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收穫》微信專稿 | 召喚黑暗中的星光—-讀寧肯的《探照燈》(殷小苓)

寧肯短篇《探照燈》刊載於2020-2《收穫》

召喚黑暗中的星光

—-讀寧肯的《探照燈》

殷小苓

同之前的《火車》(刊載於《收穫》)一樣,《探照燈》也是一篇追憶兒時之作。寧肯在彷彿無意間非常用心地繼續使用多重的鏡像結構。《探照燈》的結構很特別,上小學的四兒,一個翻砂工的兒子,從五十年前的時間的廢墟里向我們回眸。眼睛因爲微聾而進化得極大,其中塞滿了見到探照燈架的激動,對探照燈作用的好奇,要與朋友大個子分享見聞和疑問的熱切……然而終於,四兒的目光不再閃亮。四兒的童稚的目光僵硬了,停滯了,在寧肯的筆下永恆地固定在已經頹坍的大個子臉上。大個子的粥樣的眼裏是寂靜的死,映射着四兒稚氣的驚愕、迷茫和悲傷……

敘述本身是第一面鏡子。好像在娓娓道來五十年前的往事,然而五十年前的世界在“我”的重新審視中已經被折射,在記憶的篩檢下變得斑駁陸離。當年心無旁騖自由自在的少年現在衣衫襤褸,粗野,茫然和無知。當年爲之激動的宏偉景象現在不過是架在卡車上的探照燈。當年習以爲常的破敗街巷的氣息現在已是無處追尋的舊時堂前之燕……。而被折射後斑駁陸離的少年的“我”又在五十年後繼續向四周投射反思的反思,一路拋撒一片又一片的鏡片,各自閃着五十年後疑惑的折光:大個子並不高,大個子是鰥夫,四兒爲了一見探照燈寧願被樹颳得遍體鱗傷,四兒天天端着飯碗去大個子家喫,大個子爲了微聾的四兒不顧鄰居抗議非要擰大半導體的聲音,聰明機靈見多識廣的小欒兒竟常來探望廢人病號大個子,大個子的肚子大得要爆炸啦,流言說與小欒兒有關……。在這層層疊疊的”我”的記憶的折射中,寧肯悄悄建立起貫穿小說的中心鏡像:四兒的世界與大個子的世界。這兩個世界對彼此並不在意,卻在五十年後“我”的眼中緊緊抓着對方,互相映射,互相對比,互相對峙。

四兒的世界裏有沉默的母親,有粗暴的父親,有不能保護他的兄姐,有一羣不吝賜罵痛加侮辱的粗野的玩伴,有敷衍的街坊鄰居。再遠一些,有自己的不覺親切的小學校,別人的中學的高牆,四通八達的破爛的衚衕,可以像魚在河溝裏一樣卑微地從這些衚衕遊向更遠的世界:琉璃廠,虎坊橋,永定門火車站……。終極級別的偉大之物在四兒的世界裏是,探照燈。可見,四兒很有些孤獨。孤獨的四兒拼命敲響世界的每一扇向他關閉的門窗,從每一道縫隙裏努力窺測世界的神祕。四兒喧囂着,呼喊着,鮮血淋漓地向未來奔跑……

大個子的世界看上去可就更孤寂了。大個子四十多歲,“頭髮還很黑,”卻已經快要病死了。像極了角落裏的一粒平凡無奇的灰塵,囿於北京南城大雜院一隅靠勞保維持的大個子就是即將離世,對於世界,也不過是一粒即將消失的灰塵,沒有人在意。然而,大個子的孤獨不是在他的貧困,他的無親,他的被漠視中被述說的,而是在“我”記憶中的大個子與世無爭的異常的平和中得到兀現的。大個子任人隨便出入和使用他的簡陋的空間。開會也好,辦事也好,打牌下棋也好,聚會閒聊也好,在大個子都是可以的。只是大個子對什麼都不再有興趣,在人來人往的紛亂中,大個子把自己縮減爲旁觀者,甚至是一個零。院子裏的孩子羣呼嘯而來,呼嘯而去,並不關心大個子,甚至嘲笑大個子的腹水的大肚子,“要爆炸啦!要爆炸啦……”。大個子還是讓他們呼嘯而來呼嘯而去。四兒是院兒裏唯一一個不知道大個子快死了的人,他天天去大個子家,與其說是與大個子友愛,不如說是因爲大個子有耐心聽他聾子似的嚷嚷。大個子平和到並不特別地愛四兒,任何人都可以得到他的耐心,只不過是四兒需要,別人不需要。與東張西望什麼都想知道的四兒相反,大個子在一扇接一扇地關閉世界的窗戶。世界已經盡在心中,平靜就是一切。

