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到辜鴻銘,有點文化知識的人,可能腦子裏一下子就會出現一個身穿長袍馬褂,頭戴瓜皮小帽,腦後拖着一個小辮子的頑固守舊的糟老頭。誠然,這確實是辜鴻銘的標配,你也完全可以說他是一個糟老頭,但是卻絕不可以把“頑固守舊”的字眼加在他的身上。他其實是一個非常新派的人物,他對西方文化的瞭解,超過“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所有領軍人物。而且,他也曾西裝革履,風度翩翩。他之所以要把自己裝扮成這副樣子,其實是出於一種文化情懷,出於對傳統文化的癡迷和熱愛。

(辜鴻銘雕像)

辜鴻銘在中國思想文化史上,是絕對需要大書特書的一個人物。他學貫中西,中學西學的修爲都達到一個極高的境界,但他首先是一個國學大師。可是他卻不幸生在晚清那個積貧積弱的年代,生在傳統文化式微的年代。不過這又是他的幸運,因爲他趕上了傳統文化的末班車,並因此受到傳統文化的浸潤,使他成爲一代鴻儒。

自從他發現傳統文化的美妙,他就一下子愛上了她,並用他的絕頂聰明鑽研她,如飢似渴地學習她。他還同時發現了西方文化的致命弱點,那就是信奉強權,相信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於是他不僅致力於在國內弘揚我們的傳統文化,他還懷着救世的大愛,一心要用中國的文化去拯救危機重重的西方社會。當然他沒能成爲西方的救世主,他甚至連在國內弘揚傳統文化的夢想也沒能實現。從這種意義上說,他是一個悲劇人物,但他卻是一個悲劇式的英雄!

1、從西學轉向中學

嚴格說來,辜鴻銘是一個華僑,他祖籍雖然在福建惠安,但他祖上從康熙年間就移居馬來西亞的檳榔嶼。他的父親雖然出生於馬來西亞,但卻說一口熟練的閩南語,他的母親是葡萄牙人,說的是英語和葡萄牙語。辜鴻銘的家庭文化堪稱中西合璧。他之所以能學貫中西,跟這種家庭環境是分不開的。

10歲的時候,辜鴻銘的義父英國人布朗把他帶到英國接受英國教育。臨行,他的父親對他說:“不管你走到哪裏,你都是一箇中國人!”後來他又到德國留學。他用了14年的時間吸收西方文化,獲得了十三個博士學位,掌握了英、法、德、拉丁等九種語言。用現在的話說,他絕對是一個超級學霸。

學成之後,他回到馬來西亞,在殖民政府任職。1878年,他在新加坡偶遇馬建忠。馬建忠也是位學貫中西的大學者,他的《馬氏文通》特別有名。兩位大學者一見如故,兩人一邊飲酒,一邊暢談,一談就是三天。交談中,馬建忠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精彩闡述,深深地吸引了辜鴻銘,令他着迷,令他神往。

(馬建忠像)

在這之前,辜鴻銘所接觸的中國文化,基本上來自於他的父親。現在他有機會聆聽一位國學淵博的大學者講述中國文化的精髓,彷彿一個迷途的人找到了家園,實際上,從此以後,他就把中國傳統文化,引爲自己的精神故園。他懷着一顆朝聖的心,迫不及待地來到中國,他要惡補自己知識體系中缺乏的一環,也是他生命裏最重要的部分——中國傳統文化。

2、受貴人點化,對傳統文化的研究日益精進

辜鴻銘來到中國,到處遊歷,終於遇到了識才的伯樂——洋務派代表人物張之洞。張之洞把他請來做幕僚,把他待爲上賓。辜鴻銘當然也不負重託,給張之洞做了很多事情。在一次張之洞的生日宴會上,辜鴻銘認識了當時的大儒沈曾植。席間,張之洞向辜鴻銘引薦沈曾植:“沈公乃當今大儒,真正的泰山北斗,他的學問當今無人能及。”辜鴻銘並沒有在意,只象徵性地寒暄了幾句。

(張之洞雕像)

之後,辜鴻銘就跟其他幾位朋友高談闊論去了。但辜鴻銘發現這位沈公卻一直沉默不語。辜鴻銘忍不住問道:“沈公爲何一直沉默?”沈曾植說:“你所講的,我都懂,但我要說的話,你須讀二十年書,才能懂。”

這話對辜鴻銘很有刺激性,因爲辜鴻銘可是一肚子學問。但是辜鴻銘有自知之明,他知道中國傳統文化是自己的短板,沈曾植所言並非誇張。於是他向張之洞討主意,張之洞就幫助、點撥他,使對國學的研究日益精進。

辜鴻銘苦讀二十年,精研國學典籍。當他再次見到沈曾植的時候,就叫人把張之洞的藏書都搬出來。沈曾植不知就裏,就問辜鴻銘這是爲何。辜鴻銘說:“請問老前輩,這些書,那一本是您能背而我不能背的,那一本是你懂,我不懂的?”

