衆視覺上的凌亂,但是,這並不能否認這部電影所具有的藝術價值。我這裏說的藝術價值,不是故作深沉的賣弄,而是真真切切的能夠引起情感上的共鳴。

與《殺生》利用個體戳破羣體僞裝後,表現出的深刻諷刺與反思不同,在《鬥牛》這部電影中,明顯可以感受到的,不是侷限在某個特定時期的小人物掙扎狀態,而是藉助這個小人物,探討着千百年來深植在中國人骨子裏具有共性的精神。

這種精神,並不會隨着時代的改變而消亡,就像一種文化,潛移默化的代代相傳,雖不自知,卻已然繼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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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爲第六代導演的管虎,既沒有如同賈樟柯那樣,在藝術片領域不斷接受挑戰,也沒有如同婁燁那般,在商業片與藝術片領域猶豫徘徊。管虎從電視劇到電影,每一次的出現,必然會讓這部作品,打上明顯的個人化標籤,這個標籤可以理解爲,深深紮根土地,剝開各色人物生存狀態後,對於其背後精神的某種探索。

有人說,《鬥牛》屬於一部喜劇片,因爲黃渤的加入,也因爲內容裏時刻存在的黑色幽默,但是,我卻一直把它當做嚴肅題材的電影來看。就像我第一次看《殺生》那樣,只不過,《鬥牛》對於所要表達的思想,隱藏的更深。

拋開羣體的介入,《鬥牛》完全就是牛二的獨角戲,這種個人的表演秀,對於演員的演技要求非常高,但是,黃渤出色的完成了,他近乎完美的將千百年來中國人所共有的精神,都一一表現了出來。

《鬥牛》的故事,發生在抗日戰爭時期,而地點則放在了沂蒙山區,作爲自給自足的中國,佔據人口一大半的都是農民,所以,這部電影,對於人物身份的選擇,很具有代表性。

原本與世無爭的村莊,因爲八路軍委託的一隻外國奶牛,而無形中肩負起了某種使命,自然,這個使命便落在了牛二的身上,於是,電影便在牛二想法設法保護奶牛的情節中展開。

《鬥牛》在風格上有點類似姜文的《鬼子來了》,可是,在其表達的思想上,卻和餘華的《活着》有點相近,只是,《鬥牛》並沒有刻意追求時代背景對於個體的影響,它的重點在於,利用惡劣的生存環境,儘可能的逼出更多中國人所具有的生存能力以及精神品質,所以,牛二就成爲了所有中國人的化身。

起初,牛二保護奶牛並不是出於使命感,而是因爲村長答應把寡婦九兒嫁給他,這種帶有目的性,且以自我爲中心的想法,是牛二首先給觀衆呈現的第一印象,這也很符合被刻板化後的中國人形象。當全村人被鬼子屠殺之後,活下去成爲了牛二新的目的,所以,他丟棄奶牛往山上的逃命。

這時候,安排那張契約出場作爲牛二新的指引,而這張契約,則無形的激發着牛二的責任意識,可能牛二並不知道什麼是責任感,但是,他知道答應村長的事,就要做到,這是性本善的樸素品質。

於是,從之前的被動,開始逐漸變成主動,無論是與鬼子周旋,還是與難民鬥勇,此時,牛二的目的,已經不再只是活下去那麼簡單,這裏,便可以看出導演管虎所站的角度。

這個牛二有些膽小,有些粗鄙,甚至有些自私,但是,當他面對着最爲艱難的絕境時,油然而生的使命感,其實,正是深受千百年來中國傳統文化薰陶的結果。

如果仔細分析這個村子的具體情況,我們就會發現,牛二所處的村子,是一個長期保持着封建家長制的村子,他們保守,甚至愚昧,但是,他們卻也擁有着老祖宗留下來的,明辨是非的道德品質。

那兩顆懸掛在旗杆上的村長和老祖的人頭,還有全村被屠殺,但是牛卻沒暴露,這些,都在間接的說明,危難之際迸發的團結,以及危難之際的大義凜然,並不是只有英雄可以做到,這些沒有文化的平頭百姓,一樣可以做到,牛二就是屬於這一羣體中的一員。