沒有眼淚,沒有憐憫,沒有感傷,沒有激動,四兒的兒童世界就這樣在五十年後“我”的記憶中陡然與大個子的病與死的成人世界對峙。童年的形式可以是貧窮,可以是野蠻,可以是渾噩,可以是粗鄙,但童年是開放的,童年向可能和未來開放。死可以是痛苦,可以是悲傷,可以是醜陋,可以是失敗,但死是寬容的,所以死也是開放的,死向慈悲開放。剛剛開始的童年的生不能理解成年的死。所以四兒的熱烈的對世界的評論對於正在鬆開對世界的把持的大個子來說已經不着邊際。四兒不能覺察生與死的隔絕,大個子卻能從深邃廣闊的平靜中感受。生是石縫裏擠出來的激流,死是波瀾不起的井。在四兒激動的關於探照燈的喋喋不休中,大個子平靜地死去…….

生命的本元本沒有形象。通過重重鏡像的折射,寧肯賦予生與死又一個文學的形象。這個形象的名字叫孤獨。四兒生得孤獨,大個子死得孤獨。兩個人自始至終在各說各的話。然而,正如里爾克的詩句,孤獨自然得像是春天的雨,無處不在,與生俱來。在寧肯筆下,四兒孤獨的生是那樣清新,強烈和可愛。大個子孤獨的死是那樣雍容,強大和寬闊。正因爲孤獨,生的開始和死的結束才如此感人。寧肯從孩子們對探照燈的好奇入手,帶領我們如此強烈地體驗了生命的一個深刻層次,假定文學有什麼功用的話,我以爲這就是文學的功用。

文學是關於生命本元的。寧肯小說的文眼並不盡在七十年代的北京南城衚衕的時間與空間,也並不盡在那個初秋的探照燈與大個子的死。最深層次對生命本元的折射一旦顯露,具體的歷史就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文學對生命本元的再塑。文學不能改變現實,但是文學可以通過再塑生命的體驗而豐富現實,從而與現實對峙。

2020年3月20日

安城 (Amherst)

殷小苓,1954年2月14日生於北京。1971年至1973年在北京昌平縣北七家公社東二旗村插隊。1976年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外語系俄語專業。1976年至1978年在北京昌平縣沙河鎮學校初中班任俄語教員。1978年至1984年在新華社國際部做編輯工作。1985年至1993年就讀於美國馬薩諸塞州州立大學比較文學系,1988年獲碩士學位,1993年獲博士學位。1994年至2004年在賓夕法尼亞州博懋女子學院、卡拉馬祖學院等教授中文。自1980年起,在【光明日報】、【讀書】、【北京文學】、【西湖】和【十月】等有影響的報紙和刊物發表文學評論、散文及小說,編年大致如下(不全):

長篇小說:

【深林與回聲】,將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天堂對話】,【十月】2011年第一期,署名雨蛙

散文:

“冬日扎記”,【十月】2013年第3期,署名雨蛙;獲第十一屆十月文學獎

轉發【散文】海外版2013年第4期,署名雨蛙

“馬修和馬修”【西湖】2012年第1期,署名雨蛙

“瑪戈爾”,【西湖】2011年第9期,署名雨蛙

“賴活着”,【西湖】2011年第8期,署名雨蛙

“芳鄰“,【西湖】2011年第5期,署名雨蛙

“天堂之彩“,【西湖】2011年第4期,署名雨蛙

“村言“,【西湖】2011年第3期,署名雨蛙

“沙梨”,【西湖】2011年第2期,署名雨蛙

“灰娃,泰口”,【西湖】2011年第1期,署名雨蛙

“新英格蘭冬日黃昏的斷想”,【北京文學】2000年第2期,署名雨蛙

“寄遠”,【八十年代散文選】,上海文藝出版社,1981年

“蒲公英”,【光明日報】,1980.12.14,署名肖林

文學評論:

“魯迅與班傑明在悲劇意識上的並行”,【淡江評論】,總第26no.3

“藝術與倫理”,【讀書】1995年第4

“盧卡契和東西方比較文學”,【讀書】1994年第8

“癱瘓與死亡---讀魯迅‘在酒樓上’和喬伊斯‘死者’”,(美國)【比較文學研究】,第29

期,1992 3

“【紅樓夢】對張愛玲‘金鎖記’的影響”,【淡江評論】,總第21no.11990年秋季

“千年孤獨之後評楊煉的組詩‘禮魂’”,【讀書】,1986年第8

“一組清新的詩評楊煉的組詩‘耕’”,【光明日報】,1980.9.28,署名肖林

“評張潔的‘愛是不能忘記的’”,【光明日報】,1980.5.4,署名肖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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