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肺奴”張海超

  張海超覺得自己像公交線路上的陀螺,被生活的鞭子反覆抽打,陷入死循環。他要給自己買藥續命,爹孃就沒錢買藥,不給自己買藥,自己會很快死亡,爹孃和女兒更沒人照顧了。

2018年7月10日,河南新密。張海超坐在家中的院子裏,給記者講述“開胸驗肺”後,自己生活的種種不易,幾度落淚。新京報記者尹亞飛 攝2018年7月10日,河南新密。張海超坐在家中的院子裏,給記者講述“開胸驗肺”後,自己生活的種種不易,幾度落淚。新京報記者尹亞飛 攝

  文 | 新京報記者王瑞鋒

  37歲的張海超在爲一隻肺打工。

  他駕駛一輛公交車,每天在河南新密沿着城鄉29站地往復循環來回8趟,行程248公里,工作超過12個小時,能換來160元薪水,和一沓數目不定的一元紙幣。

  這些收入艱難維持一隻肺的運轉。肺是別人的。9年前,碎石工張海超爲了證明自己胸膛中的肺粉塵瀰漫,用近乎悲壯的方式開胸驗肺,最終換來了120餘萬賠償金,成爲中國開胸驗肺第一人。5年前,爲了延續生命,他花了一半賠償金進行雙肺移植,代價是終生服藥。

  他成了這隻肺的奴隸。這隻替張海超呼吸的新肺,每日需要消耗200多塊錢13粒藥丸來抗排異,一旦停藥,他將呼吸衰竭而死。現在,他已經花光了所有賠償金,又負債60多萬。

  張海超形容自己是“用錢來續命”,而續命的錢,又是拿命換來的。

  命運就像公交車,張海超始終是那個沒座位的人。

  所有的開支,全指望這一輛公交車

  和平時一樣,早晨六點鐘,張海超不用定鬧鐘就能自然醒來。移植的肺時常和自己的身體打架,他只能通過咳嗽來安撫彼此,即便是在夢中。

  2018年7月8日,天氣陰沉,下了點兒小雨。洗漱只用了十分鐘,張海超鑽進霧氣中,匆匆趕往礦務局南站的公交場站。

  發車時間是7點45分,今天他的發車排班比以往晚了近一個小時。這使他有足夠的時間享用一份早餐,兩根油條,一碗粥,不到五塊錢。若在以往,他必須把車開出一個來回,在車站門口用一分鐘時間買早餐,再用一分鐘時間喫完。

  十幾分鐘的例行車檢後,張海超腳踩油門,駕着2路公交車上路了。他身材消瘦,套着一件看起來油漬漬的白T恤,安全帶斜耷下來。

2018年7月11日晚9點多,河南新密,在一個公交站前,張海超正在等乘客上下車。新京報記者尹亞飛 攝  2018年7月11日晚9點多,河南新密,在一個公交站前,張海超正在等乘客上下車。新京報記者尹亞飛 攝

