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实际上早在1988年的时,学者尹洛,这位西南联大老学生,就曾专门写过一篇《沈从文不答刘文典》的文章正本溯源,表示绝无此事,认为是“文人相轻一类话头而已”。可以说,刘文典虽一度在北大清华任教,但其人并不见得有多特殊,更缺乏可与陈寅恪等同事同行并雄的学识资本、学术威望、社会贡献,及著作成就。

过去,西人以赛亚·伯林评论说,越是文化不昌的时代,就越迷信越喜好造神。例如“国学大师”刘文典这尊神,就是咱们集体唾沫横飞给造出来的。

刘文典,1889—1958,字叔雅,安徽怀宁人,生于合肥

安徽怀宁刘文典,学有根柢,名有见述,专究《淮南》,以此特出,是昔日名教授,也是坚贞爱国、有基本民族气节之人,这是一个不该抹煞的事实。可问题在于:在民国学术圈,他只不过就是一线学者梯队中的小角色一枚,我们看当时人写的学术史,实际极少有人称道他,有所提及还多是讪笑,刻薄点的直接视为丑角。

可以说,刘文典虽一度在北大清华任教,但其人并不见得有多特殊,更缺乏可与陈寅恪等同事同行并雄的学识资本、学术威望、社会贡献,及著作成就。所以,前些年,“当代百晓生”胡文辉大佬,出过一部题为《现代学林点将录》的名作,算是很客观独立的一份月旦评,对刘文典就完全漠视,此谈言微中亦足解纷矣。

学者胡文辉,头条也有号

这本书,将民国以来文史圈,最具份量的学者,“点将”出128位,连姚从吾、周汝昌、张五常都给独置一席。偏偏刘文典“大师”只字未提,也可征见后世对其地位的一个评判视角。


我们评判人事,首先要确定真假,其次才是非判断,而最后方是循名定位,看是否值得跟风大吹彩虹屁。

可以明确地讲,如今群众口中“大师”来“大师”去,像谈论自家亲戚一般熟悉的刘文典先生,在民国学术界实际并非很特出。他在学术上,主要是靠两大同乡,也是彼时文化界两大明星,即陈独秀与胡适之的援引、提携、吹嘘而得。老辈人极看重乡谊,也正因了这俩“学术保姆”擎旗开路,他才得以进入大学,挤进主流学术圈,且日渐“薄有虚名”的。

晚年胡适-人称“刘文典的学术保姆”

刘文典一生学术成就在校勘《淮南子》与《庄子》,这也是胡适给他的提点——被陈弄进北大后“北大同事一直冷眼旁观”,对他看不上,长年“领最低的薪”,胡适劝他校勘古籍,因容易出成果,最便捷获取名利。后来一些八卦动辄说他如何狂,如何瞧不起胡适云云,实际他对胡适终身都毕恭毕敬,在目前可查40多封书信中无不奉承颂歌,不敢丝毫忤逆。“你是弟所最敬爱的师友,弟的学业上深深受你的教导”,通篇都是诸如此类亲昵。

如今时贤动辄引述的,陈寅恪、胡适给他的书写序,如何吹捧推重云云,稍知中国老派文化人交往方式的都当清楚,书序、书信之类在过去无非一种“学术交际”,夸大其词那是惯常做法,并不一定要讲心里话,说出真实看法。 比如胡适,一面在公开序言中对他一通猛吹,在私下日记却嫌弃他,批他“以书贾待人,而以市侩自待”。这些,《刘文典诗文存稿》、《胡适日记》等书,一翻即明。

陈寅恪—受胡适所托,曾给刘文典写序

不仅如此,恰恰相反,在民国学术圈,刘文典是新旧两派都挺嫌弃的人物。谈学问,他屡受吴宓、王叔岷等人的抨击,傅斯年甚至“炮轰”其代表作《庄子补正》“无穷错误”,判为学术水准低下 ;论为人,时人都极鄙夷他,陈梦家、冯友兰、王力诸人都有类似“败类”的评价,《朱自清日记》1942年9月10日条说闻一多一听刘文典就“痛骂”。1942年5月,西南联大一致通过决议开除刘文典,当时一个总爆发。

课堂上的刘文典

总体而言,他学问不错,但委实称不上“大师”;最后出处,也不失民族气节,可为人也说不上多正面,多伟岸。不黑不吹,实事求是,在那个时代,他就是一介普通学者,一个不失底线的中国人。可就是这么一本平常的学者,经我们的吹捧渲染与无中生有,反复翻炒乃为“国学大师”,添油加醋而成“民国第一狂徒”,如此造神是连瞎捧都捧不到点上,实在挺无聊的。

