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堂曾說,芸娘是中國文學史上最可愛的女人。如果還要評選中國文學史上最溫暖的男人,我想,非賈寶玉莫屬。

年少時讀“紅樓”,總覺得寶玉是個典型的風流公子,整日裏流連花叢,愛妹妹,戀姐姐,恨不能片片留香、朵朵盈懷。中年再入“紅樓”,撩開表層情愛的面紗,每每被寶玉那份入骨入心的細膩溫暖深深打動,久久感懷。他的“暖”像嚴冬裏的陽光,散發出炫目的風情,其蜜意柔姿着實讓人通體愉悅、舒泰。

01

寶玉之“暖”,感受最深的便是黛玉。作爲寶玉唯一的精神知已、摯愛戀人,寶玉待她不是單一個“好”字可以形容的。

她自到賈府便與寶玉同坐同行、同止同息,早就芳心暗許;但寄人籬下,又敏感多思,動輒喫醋生怨,梨花帶雨。每每兩人生氣拌嘴,寶玉總是“打疊起千百樣的款語溫言來勸慰”,又把“好妹妹”叫上個幾百遍,口裏只說着“我的五臟都揉碎了,你還只是哭”“你要打要罵,憑你怎麼樣。千萬別不理我!”時時這般伏低作小,道盡綿言軟語,世間有幾人可?

低頭認錯或許不算稀奇,難得的是走心的體貼。十九回裏,寶玉見黛玉喫了飯就躺牀上,“只怕她睡出病來”,便編個揚州林子洞小耗子的故事逗她發笑,助其消食養胃。六十七回,寶釵送禮物給黛玉,黛玉見其家鄉之物,觸物傷情,珠淚拋灑。寶玉知其緣由,卻不敢提頭兒,只一個勁地插科打諢:“必是寶姑娘送來的東西少,所以傷心生氣。妹妹,你放心,等我明年叫人往江南去,給你多多的帶兩船來,省得你淌眼抹淚的。”接着又扮傻作癡,問東問西,復拉她出去閒逛,分散其注意力,用盡心思化解她的憂傷。

六十四回,寶玉見黛玉的丫頭雪雁帶着兩個婆子,拿着一些涼瓜果準備做供饌,便揣測黛玉可能是祭奠雙親,爲此又會傷情。“我此刻走去,見她傷感,必極力勸解,又怕她煩惱,鬱結於心;竟若不去,又恐她過於傷感,無人勸止:兩件皆足致疾!”去與不去,百轉千回間,滿滿的全是深憐蜜愛、體貼溫柔,如何讓人不動容?

寶玉對黛玉說過無數體己話,但最打動人的還是那一句:你放心!三十二回裏,黛玉又一次因“金玉之論”觸動情懷傷心落淚,着急不已的寶玉瞅了半天,說出了“你放心”這三個字。蔣勳曾說:這是“紅樓夢”裏最動人的“情”的描繪,人在一生當中,哪怕只聽到過一次這樣的話,感受過一次這樣深切的關心,就值了。我深以爲然。

這三個字代表的是“懂得”,是承諾。人與人之間,不論哪種關係,最可貴的便是一個“懂”字。陷入愛情中的女人尤其需要對方的“懂”與“諾”。因爲深愛,她像在暗夜裏踮腳走過水窪,不知道哪一步會踏空而時時懸心,當她因猜疑、嫉妒而哭鬧時,最需要的無非是對方的理解與承諾。但很多男人完全不懂,只會不耐煩地責怪其“小心眼”“無理取鬧”,甚至一聲“告辭”便拂袖而去。

寶玉不是,他深深懂得黛玉的心。因爲懂得,他更心疼黛玉的傷情,才能說出這般貼心貼肺的話。黛玉聽了,也“直如轟雷掣電,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我相信,那一刻,“你放心”這三個字比其他任何字眼都讓她心動與感動,兩人的感情也因此進入了靈魂相融的最高層次。

