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收穫》微信專稿 | 《玫瑰,玫瑰》創作談:與其活得藝術,我更希望寫得藝術(張惠雯)

作家簡介

張惠雯,1978年生,祖籍河南。1995年赴新留學,畢業於新加坡國立大學商學院。1995至2010年居新加坡,2010年後移居美國,現居波士頓。

曾先後獲得“新加坡國家金筆獎”,“首屆人民文學新人獎”,“上海文學中篇小說獎”等獎項,小說多次上榜“中國小說學會年度十大短篇小說排行榜”,被廣泛收入歷年中國小說年選選本。

現爲新加坡《聯合早報》專欄作家。作品刊發於《收穫》、《人民文學》等中國文學期刊。已出版短篇小說集《兩次相遇》、《一瞬的光線、色彩和陰影》、《在南方》,散文集《惘然少年時》。

張惠雯短篇《玫瑰,玫瑰》刊載於2020年第3期《收穫》

創作談

別人的故事

張惠雯

一位朋友給我講了個關於她的朋友的故事,講完叮囑我說,如果我要寫成小說,一定不能讓她那位“當事人”朋友看到,否則會刺傷他。後來,我從這故事裏選取了一些東西,更準確地說,是幾個我覺得有“小說感”的元素,然後杜撰了大部分情節和場景,寫了小說《十年》(刊載於《收穫》)。我把小說給我這位朋友看,她很驚訝,說幾乎看不出是她給我講的那個故事。後來,她做了個冒險的“實驗”,把《十年》發給她那個故事原型看,過後驚喜地告訴我:“他完全沒有看出來啊,還說真巧,這個小說的男主人公和他的經歷有一點兒相似。”

我總是需要別人的故事,因爲我自己的生活平淡安適,毫無戲劇性可言。這對我來說是件幸事,我並不願意爲了小說題材而讓自己的人生充滿曲折起伏。在很多人的想象中,藝術家的人生應該充滿各種悲歡離合、大起大落的傳奇,或者其本人至少有諸多怪異品行。如果這樣的話,我活得很不藝術。那麼退而求其次吧, 與其活得藝術,我更希望寫得藝術。何況,還有那麼多別人的故事可寫。對於讀者來說,小說的功能並非告訴他們世界是怎樣的(這道理已經由無數個人做了無數次闡述),小說無非是使讀者更深地認識到自己是怎樣的、人是怎樣的(而非認識到作者是怎樣的)。這樣的話,也許脫離作者自我中心式的展示欲和傾訴欲,小說依然能很好地寫下去。

我並非那種閉門靜修、格調高冷的作者。我喜歡和人交往,喜歡人們講各種各樣的生活上的事,喜歡聽人們分享、交流八卦。有朋友批評我愛聽沒有嚴肅意義的閒話,我想那是因爲他並不真正瞭解 小說的精神裏的某一方面其實包含着八卦精神的精髓-對別人的故事、別人的狀況,以及生活本身所具有的豐富性的發自內心的興趣。在此,談論八卦的目的不是像長舌婦們那樣傳播謠言,評判、中傷他人,而是爲了發掘出某種隱藏在這些事件背後的東西。因此,我們不會像娛記們那樣僅僅關注事件的“行動”層面, 而是會深入到這些行動的動機層面。我很難想象簡奧斯汀會拒絕傾聽或談論八卦,事實上,她和她姐姐的書信的重要內容之一就是談論社交圈、鄰里鄉親們的八卦。我也無法想象沒有足量巴黎社交圈軼聞(‘八卦’較爲文雅的稱呼)的支撐,普魯斯特如何寫他的“追憶”。如果我們用稍微幽默一點兒的視角(而非嚴肅苛責的目光)去看,我們就會明白,八卦和廢話一樣,是生活中較少的有趣的事物之一,是可供小說家觀賞、琢磨的社會風俗畫。

如我的很多小說一樣,《玫瑰,玫瑰》也是“別人的故事”化爲了“我的小說”,它基於我的一點兒觀察和一個聽聞,二者之間沒有關聯。

一點兒觀察來自我在朋友圈看到的幾組照片。幾年前,有位朋友去探訪老友,賺了錢的老友夫婦在海邊買了座山。在朋友發到朋友圈的圖片裏,除了海邊風光和豪宅外,我也注意到她拍的室內景觀:中式傢俱、繡花座墊、餐桌上鋪着藍印花布……第二天,她曬了早餐:茶葉蛋、豆漿、八寶粥、鹹菜。第三天,她曬的朋友圈更具有“戲劇性”:她被朋友夫婦熱情地帶去海邊搭建的一個棚子裏打太極拳……從我朋友的年齡,我推斷這對夫妻也不過五十來歲,但他們倆樣子都很顯老,也顯然過着一種注重養生的、退休老人般的生活。而這棟房子的外景和內景、其所在的大環境和人的生活方式構成了一種怪異的對比,給我留下了印象。