陈梦家-也与刘文典不和

比如,近一二十年来,坊间谈民国学术八卦,给刘文典安上的“三大光环”事迹,稍翻阅点材料,即知都受不起推敲。


一,“公开脚踢蒋介石事件”系后世演绎

画作者马莉

民国时代,似是知识分子尊严特张之日。章太炎痛骂袁世凯、胡适翘腿与蒋同坐、梁漱溟当场顶撞,以及刘文典公然踢蒋,此4桩美事差不多是“民国粉”最津津乐道的。

只是,凡事一“粉”就不大正常。刘文典顶撞过蒋介石确有其事,可是什么“打过蒋老板,差点把老蒋踢碎”之类都是添盐着醋的演绎。最坚实的证据,来自刘文典之子刘平章老先生,在2004年所发的《“脚踢蒋介石”系演绎——被误读的父亲刘文典》一文。

刘文典之子刘平章,现居昆明

该事实际也简单:1928年11月23日,时安徽大学跟隔壁省立第一女子中学的学生起了冲突,彼时蒋氏恰在安庆视察,听闻此事,召来时任徽大校长刘文典和女校校长程勉询查内情。刘文典到场后,坚谓此事“有黑幕”,不肯合作,蒋被气到了,直指刘为“新学阀”。刘回骂他是“新军阀”,遂被拘留。后经老乡胡适等作保,关几天伺候后释放。

这桩事情,固然体现了刘文典的“狂”,可他的“狂”如今看来,可能也是看菜下单的。一来,彼时的蒋上台尚未久,威望不够;二来,刘文典只怕也自恃是“革命老人”,是追随过孙文的前辈,对蒋氏大概还有看不上的心思吧。

刘文典手迹,致吴宓信

到了后来,蒋氏高踞万人之上,刘大师对蒋就特别客气了,讴功颂德,唯恐人后。1946年,蒋先生60大寿,那篇洋洋𫄥𫄥的阿谀寿文就出刘氏手笔。一个聪明人的“狂”,从不是愣头青般的颟顸,而是瞧时机与场合。


二,“西南联大开除刘文典事件”是自取其咎

刘文典被联大解聘,可称其一生中最大的“滑铁卢之败”,且在此中也丝毫不见其“狂”态,只有无奈。

刘文典与儿子

西南联大,自1937年11月创设,至1946年5月散伙,存在共约9年。在此期间,只出现过两起名教授被解聘事件,一是罗努生因太醉心官场落职,另一出便是刘文典了。西南联大以“共克时艰”为号召,这些在其整个历史中,都是罕见的。

从右至左:沈钧儒、张申府、罗努生

刘文典之所以遭解聘,据我所见材料推断,其主要原因不外乎两个,且都是刘自身的问题:

其一,学术水准备受怀疑。刘本是极富才情之人,26岁受陈仲甫援引入职北大,32岁志在“学术巨商”,用心搞出《淮南鸿烈集解》,《庄子补正》也很快写就,但此后的刘自负自得,留连花丛,使酒骂座,不仅基本再无有分量的研究成果,连课都应付了事。

看《吴宓日记》、《朱自清日记》等,即可知道,彼时联大学者群对其资格与水准始终芥蒂甚深,只因他在北大前后有安徽老乡陈胡二公罩着,也就勉强应付。

民国时期的昆明护城河边

其二,人品为彼时同行所不齿。刘文典其人,据周作人、张中行、何兆武等回忆录,作为教师是不负责的:“十堂课总有七八堂都不来”,来了就骂人,师生啧有烦言;尤其让这般“五四人物”受不了的是:他有抽鸦片的恶心,还自诩风雅,号为“二云居士”(云南烟土与云南火腿),为时流所深恶痛绝。

稍后,他变本加厉,“不经请假,私行离校,恶意旷课,徙迁普洱”,依附于巨贾张孟希为门客,只为图其重金与鸦片供给,此举彻底激怒了彼时清华中文系主任闻一多诸位,终于在1942年5月的校决议中不再续聘。据说,闻当场发飙:“难道不当汉奸就能擅离职守,不负教学责任吗?”

