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沉,強支牀。”7月14日,古老的唱詞在福州三坊七巷古建築羣中響起,餘音縈繞在古樸的庭院中,正如傳統閩劇在八閩大地流傳不息。

閩劇又稱福州戲,起源於明末,迄今已有400餘年歷史,是現存的唯一用福州方言演唱和唸白的戲曲劇種。

今年暑期,華東師範大學傳播學院與澎湃新聞記者就福建省戲曲傳承現狀展開調研。作爲上海市卓越新聞傳播人才教育培養基地,華東師範大學傳播學院已連續四年開展本科生“中國國情調查”主流媒體暑期實踐項目。

“閩劇可以流傳這麼久,它一定有它的魅力。”國家一級演員、福州閩劇院副院長、福州市文藝名家林穎戲劇工作室領銜人林穎就閩劇的傳承與發展接受了調研採訪。

林穎在工作室門前。

“閩劇是一個都市化劇種”

“福建是戲劇大省,劇種極多,各具特色。但我想閩劇是所有福建劇種裏最具開放性和包容性的,它是一個都市化的劇種。”

林穎介紹,閩劇的舞臺美術設計曾開近代中國戲曲舞臺美術改革創新風氣之先。閩劇很早就有很新潮的海報,發明了最早的戲劇字幕,閩劇的機關佈景在上個世紀初就可以做到像變魔術一樣。

作家郁達夫曾在《說閩劇的佈景》一文中寫道: “這回來了福州,看了閩劇的佈景,才知道這裏的舞臺面,又是一種派別。鎂光一響,舞臺面一變,神奇古怪的動作,與景物的半真半假的變換,移易都來得很快。”

“當時我們的佈景老師,是被請到泰國、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尼等東南亞國家教人家做這個東西,然後周信芳等京劇大師也請我們閩劇的佈景師到上海那邊爲他們做。”林穎一臉自豪,“那會兒老藝人擔心北方人聽不懂福州話,就發明了字幕,字幕也不是今天這樣的LED機,是在一張透明的玻璃膠片上,用毛筆字寫蠅頭小楷,然後通過放大鏡投射到舞臺兩側的白牆上。”

另一方面,閩劇在南方的劇種中當屬齊全。她舉例:“比如莆仙戲、梨園戲,它可能演一些才子佳人的故事,但閩劇行當非常齊全,文武大戲、歷史劇、宮廷劇、愛情戲......所有的題材都能駕馭,包括現代戲,閩劇也能演。所以閩劇的題材駕馭力,在福建所有劇種中是排在第一位的。”

林穎。 受訪者供圖

“我們說啊,戲比天大”

林穎生於梨園世家。她的爺爺在藝校負責編撰閩劇教學資料和編劇,閩劇《十五貫》是老人家從崑曲移植改編來的作品。她的父親是樂器演奏員,二胡、鑼鼓、鈸無一不精。到了林穎這,則從幕後走到了臺前。

1993年,林穎考入福建藝術學校福州閩劇班(福州市藝術學校前身)。她還記得,當時每天五點半起牀,六點練習翻跟斗、壓腿、下腰,接着上“唱唸做打”這些專業課,下午和晚上則上文化課,一天都排得滿滿當當。

“我每天比別人早起半小時,晚睡半小時,六年下來,也多練了很多"私功"。”1999年,林穎以閩劇班第一名的成績畢業,進入福州閩劇院。從《楊門女將》中的穆桂英、《鳳凰山》中的樊梨花,到《紅豆緣》中的沈靈芝、《王茂生進酒》中的柳金花,從《三洞房》中的趙碧章、《漁女狀元》中的江明珠,再到《打神告廟》中的敫桂英、《竇氏女》中的竇淑嬌,她在舞臺上演繹了各類經典角色。

“練功之外,我們的演出也非常辛苦。”林穎說,“因爲我演刀馬旦,要穿靠旗。那好幾斤重的靠旗,我們是用繩子綁在身上的。爲了不把演員勒壞,我們是要穿棉襖的。所以在快40度的福州夏天,在堆滿上百人還沒有空調的鄉下劇場,我們要穿成這樣演兩個半小時的戲。演完整件棉襖上是可以擰出水來的,真的一點都不誇張。”

“一般的工作,比如你生病了可以臨時請假。但是作爲一個戲曲演員,今天你是角兒,假如病了是沒有人可以臨時替的。因爲別人沒有經過排戲,沒有和樂隊進行磨合,根本沒辦法替。”林穎曾經發着高燒,化妝時都看不清自己的五官,還要上臺演武戲。

“我的老師們也是這樣,在現場打着吊瓶,鑼鼓一響,把針拔掉,就上臺了,等演完下來繼續吊瓶。所以我們說啊,戲比天大。”

工作室裏的活動照片。 受訪者供圖

“閩劇不是不好,只是缺少一個渠道”

在上世紀八十年代,閩劇在福州民間還擁有大量市場。林穎記得父親去演出,最長的時候可以兩個月不回家,在各個村子裏不停地輪演。當時請戲的村民特別崇拜閩劇演員們,劇團的大巴車一進村子就開始放鞭炮,然後村民們站在邊上高聲歡呼。

“如果是晚上的演出,村民可能在下午兩點,甚至是午飯一過就來劇場裏佔位子了。但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