02

寶玉作爲一個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豪門公子,身邊丫頭、小子無數,卻沒有一個是“怕”他的。只因他從無主僕界限,更無驕橫之態,和茗煙總是“沒有上下,大家亂玩一陣”,有時他身上的掛件配飾被小廝們哄搶一空他也不惱。在丫頭們面前,他更是沒一個“爺”的樣,不僅同她們嬉笑玩鬧,還時時處處把她們當作姐妹般照顧憐惜。

襲人是他的貼身大丫環,平日裏寶玉總喚她爲“姐姐”,凡事聽她的主張,也時時記掛着她。襲人回家喫年茶時,寶玉得了賈妃賜的糖蒸酥酪,他馬上想到襲人愛喫,“便命留與襲人了”。他唯一一次動手打人卻誤踢了襲人,自責不已,半夜親自服侍,爲其尋醫問藥。

他也爲晴雯留她愛喫的豆腐皮兒包子,拿扇子任她撕扯博得千金一笑;晴雯病補孔雀裘元氣大傷,他內疚心疼,爲她“要湯要羹調停”;她不聽寶玉勸阻,穿着小襖去院子裏賞月,手凍得冰冷,寶玉憐惜地喚她“快進被來渥渥罷”。

玉釧兒因姐姐金釧跳井的事,對寶玉怨怒交加,冷眼相待。寶玉毫不見怪,始終甜嘴蜜舌,陪盡笑臉,“憑他怎麼喪謗,他還是溫存和氣”。玉釧兒喂他喝湯,碗翻了燙了他的手,他倒不覺的,卻只管問玉釧兒燙了哪裏疼不疼,那溫存憨傻的模樣,讓人既好笑又心動。

最動人的還有四十四回寶玉爲平兒理妝的情景。鳳姐生日,賈璉偷腥,“辣子”潑醋,痛打平兒。怡紅院中,寶玉用玉簪花棒爲其悉心理妝。他想到平兒並無父母兄弟姐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貼,今兒還遭荼毒”,傷感得灑然淚下。他是深深憐惜這個“極聰明極清俊”的女孩啊!此外,他還爲麝月篦頭,找襲人爲香菱換下溼了的石榴裙------

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小丫頭。他過生日時,一屋子珠環玉繞,紅飛翠舞,卻沒看見唱戲的小丫頭芳官,就忙回到房中找她,哄她喫東西,還囑咐別的丫頭多照看她;芳官爲他吹湯,剛吹了幾口,他便說“好了,仔細傷了氣”,何等的體貼關愛!廚房送來的珍餚美味,他也分於丫頭們喫,囑咐春燕“你喫了罷。若不夠,再要些來”;春燕被她媽媽追打,他拉了春燕的手安慰“別怕,有我呢”。這哪裏像個高高在上的少爺,分明是一個體貼溫暖的大哥哥!不怪柳家的千方百計也想把五兒送進怡紅院做丫頭。

03

俗話說,見面三分親。寶玉對身邊的人好,或許還不足以證明其品性;那就再來看看,他是怎樣對待那些並不熟悉也不親近之人的。

他曾無意間撞見茗煙和一個陌生小丫頭行雲布雨,那丫頭羞得面紅耳赤,倉惶驚逃,寶玉忙追出去安慰“你別怕,我不告訴人”;知道茗煙連女孩名字歲數都不清楚時,又連連嘆息“她白認得你了。可憐,可憐!”在大觀園的薔薇架下,他看見一併不相熟的女孩(齡官)蹲在地上,不停地用金簪畫“薔”字,邊畫邊流淚。“這女孩子一定有什麼話說不出來的大心事,心裏不知怎麼煎熬。看他的模樣兒這般單薄,心裏那裏還擱得住煎熬。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過來。”涼風過後,唰唰雨落,寶玉又擔心“他這個身子,如何禁得驟雨一激!”忙開口提醒,卻全不知自己早已渾身盡溼!對陌生女子亦這般仁心慈意,其暖其柔可見一斑!

