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鵬先生,這位1931年出生的“江南人”,如今已是米壽老人。他因緣際會,一生身兼衆多角色,詩人、學者、畫家、編輯家、藝術評論家等等,但他最耀眼的頭銜顯然是書法家。

他自1980年代以後,在老輩零落之際,實際已逐步成長爲中國當代書壇的領軍人物。此後,在啓功、介聶、趙樸初、謝雲等前輩的鼎力扶助下,先後歷任中書協副主席、總舵主等要職,是“站在書法金字塔頂端的男人”。一些書法評論文章,早就尊稱他是“當代草書大師”。

在圈內,對於沈鵬的人品,向來沒啥異辭,啓功就稱他是“老實人”。的確,沈鵬並不負衆望,暉映先達,引領後進,以藝學、德操爲海內宗近30年。

可問題的麻煩在於,民間大衆對於沈鵬並不買賬。太多網友認爲,沈鵬書法很一般,甚至無數人把他的字歸類到醜書。

尤其是這些年,由於輿情的發酵,尤其是有“當代館閣體頂級大師”田蘊章、田英章昆仲的引導,民間大衆對他愈加不滿,率邇踵武,逖聽風聲,動輒攻擊他是“醜書鼻祖”。就在上一年的教師節,88歲的沈鵬,舉辦“《詩稿》個人書法展”,網上還幾乎衆口同聲都是辱罵。什麼是野路子,“字像小學生寫的”,“一看就知沒有功底”云云,鋪天蓋地,甚囂塵上。

而且,如此貶低沈鵬的書法,其實也是找了個當代書壇最具實力的來砸,不知道是眼光差呢,還是另有居心,都說不清楚了,反正都是一堆沒水準的聒噪,不去細論也罷。

在我觀感,中國書協在世主席中,論功底、品性、學識、操守,沈鵬都算是最好的一位。

平實地講,書協創辦38年,沈鵬的本職功夫,和他的前任舒同、啓功等這些民國走出來的大佬相較,差異是有的;但是在他之後,主持壇坫者,比如張海、蘇士澍諸位,其功底、學養、人品,纔是真的每下愈況了。在當今的整個中國書壇,沈鵬都算“淵粹惟耆舊者”。

他的書作,以行草書享譽天下,實是典型的“文人書法”。學識不錯,功深力遠,書卷氣重,散淡風神,無論技術還是氣質,都足以稱豪當代。只是,他一生力求創變,又專攻在草書,爲一般大衆所難欣賞,要像沈尹默那樣“雅俗共賞”,他確實是不在意的,也是做不到的。

現在人批沈鵬爲“醜書鼻祖”,固然是不通書法者的亂說,但是若吹他是書壇“泰斗”,又確實是過分的。他如今的字,一副可以拍出50萬,可也並非完全是實力的證明。沈鵬的問題,倘追溯其因,我以爲至少有幾個缺陷,是很明顯的。

其一,沈鵬的作品,雖然庾信老更成,但還遠未臻至藝進於道的大師境界。

體察其端,我以爲最大的緣由還是學養、閱歷未能比肩古人之故。論學識,在當下他是可以傲視同儕,但若置於前現代中國,其實還是不堪一提的。時人追捧他“詩書畫”三界精通各逞其美,實不免浮誇。

比如,我過去看他的詩集《三餘箋韻》,看到他所自豪的幾首詩作,像《目鏡遭吾壓損》裏的“昨夜心神何所之,無辜目鏡毀容儀”,《閒吟》所道的“坐井天庭遠,觀書雨露滋。三餐唯嗜粥,一念不忘詩。搜索枯腸澀,重溫舊夢絲。閒來耽異想,隨處啓新知”等等,以詩學論也真是徒具模樣而已。

他的畫,取來觀摩,也並不見得多高明;他所寫文章,給足面子,也只是“文史足用”而已。他的知識儲備,比起古人、前輩啓功、鄧散木等諮經諏史的學養淵浩,他還真是“自劊而下”的。“其器小者,物之一覽而易盡者,其中無有也”,以來書法大師無一不是文化大家。

唯心地講,我不相信沈鵬這樣的功夫,可以和蘇軾、黃庭堅、米芾、文徵明、康有爲、沙孟海等古往今來書壇“泰斗”們上下議論。據說,前些年,範曾大師與他會面,私下曾好意奉勸,說要加強讀書,也許也是取瑟而歌之意把。

其二,一般書法泰斗各種書體兼能的大家風範,沈鵬也是闕如的。

他的作品,論起草書確實當今沒有幾個活人能匹敵,但即與同時代的林散之等前輩度長衡短,高下都還是明顯的;而且除去草書,他的楷書等書體其實也不見多麼出色,甚至嚴苛地講只能說中人而已。他的楷書,論優點在用筆沉穩,有天真、寧靜之氣息,但古人如唐楷那種法度深嚴,他是辦不到的,論用筆也是虛尖太多,顯得孱弱,彷彿一推即倒之態。

這些都在說明,他的才情也好,功夫也好,境地也好,離“泰斗”還很遙遠,只能在當代稱雄。那種“人書俱老”的藝術意旨,並沒有隨着他的老而彌堅而格外寬待。甚至可以悲哀地講,這大概也是他再怎麼勤奮都可望不可即的。

想清代書畫家汪士慎,晚年雙目全眇,無法再用功,但筆墨之精妙卻不亞於目明之日。藝術的高境,有時真非人力可至。

沈鵬的不能盡善盡美,實不是先生一人的悲哀,而是幾乎所有藝術從業者都要面臨的窘境。

而且,話說回來,所謂“大師”、“泰斗”云云,應由歷史決定、由後人決定,我們在這裏枉論雌黃,並不合適。這其實是對書家的不負責任,也是對藝術的不尊重。而且,在我看來,沈鵬留給當代書壇最可貴的東西,可能也並非是他的書作,而是他的創變意識,還有不斷突破、精益求精、死而後已的精神感召力量。

如果習焉不察,大概多數人都會以爲中國書法是一門復古性最強的藝術。但實際並非如此。多年來,沈鵬以他的威望、地位、影響力,大聲疾呼,多少也使得這種號召在繼古基礎上創變的思想意識、破除舊時窠臼打造個人精神特質的思路、藝貴創新的實踐,更加風行草偃,進而衍化爲一支勇於實驗的勁旅。

沈鵬對於當代書法“創新”的探索,在民間引起了很多非議,但這條路必須要走。到底能走多遠,走成什麼模樣,我們只能靜觀其變。不用大驚小怪,中國書法有史兩千年,就是這麼走出來的。

而且,再說的深一點,浮躁時代,其實唯有寂靜調柔的心才能讓人真正受用。真學書者,以上所有這些,當視爲口水,我們根本不用管它會飛濺到哪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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