沈曾植笑了:“你已經修成正果,而且學通中西。我老了,挑起中國文化的重擔,非你莫屬。”沈公對辜鴻銘的評價,應該說是最中肯的。

(沈曾植雕像)

3、極力維護他所鍾愛的傳統文化

在中國的思想文化界,再也找不到一個像辜鴻銘一樣對傳統文化如此熱愛,如此癡迷的人。他盛讚中國的文化精神,盛讚中國文化的核心價值。他讚美中國文化是世界上唯一具有深沉、博大、純樸和靈敏特徵的文化。他讚美中國人的人格範式,認爲中國的理想人格也具有前述四大特徵,並認爲這種人格範式是傳統文化浸潤的結果。他用詩一樣的語言讚美中國男人“那種難以言表的溫良”和中國女人“神聖的、奇特的溫柔”。

辜鴻銘做了張之洞二十年的幕僚,他當然屬於清朝的官員,張之洞死後不久,就爆發了辛亥革命,辜鴻銘下崗了。他只好躲進租界,做起了寓公。

蔡元培當北大校長的時候,學術上講究兼容幷蓄,於是就請辜鴻銘當教授,主講英國文學。其實辜鴻銘的專長是國學,當然他的英國文學,國內也無人能比。辜鴻銘進北大的時候,已經是1917年,辛亥革命都好幾年了,但辜鴻銘還穿着長袍馬褂,腦袋後面拖着個辮子。這樣的裝束,即使在那個時代,也已經是怪怪的了。但是人們只看到了他的怪,卻不懂得他的情懷,他是因爲深愛着中國的傳統文化,才這樣裝扮的啊。

(辜鴻銘像)

辛亥革命後不久,就爆發了新文化運動。新文化運動推崇民主和科學,對西方文化頂禮膜拜。其實辜鴻銘比新文化運動的任何一個領袖人物都更瞭解西方文化。在我們崇拜西方文化的時候,西方卻危機重重,爆發了第一次世界大戰。

嚴復和林紓無疑是兩位介紹西方文化的重要人物。一次,辜鴻銘跟這兩位同赴宴會,他並不認識兩位。喝到高興時,辜鴻銘又發起名士脾氣:“假如我掌握了生殺大權,必殺兩人以謝天下!”

同桌有好奇的,就問他要殺哪兩個。辜鴻銘回答說:“就是嚴又陵和林琴南。”

林紓說:“假如這兩人開罪閣下,還望閣下念在同鄉的面上,寬恕一二。”

辜鴻銘卻說:“嚴又陵翻譯《天演論》,推崇物競天擇,讓國人只知物競,不講公理,纔有今天的兵連禍結,生靈塗炭。林琴南翻譯《茶花女》,讓一幫小青年,只講戀愛,不懂禮教。此二人不除,天下斷無安寧之日!”

辜鴻銘這麼說自有他的道理,物競天擇換句話說就是叢林法則,第一次世界大戰就是這種哲學的最好體現。至於茶花女所宣揚的自由戀愛,也應該受到道德的約束。這體現的還是他的的文化情懷。

胡適作爲新文化運動的領袖之一,倡導白話文,倡導文學革命。而辜鴻銘是傳統文化的堅定捍衛者,兩人同在北大任教職,自然是一對冤家。

辜鴻銘經常說:“胡適之,那個懂點美國‘通俗英語’的人,居然能當北大英文系主任,真乃滑天下之大稽也!……以粗俗鄙陋的‘留學生英語’,叫嚷什麼‘文學革命’,這個胡適簡直瞎胡鬧!也難怪,他怕是與高雅古典的英文,從不曾行過見面禮呢!……連希臘文和德文都不懂,竟敢有臉在大學講壇上大侃西方哲學,這個胡適博士簡直把學生當猴耍!”

辜鴻銘對胡適的嘲笑雖然不免有些刻薄,但比較一下他們的西學功底,胡適還真是差得太遠。當然辜鴻銘這麼奚落胡適,從根本上說仍然是在維護傳統文化。

順便說一句,當時的新派把中國的貧苦窮落後歸咎於傳統文化,現在來看是顛倒了因果。事實上不是傳統文化使國家落後了,而是國家落後了才無力保護我們的傳統文化。現在我們的國家已經強大起來,我們大張旗鼓地弘揚傳統文化,就是一個明證。

3、野心勃勃地要用中國的文化去拯救西方

在新派人物對西方文化頂禮膜拜的時候,辜鴻銘早就發現了西方文化的危機。其實他從西學轉向東學,也可以說正是因爲他發現了中國文化的優越性和西方文化的弊端。果不其然,1914年到1918年,西方爆發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當然你可以說一戰是西方各種社會矛盾作用的結果,但也是西方文化的自然演繹。

辜鴻銘認爲,中國的儒學是拯救西方的一劑良藥,儒家推崇的仁義道德,可以拯救西方無底線競爭所產生的冷酷和毀滅。

(辜鴻銘像)

辜鴻銘真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人,在國內他不僅要極力維護傳統文化,他還要到西方做歐美的救世主。他不斷髮表文章向西方介紹中國文化,他還翻譯了《論語》《大學》《中庸》,創作了《中國人的精神》一書來向西方傳播中國文化,他的著作在西方引起強烈反響,一度產生了“辜鴻銘熱”。

但是辜鴻銘有些“不自量力”,中國文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嫁接到西方,他的拯救西方的雄心壯志註定要落空。但他卻通過自己的努力,讓西方人瞭解到另一種文化,讓一部分智者看到了一絲希望。

辜鴻銘是一部大書,這樣一篇小文如何能夠寫盡他!世人往往只看到他古怪的一面,頂多看到他博學的一面,卻少有人知道他的熱腸,少有人知道他的深情和摯愛。他一生都在不遺餘力地研究、捍衛、弘揚我們的傳統文化,他是一個熱情的理想主義者,很多人偏偏把他看成一個頑固守舊的人。他不幸生在了傳統文化遭受暴風驟雨打擊的時代,他和傳統文化所共有的的深沉、博大、純樸和靈敏全都被湮沒在各種思潮的喧囂之中。

(辜鴻銘畫像)

今天我們的祖國終於強大起來,我們終於有能力保護和弘揚我們的傳統文化了。辜老假如泉下有知,定能夠含笑九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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