为此,吴宓在日记中似欢天喜地,说“幸得将恶劣之某教授( 典) 排挤出校”,且认为“专收烂货、藏垢纳污之云大,则反视为奇珍而聘请之,真咄咄怪事也”。直接说他是“破烂”,而云南大学是“藏污纳垢”。

何兆武:“他十堂课总有七八堂都不来,偶尔高兴了来上一堂,讲时随便骂人,然后下次课他又不来了”

在“此役”中,如今众所称道的“民国第一狂徒”刘文典,一点狂态也没有,非但如此,他马上“摇尾乞怜”。1943年7月25日,刘异常恭敬地上书时任清华校长梅贻琦,表示痛改前非,可梅没有理睬他。至此以后,刘文典就滞留在了云南,被云大所聘任。

直至1947年,彼时“中研院”启动第一批院士评审,刘文典经胡适引荐,得列候选人名单,可在评议会的5轮投票中,得票均为0票,遂成笑谈。


三,“刘文典侮辱沈从文事件”完全无中生有

当代人最喜闻乐见的,是狗血八卦。谈及刘文典,他何以会如此驰名,“赢得狂名七十年”,最大因素当然与他跑警报时羞辱沈从文那则轶闻有关。

沈从文

这个传说,在当代为人所知,最主要传播源来自汪曾祺、何兆武、张中行等人的回忆文章。虽都是“听闻”、“据说”、“听别人讲”,表述有小差异,可大体都可追溯如下:联大时期,日寇常空袭,是以师生跑防空洞为家常便饭。某次,刘文典正跑着,路遇沈从文,当众羞辱说,"陈寅恪先生跑警报,是为留存国粹;我刘文典跑警报,是为了腹中的庄子;学生们跑,是为国家之未来;你沈从文啥都不是,是为了啥呢”。

如今的昆明翠湖—当年联大师生魂牵梦绕之地

但是,这个事情实际是个流言,并不存在。实际上早在1988年的时,学者尹洛,这位西南联大老学生,就曾专门写过一篇《沈从文不答刘文典》的文章正本溯源,表示绝无此事,认为是“文人相轻一类话头而已”。一番论证后的结论是,“过去传说刘文典侮辱沈从文先生的事不实,没有那回事,应予辟谣,以正听闻”。

正在上课中的西南联大学生

更为重要的是,刘文典的亲传弟子,乃至亲儿子,及沈从文次子沈虎雏,都曾出面澄清完全子虚乌有。刘文典最喜欢的学生吴进仁,写有《叔雅先生》一文,说过刘文典自己都很困扰:“其实早在我上学之时,先生就跟我讲过这事,觉得很不可思议,怎么会有这种传闻出现呢?”刘文典哲嗣刘平章说的更清楚,沈从文当教授时,刘文典已不在联大,况且两家私交不错,时常往来,刘从未看轻过沈,俩家甚至张罗过结亲。他说,“说出这样的话,估计那已经不是一个正常人了,不知道是谁编出来的”。

1954年,沈从文与妻子张兆和、儿子沈虎雏在家中

刘文典反对、轻视沈从文当教授一事,完全可证实并不存在——这么一来,刘文典的“狂”,也就更落空了前些年,岳南写畅销书《南渡北归》,在中部第10章对这个事依然大加渲染,显然与他笔下很多记录一样,是不大可信的。

作家岳南


我们知道,关于刘文典的“狂奴故态”,以及围绕他的狂名所生产的大量鸡汤八卦,多年来始终盛传于网上,乃至报端、书籍。

影视剧演绎

我特别能理解,我们如此乐此不疲,夸夸其谈刘文典及民国诸学者,很显然有这样一个背景:在那些奇缺又亟需树立知识分子精神的时代,表彰与阐微刘文典及其同道,最大意义上是在呼吁此种精神传统的重生,并冀望学术文化的优良系统得以重建。

可是,同样不辩自明的是,这一切必需得建筑于事实的基础之上,而非出于实用主义傅粉施朱瞎编乱造。如今关于刘文典的许多事迹,都是荒诞无稽的,要么不合史实 ,要么不够客观,要么过分拔高。例如刘文典曾担任过孙逸仙秘书等流行说法,均为谣传。据刘氏自个所写《孙中山先生回忆片断》,他是“亲炙中山先生”,谈过几次话,可秘书云云,则完全捕风捉影。

另外,还需澄清的是,此番议论刘文典,是意在将其请出由瞎话、讹传、谣言、鸡汤编织的神殿,讲述出一个“真实的刘文典”。且如实指出,倘循名责实,其“国学大师”、“民国第一狂徒”等名头未免过当。可我并无意去否定这么个人,他的建树也断非我这么一介喷子所能遮掩。

比如,其《淮南鸿烈集解》一书,论校勘之精湛,实难有另书可替代,至今我也还时时诵读;比如,他的翻译、时论、政评文章,也多精义,其《日本败后我们该怎样对他》一文,我素以为是那个时代相关意见中极特出的,反映出作者的日本学素养,较之钱端升诸专家,似也不遑多让。

安庆市宜秀区刘文典墓地

因此,如果这篇小文让一些痴迷此道的朋友恼火到,在此,我得拱手表示歉意,只因我的本意,是期盼公共言论能够实事求是,有一分证据讲一份话,不要把什么都搞得神汉摇签一般,乌烟瘴气,混淆视听。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