在這裏,八路軍留下的那張契約,已經不再是保護牛的問題了,更是將精神傳遞的過程。當然,這部電影中,並非只是對於深藏在中國人骨子裏某種精神的歌頌,導演一直都在辯證的看待着中國人的精神。

那幾個支開牛二想要殺死奶牛的難民,那個看不起外姓人且強行將九兒許配給牛二的村長,還有畏懼老祖一直唯唯諾諾的農民,以及封閉村子中一家獨大的封建思想,這些,都在電影中,通過各種細節呈現了出來。

但是,這種呈現,並不是抨擊,而僅僅是將這個羣體更加立體化起來。我想,無論導演在電影中設置的某些情節,是否符合着現實狀況,但是,他對於中國人整體羣像的描繪,還是頗爲精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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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的名字叫《鬥牛》,我覺得,不如叫《鬥人》更好一些,我說的鬥,不是批鬥,而是挖掘,因爲,那頭奶牛隻是一個引子,而導演的重點,在於利用牛二這麼一個人,在絕境中的行動軌跡,突出中國人這個羣體身上,所具有的精神共性,這種共性和傳統文化有關。

我開頭引用辜鴻銘先生的那句話,其實,在它的前面,還有這麼一句:中國人的精神第一個就是紳士性(gentle),紳士性並不是天性軟弱,也不是脆弱屈服,而是沒有強硬、苛刻、粗魯和暴力。

電影中,牛二的出場,的確給人一種軟弱的錯覺,覺得他好笑而且有些粗俗,當下在我們思維定式中,對於底層總是無形的存在一種排斥,這是因爲長期以來精英文化誤導的結果。但是,當隨着劇情的發展,我們看到了牛二不屈服且善良的一面,爲了奶牛,可以與多個鬼子周旋,也可以因爲善意而帶着受傷的鬼子一起逃命。

這裏無關乎人性,而是深刻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精神體現,我們從來沒有崇尚暴力,雖然封建保守,但總是用最大的善意,去頑強的活在這個世上。牛二就像小草一樣,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無數個牛二匯聚成一片草原,所以,中國如同草原一樣,無論經歷過什麼,永遠的勃勃生機。

管虎在這部電影中,用一種近乎殘酷的方式,將牛二這麼個農民丟入到絕境中,然後,在牛二與人,與命運的糾纏中,時刻挑逗的觀衆的情緒。

作爲從來沒有奢望成爲英雄的農民,看牛二彷彿就在看我們。我們何嘗不是牛二,只是想要好好活着,想要找一個九兒一樣的媳婦,生孩子過日子,可是,一旦面臨絕境,又不得不打破幻想,激發出已經被深深埋藏的頑強與團結的精神,與現實作鬥爭。

電影中,牛二保護的牛最後成爲了自己的牛,而他只得到了“牛二之墓”這四個字。看到這裏,我欲哭無淚,也胸悶無比。管虎戲謔的看着這個牛二,用牛二看着整個中國羣體,然後,帶着點溫情的告訴我們:默默無聞的底層,或許自私自利,或許粗俗不堪,但是,大是大非面前,依舊在頑強的鬥爭,即使,最後並沒有人關心過他們曾經做過什麼,至少,他自己知道。

《鬥牛》雖然是戰爭片,但是,它並不是一味的反思戰爭,而是利用戰爭,反思這個民族,也在窺探着這個民族,因爲,拯救民族,從來不是依靠所謂的英雄,而是依靠強大的羣衆基礎。管虎用牛二坐在懸崖邊孤單的身影,告訴所有人,不要忘了他們,不要忘了中國人的精神。

黃渤和管虎,從《鬥牛》到《殺生》,一直都在民族的漩渦中,探尋反思着。《鬥牛》也讓黃渤獲得了金馬影帝,實至名歸。我只是希望,這樣的電影可以越來越多,而這樣的演員,也可以越來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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