王夫人房中丟了一瓶玫瑰露,一時間鬧得人仰馬翻。後查知是趙姨娘唆使彩雲偷了給賈環的。爲保彩雲及一干人等,寶玉慨然瞞贓,只說是自己拿的。在賈敬的喪事上,他故意用身子擋住和尚,被人誤以爲“不知禮,沒眼色”,其實他是覺得和尚們髒,怕氣味燻了尤二姐尤三姐;看見婆子們拿他喝過的碗倒茶給二姐喝,又連忙阻止“我喫髒了的,另洗了再拿來”。

可以說,每個女孩在他眼裏,都是清露晨流、嬌花嫩蕊,他自然而然地傾注了一腔溫柔。就算是對不喜歡他甚至想害他的人,他也是溫厚有加。

賈環是他庶出的弟弟,長得不討喜,行爲舉止委瑣不堪。賈府的規矩原是“凡做兄弟的都怕哥哥”,但寶玉卻“不要人怕”。故而賈環不僅不怕他,還因嫉妒衆人對寶玉的寵愛,每每暗中算計。二十五回裏寫到,賈環“今見相距甚近,便要用熱油燙瞎他的眼睛”,故意裝作失手,“把那一盞油汪汪的蠟燈往寶玉臉一推”,弄得寶玉滿臉滿頭都是熱油,瞬間起了一溜燎泡。寶玉卻沒惱,反而爲了息事寧人,主動替他打掩護,“明兒老太太問,就說是我自己燙的罷了”------

04

凡此種種,不難看出:寶玉的暖,是懂得、體貼,是尊重、憐惜,是寬容、柔軟,是一種大愛。他雖生於富貴豪門,待人卻全無高低貴賤之分;尤其是對女性,更是用情至深。可能有人認爲他到處留情,其實不然。雖然第五回寫他拉着襲人做了“警幻所訓之事”,但我覺得那更多應是懵懂少年強烈的好奇心使然。

當他心智成熟之後,心中便唯有黛玉了。他當衆稱揚黛玉從不說那仕途經濟道德文章之類的“混賬話”,聽聞黛玉要離開賈府幾次三番發魔生病,知悉黛玉死訊痛斷肝腸哭得氣噎喉幹,最後“空對着山中高士晶瑩雪”,也“終難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到底意難平”------

所以,他對黛玉,是真正的靈魂之愛;對其他女子,則是欣賞憐惜,絕非色慾。他看到湘雲“一把青絲拖於枕畔,被只齊胸,一彎雪白的膀子撂於被外”時,只是嘆道“睡覺還是不老實!回來風吹了,又嚷肩窩疼了”,絲毫沒有慾望之念。

他絕不像薛蟠見了漂亮女子便大張着嘴巴流哈喇子,更不似賈璉“腥的臭的都往屋裏拉”,也不同於易卜生筆下的海爾茂把女人當玩偶去愛,寶玉對於女性,是發自內心地欣賞、熱愛甚至崇拜。就像面對滿園鮮花,他只會聞香識秀驚豔讚歎,只願悉心澆灌令芳顏永存,而絕不會攬紅折翠辣手摧花。

因爲他認定天地間靈淑之氣只鍾於女子,“女兒是水做的骨肉”,是無價的寶珠,“我見了便清爽”,女兒的世界代表的就是潔白、純真。故而他在行動上本能地對她們表現出不同一般的溫柔體貼,更願意捨棄功名富貴甚至“拼了這條命”,也想在女兒國中簪花鬥草、淺吟低唱,隨心任情過一生。

他的言行充滿了感性的溫度,它有着溫潤的色澤、明媚的姿態和柔軟的觸感,所見之人無不心動魂銷。是紅樓世界裏的一道最動人的風景。

溫暖如他,如寶似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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