另一個“激發”因素則是我從另一位朋友那兒聽到的小故事。她提到的那位女性的遭遇有點兒接近《玫瑰,玫瑰》裏那位女主人公:嫁人多年,丈夫一直有性障礙疾病。但因爲種種外人不可知的原因,這對夫妻並沒有離婚,保持着一種相安無事又相互疏離的關係。這些外人不可知的原因,這種關係對於兩個人尤其是女人身心的影響,難道不會比每日政治新聞更值得人去思考、去理解嗎?

在我的意識裏,那些有點兒喜劇感的朋友圈圖片和這對夫妻有些悲劇性的關係之間慢慢產生了一種關聯性,似乎它們具有某種相似的東西,這種相似性、關聯性不一定是邏輯上的,而可能僅僅是它給予人的感覺, 譬如那種疏離、隔絕的氣質

讓不相關的人與事與景物的各種碎片之間產生聯繫、並且嚴密地粘合在一起,使其看起來彷彿本來就是個相互作用的有機整體,這大概也是小說家必須掌握的技能之一。於是,當我想要寫這麼一個多少有點兒怪異的小說時,我選擇了那個彷彿與世隔絕的海邊豪宅作背景。至於題目,它先於正文出現,成爲一種象徵。 那些乾燥的玫瑰花的意象,統攝了這篇小說的氛圍:美麗、怪異、枯竭、孤絕,散發着一絲命運的殘忍氣息。我選擇了“外人”視角來描述這個故事,以便它具有“印象”的模糊和多義性,從而保持小說本身應有的一點兒神祕感。小說裏的作家“我”只是個外來的觀察者,讀者通過“我”的眼睛去觀看那對夫妻、那種生活狀況,同時也觀察了“我”,但“我”卻不可能給予讀者任何答案。

這幾乎是我一貫的做法-我不想在小說裏販賣什麼離奇故事,更不想指明什麼道理。那種離奇故事,你在小報的社會新聞版或是網絡頭條可以一口氣讀上十個。至於道理,難道微信圈各種有關人生道理的雞湯還少嗎?雖然我的小說常常拿別人的故事的一鱗半爪做材料,但我恰恰不希望讀者在讀過後只是感到津津有味地聽了個別人的故事。我想給讀者的不是一個故事,而是一個閱讀的過程,我希望你在此過程中感受到一些東西,無論是關於審美的,還是關於生活與人性的,無論如何,那都屬於你的自我發現。

最後,應該提到美麗的新英格蘭地區。它指的是美國東北部、毗鄰加拿大的六州,包括我所居住的馬薩諸塞州以及我在小說中寫到的以風光著稱的緬因州。我去過美國的很多地區,感到我最喜歡的是這裏。它的風景並不是大峽谷式壯麗、奇詭,而是秀拔、優美、雋永,這一地區到處是森林、湖泊、溪流、綿延的綠野,這種美更具有一種生活氣息,令人如同置身於童話世界。

關於這種美,我在小說中也有描述。以前住在德克薩斯的時候,我很少到戶外活動,這固然和大部分時間天氣炎熱有關,但也因爲確實沒那麼多去處。但現在周遭到處是幽靜所在,彷彿林中生活,我就喜歡上了散步,喜歡觀察植物的變化、動物的活動,對自然界也更爲敏感。踩着厚厚的松針穿過林中小徑給人一種心靈的滌盪,這和美國南方那種潮溼、悶燥的感覺完全不同。這一地區盛產思想家、詩人和自然主義者,應該並非偶然。以我自己的感受來說,南方文化彷彿是神祕地交織糾纏的熱帶灌木和藤類,北方氣質則像挺拔的參天松杉。美麗的新英格蘭好像打開了我的心胸,令我從一個盆栽植物愛好者變成了森林的愛好者。

于波士頓

2020年5月14日

文中圖片由張惠雯提供

0

1

0

2

收穫微店

微信號:harvest1957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