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新刊 ·2020-3《收穫》| 中篇:拯救髮妻(張翎)

張翎中篇《拯救髮妻》刊載於2020-3《收穫》

拯救髮妻/張翎

剛移居加拿大的曙藍看到一則不可思議的廣告,一輛幾乎嶄新的寶馬X5越野車,只要五百加元,跟白撿差不多。急需買車的曙藍帶着女兒去見車主,一個古怪的老太太,不料捲進神祕怪異的離婚案中。老太太年輕時將家族企業交給丈夫,成就了丈夫的事業,她丈夫卻喜歡上年輕姑娘,並要搬出大宅。老太太爲了報復,把房子裏的傢俱和用品全部賣光,只留一個空殼,她要清空她丈夫幾十年的生活記憶。而曙藍也剛經歷婚姻慘痛,丈夫因捲入經濟案件在獄中自殺。她爲老太太的命運打抱不平,成立了一家名爲“拯救髮妻”的花卉公司,一次意外讓她遇見老太太的丈夫,卻從他那兒得知,老太太去世已將近四年了……

拯救髮妻(選讀)

張翎

“寶馬X5,黑色,四輪驅動,1250公里。”

曙藍是在二手貨網站的二手車欄目裏看到那則廣告的。

“Mint condition。”

這兩個英文單詞拆開來她都認識,擺在一起時卻感覺臉生。她打開手機上的翻譯軟件,查出來那個詞組是“出廠狀態”,或者說“幾乎全新”的意思。這裏的mint,與薄荷無關,是她在望文生義。

“缺乏邏輯。”

假如此刻元林在她身邊,一定會用這句話來嘲諷她的弱智,她甚至能想象他說這句話時的神情。雙眉上挑,右邊的那條比左邊稍稍高一些,嘴角上擠出一根朝下拐的淺紋。元林即使不認識這個詞組,也一定會根據上下文猜出它的意思——1250的公里數本身就是明確的提示,他不會像她那樣去做一些事後悔悟的無謂勞動。元林是做風投的。元林學了商科,倒不像大部分人那樣是因爲追風,高收入對他來說並不是唯一的誘惑,他做哪一行大概都能掙錢。他選了這一行,僅僅是因爲他喜歡追蹤數字在變成報表和新聞之前那些變幻莫測的潛流。元林有着堅定而執拗的價值判斷體系,元林使用的標準其實很簡單,除卻那些五花八門的外包裝——女孩子們對這樣的包裝幾乎沒有免疫力,內核其實只是“邏輯”二字。

邏輯也是天分。知識能學,技能可教,唯獨邏輯是老天爺給的,有就有了,沒有的,就永遠也不可能有。

這是元林的觀點。

元林的邏輯帶着他走了很遠的路,從甘肅一個小山村走進了帝都一家上市金融公司。但元林的邏輯也不總是所向披靡的,至少在一件至關緊要的事上,讓他栽了一個跟斗:他娶了一個邏輯缺失的女人,並和她一起造就了一個興許和母親一樣邏輯缺失的女兒。小書雖然才八歲,用元林的標準來衡量,卻已經顯示出母系基因的苗頭。比方說當元林在飯桌上問小書今天在學校裏學了什麼的時候,小書可以不厭其煩地描述從教室窗口看到的雲彩形狀、任課女老師頭髮和裙子的顏色和樣式,卻無法簡捷完整地複述概括課堂的內容。小書學習英文單詞時,會一個一個地死記硬背,卻不懂得舉一反三地找到發音規律。有一次,元林和小書一起看“探索”頻道一個關於人類交通發展演變的節目,元林順嘴問小書現在世界上最快的交通工具是什麼?小書儘管看得津津有味,她的回答卻和節目內容風馬牛不相及。小書沒說飛機,也沒說火車,更沒說火箭,而是說“思念”。

元林愛小書,能把小書愛得透不過氣來,愛成扁扁的一張紙。但元林談起小書的將來,眼神裏卻充滿了憂慮。曙藍總覺得元林對小書的愛是那種對一個晚期癌症病人的愛法,不帶長遠指望,只求眼前平安。曙藍爲自己不成章法的基因心懷愧疚。曙藍曾經問過元林,爲什麼他找的是她,而不是一個和他自己更爲接近的、具有強大邏輯思維和行動能力的女人?元林想了半天,才說人總是在尋找自己缺失的東西。

她並不總是相信元林說的每一句話,但這句話,她打心眼裏信了。她的判斷並不基於邏輯,而是基於直覺。直覺到底屬於知識技能還是天分?直覺和邏輯一樣,也來自孃胎嗎?她曾經想問元林,可是她錯過了時機。她錯過了問這句話的時機,後來,就再也沒有環境和心情。

假如不是上面標的那個價格,她大概都不會在那則廣告上多留一眼的。沒錯,她的確急需一輛二手車,但不是那樣的車。開那種車的,應該是另外一羣人,一羣穿巴寶莉風衣,拎香奈兒包包,戴卡地亞鑽戒和手鍊,臉頰上鼓着被肉毒針催生出來的蘋果肌的人。她坐在那樣的車裏,她和車都會感覺尷尬。但是,那則廣告上的價格卻生出一個尖尖的角,一下子勾住了她的眼睛。