林穎感慨,現在人們可選擇的娛樂方式實在太多了,僅僅是手機就提供了無數娛樂的可能。“而且今天很少福州小朋友,甚至他們的家長,會聽、會說福州話。”

“好在,政府現在非常重視傳統戲曲文化傳承。比如我們現在每年下鄉演出不到五十場,和我父親那時的"一年兩三百場"有很大差距,但政府每年給我們的公益演出任務可以有近百場。所謂的公益演出就是劇團深入基層、社區、學校,負責好好演戲,政府會給一萬五到兩萬的補貼。也就是"政府買單,百姓看戲"。”

但在林穎看來,僅僅靠政府養着是遠遠不夠的。“我一直是覺得閩劇不是不好,只是缺少一個渠道,讓年輕人或者市民能夠正確地認識閩劇。有時福州人在街邊看到草臺班子演出,吐槽閩劇真是難看。可正規劇場的演出和街上看到的一定不一樣,我們的舞美設計、服裝設計、化妝造型都在進步。”

今年初,林穎在三坊七巷衣錦坊的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雙青園”申請到了“林穎戲劇工作室”,這是福州目前唯一一個戲劇名家工作室,她希望以此爲基地展開各種閩劇活動。

充滿書香氣息的院子雖不比大劇場,但也因此呈現了特別的觀看體驗。林穎邀請了名家大師、青年演員甚至七八九歲的小朋友在這裏表演經典閩劇段落,並在演出前後給觀衆普及閩劇知識、福州話知識,安排戲服體驗。

“大家參與度高了,會對閩劇有更直觀和深入的瞭解。”讓她驚喜的是,每場活動後都會有很多新面孔加入”觀衆羣“。做完兩場活動時,第一個觀衆羣的人數就達到了上限,她得再開新羣了。

“工作室現在做的這些活動,其實是嘗試,真正的最終的目的還是要讓大家走進劇場,去完整地看一場戲,然後讓他們慢慢懂得欣賞最傳統、最經典的那些劇目。”林穎感慨,沒有哪首流行歌或是影視劇可以像中國傳統戲曲那樣流傳那麼久,“爲什麼?因爲在中國人最深層的那個地方,傳統戲曲是唯一可以扣動心絃的東西,這個藝術它可以直達人心。”

觀衆穿着戲服體驗。 受訪者供圖

“越是民族的地方的東西,越是世界的”

2006年,由福州閩劇院申報的福州閩劇入選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並獲得國務院文化部頒發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單位。2012年8月,福州閩劇院劃轉爲福州閩劇藝術傳承發展中心。

“我們嘗試讓更多人喜歡閩劇,但嘗試不應該讓那些最基本的東西丟掉了。我們最後要做的還是迴歸傳統。越傳統的東西,它越有味道,越是民族的地方的東西,它越是世界的。”

林穎舉例2015年,俄羅斯契訶夫國際戲劇節的組委會曾來中國“選戲”。

“他們到福州時,我們福州閩劇院第一天選演的是一個新編的戲,他們看完了沒給明確答覆。結果第二天我們演了閩劇經典《楊門女將》,他們就說要這個戲。我就發現,很多東西其實是我們不太珍惜,沒有發現它真正的價值。”

後來福州閩劇院裏近八十人去了俄羅斯,是那一屆戲劇節最龐大的一個劇組,在普希金大劇院連演了兩場。

“在他們網站上,我們的票提前兩個月就賣光了。演出那天我們看到,每個觀衆都是正裝出席,而且演出前十五分鐘劇場裏已然一片安靜。他們還有觀衆是帶着望遠鏡來的,俄羅斯軍用望遠鏡。謝幕的時候,我們是三次返場,掌聲不停,組委會主席後來告訴我們網站上給出的是五星評價,那是最高的評價。”

“所以我想,在傳承和推廣我們的戲曲時,可能我們還是要堅持戲曲它本身的特點,我們的地方戲還是要堅持我們自己的東西。比如我們可以向京昆學習,但是不可以改變我們閩劇最基本、最傳統、最內核的東西。”

在推廣之外,林穎也隱隱擔憂閩劇的“後繼有人”。如今的福州市藝術學校也在持續招生。和當時“六年一屆”不同,現在經常招不滿,年年要補招。

她坦言:“招生情況很不樂觀,一屆畢業出來也就十幾個,然後這十幾個裏,你要挑特別好的,還比較困難。但即便如此,這十幾個已經像寶貝一樣被我們幾個劇團搶了。”

“必須要說,很多家長對於考藝校這件事可能理解有偏差,他們老覺得學戲沒出息,或者學戲很辛苦,就業前途不好。但實際上,這個觀念真的要改。藝校是正規的學校,畢業以後是到政府辦的院團,而且十幾個畢業生都被我們搶得不行,怎麼會愁就業問題呢?”

林穎感慨道:“有一技之長是很好的,特別戲曲是冷門。比如今天在場的所有學新聞的學生,未來能進央視的有幾個?能進省一級電視臺的有幾個?你們纔要面對就業問題。但是學戲曲的人不用考慮,一畢業就有劇團希望他們來。我真覺得,無論孩子學什麼,一有興趣,二能堅持下去,都會出成績。”

林穎教她的小徒弟學戲。 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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