五百加元。

她反反覆覆數過幾次。沒錯,是三位數。不是五千,也不是五萬,而是五百。

這是用白菜的價格,叫賣一件大明官窯。她無意收藏大明官窯,可是當白菜和名瓷同時變得唾手可得的時候,她沒有理由拿過來白菜而拒絕名瓷。當時她還沒來得及想到別的。白菜的容器可以僅僅是一個塑料袋,一臺冰箱,而用來擺置名瓷的配套設施,卻有可能是一個陳設櫃,一套射燈,一組新傢俱,甚至一個新家。這些都是後來才產生的複雜念頭,而在當時,攪動她腦汁的,僅僅只是一股好奇。

她仔細地查過了廣告上傳的時間,是八天以前的晚上七點四十九分。上傳後更新過兩次,最近一次是在三十二分鐘之前。也就是說,這輛以白菜價標售的名車,至今還沒有出手——至少在半個小時之前還沒有。

曙藍拿起了電話。假如元林在場,他一定會說“Its too good to be true”(聽起來太好的東西必有陷阱)。可是現在元林不在,她可以任性一回。她爲比這大得多的事都冒過險了,比如才認識一週就嫁給了元林,再比如辭了中學的教職帶小書出國讀書…… 假若爲這輛車去冒一次險,她至多隻是丟失了五百加元——那是在她丟得起的範圍之內。

她撥了那個電話號碼,幾乎還沒聽見鈴響,那頭就有人接了起來,速度快得讓曙藍一怔,不禁覺得那人已經在電話邊上一動不動地守候了一個早晨。那是個女聲,聽不出年齡,音質裏帶着一絲磁性,詞和詞碰撞的時候,生出一些極爲細微的噝噝聲,像老式收音機頻道沒調準時出現的交流聲。只是每一個詞組都是禿尾的,所有語氣拖腔都被一把看不見的刀決絕地斬斷。

“哈羅。電話銷貨?請立刻掛斷。我和你都不要浪費彼此的時間。”

“我不是,我是……我只想問,那輛車子,寶馬,還在嗎?”曙藍結結巴巴地問。

“在。”女人繃得很緊的口氣,略略地鬆了一鬆。

曙藍哦了一聲,對方立刻接過了話頭:“你是想問這麼划算的一件事,怎麼到現在還沒成交,對嗎?”

曙藍在腦子裏飛快地組織着句子。白菜價……名瓷……邏輯……直覺……詞語潮水一樣地湧了上來,排着隊堵在喉嚨口,但都不是英文。曙藍在淺淺的英文詞庫裏走了幾個來回,最後只抓住了那個擺放在最門口、使起來最順手的單詞。

“Yes。”她說。

女人哼了一聲。隔着電話,曙藍聽不出這究竟是洞察一切的冷笑,還是明知故問的嘲諷。

“那是因爲我一直沒找到合適的人。還沒有人通過我的面試,到目前爲止。”女人說。

“面試?”曙藍喫了一驚。

“是的。面試。至少一次,也許不止。”

曙藍沉默了。也許在這趟交易中丟失的,不僅僅是五百加元。

“你在想這到底是不是一個騙局?這也難怪,畢竟在這個世界上,每天都在發生着一些不盡人意的事情。”

女人總是能立刻猜出曙藍沒有說出的話,把曙藍逼入一個只能用yes或者no來回應的死角。

“你應該知道,瞭解一點新車主的背景,應該不算是一個特別過分的要求,尤其是這樣的一輛車,這樣的一個價位。”女人終於放慢了語速。

這個電話號碼,在過去的八天裏,究竟被多少人撥打過?這個女人到底對多少人,說過同樣的話?曙藍問自己。

女人開始放鬆,而曙藍的神經卻開始繃緊。可是沒用。直覺是一張千瘡百孔的紙,直覺靠不住。真正能夠守護她的,只能是邏輯,邏輯纔是銅牆鐵壁。可是元林不在,失卻了邏輯的把守,她的防衛系統早已潰不成軍。

“什麼時間我可以過來?”她聽見自己急切地問那個女人。

張翎,浙江溫州人。畢業於復旦大學外文系,並分別於加拿大的卡爾加里大學和美國的辛辛那提大學獲得英國文學碩士和聽力康復學碩士學位。現定居於多倫多市,

九十年代中後期開始在海外寫作發表,代表作有《勞燕》《餘震》《金山》等。小說曾獲得包括華語傳媒年度小說家獎,新浪年度十大好書,華僑華人文學獎評委會大獎,臺灣時報開卷好書獎,香港《紅樓夢》全球華文長篇小說專家推薦獎等兩岸三地重大文學獎項。根據其小說《餘震》改編的災難片《唐山大地震》,獲得了包括亞太電影展最佳影片和中國電影百花獎最佳影片在內的多個獎項。根據其小說《空巢》改編的電影《一個溫州的女人》,獲得了金雞百花電影節新片表彰獎和英國萬像國際電影節最佳中小成本影片獎。小說被譯成多國語言在國際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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