  2路公交是一條繁忙的線路,途經鄉村、農貿市場,也經過大商場和醫院,乘客有進城的農民,也有上班族和退休的老人,全程15.5公里,一個來回要跑大約一個半小時。

  張海超的身體其實並不適合開公交車這份工作。肺移植後,醫生建議他少去人員密集的地方,避免感冒和呼吸道感染,不然隨時會奪去他的生命。

  他在車上備着整包口罩,霧霾和柳絮飄飛的時節,隨時掏出戴上。但咳嗽常年不停,這使他看起來總是鼓着腮幫子,面頰黑紅。

  “市中醫院到了,有下的嗎?”公交車上沒有報站器,每到一站,張海超扯着嗓子喊。

  市中醫院這一站,是他最不願停留的地方。2013年張海超做完肺移植手術後,緊接着母親中風偏癱,在市中醫院住了8個月,花了10多萬,手裏的賠償金只剩了40多萬。

張海超的父親正在磨鐮刀,其半身不遂的母親坐在過堂下休息。新京報記者尹亞飛 攝張海超的父親正在磨鐮刀,其半身不遂的母親坐在過堂下休息。新京報記者尹亞飛 攝

  日子總要過活,他借了20萬,加上剩餘的賠償金,買了這輛公交車,“一個乘客一塊錢,就算遇到不給錢的,才一塊錢,也不至於賠本。”張海超盤算着。

  2015年底,張海超的公交車油改電,這樣可以節省油費,但改裝需要錢,他只能向銀行申請貸款。“貸款的時候,同事出於好心跟銀行求情,說我是換肺的塵肺病人,家庭困難,能不能申請減免手續費。銀行說酌情考慮一下,然後就不貸給我了。”張海超說,不得已,他以朋友的名義貸款18萬,自己作爲擔保人,分期三年,每月償還5020元。

  他一個白天收入160元,夜班2個多小時,好的時候收入100多,差的時候三四十元,但無論拉多拉少,夜班的票錢都是自己的,每個月大約收入五千多。

  但對他的家庭來說,這只是杯水車薪。母親中風偏癱,父親腦梗,兩人醫藥費每月一千,自己每月藥費七千,女兒就要上初中,也需要錢,塵肺病換來的賠償金早就耗盡。

  所有的開支,全指望這一輛公交車。9點12分,張海超跑完一個來回,他有9分鐘的休息時間,填表,簽字,9點21分,發車。

  10點47分,第二個來回跑完,車停進公交場站,他下車飛快地跑到水池邊,擰開水龍頭,把手洗得乾乾淨淨,準備喫藥。喫藥時間已經遲了快一個小時。

張海超收車後在場站的水龍頭前洗手洗臉,換過肺後,肺很脆弱,容易被感染。新京報記者尹亞飛 攝張海超收車後在場站的水龍頭前洗手洗臉,換過肺後,肺很脆弱,容易被感染。新京報記者尹亞飛 攝

  張海超服用的藥不能間斷,這是抗排異的藥片,可以使別人的肺和自己的身體和諧相處,早十點和晚十點各一次,一旦停藥,他將呼吸衰竭而死。去年春節,一名肺移植病友認爲春節喫藥不吉利,大年初一初二停了藥,竟不幸去世。

  “這幾片藥,能頂咱一天工資。”張海超開玩笑。一粒藥確實太過珍貴,有一次,他喫完藥,身體不適發生嘔吐,他恨不得從嘔吐物裏扒拉出藥片,再喫下去。

  他覺得自己像公交線路上的陀螺,被生活的鞭子反覆抽打,陷入死循環。張海超要給自己買藥續命,爹孃就沒錢買藥,不給自己買藥,自己會很快死亡,爹孃和女兒更沒人照顧了。

  整把的藥塞進嘴裏,咕咚一口水,愁緒戛然而止。又要發車了。

張海超手裏拿着當晚要喫的藥(少了一粒)。新京報記者尹亞飛 攝張海超手裏拿着當晚要喫的藥(少了一粒)。新京報記者尹亞飛 攝

  正值中年,已經窮途末路了

  11點04分,上午的第三趟車發車了。

  天氣陰沉,雨後還算清爽,攝氏27度。車外霧氣繚繞,張海超開始咳嗽。

  他恐懼一切粉塵碎末。當年,他是鄭州振東耐磨材料公司的破碎工和壓力機工,把幾十公斤的硅石抱進破碎機,硅石變成直徑一毫米的微粒,微粒瀰漫着整個車間,兩米內都看不到人。硅石是黃色的,他吐的唾沫也是黃色的,鼻孔、耳孔塞滿黃色的粉塵,直到肺裏也是,他的肺慢慢變成一顆塵肺。

  得病,證明得病,開胸驗肺,換肺,一切都由此而起。他開始後悔當初沒有好好唸書,哪怕老老實實種地,在人生這趟公交車上,張海超錯過的那一班,再也等不來。

  他擰開頭頂的風扇,驅霾似的,讓自己舒服一點。“後村到了。”他喊道。

2018年7月11日晚9點多,張海超正在開公交夜班車。新京報記者尹亞飛 攝2018年7月11日晚9點多,張海超正在開公交夜班車。新京報記者尹亞飛 攝

  稀稀疏疏上來8個乘客,7個老人,只有一個年輕人投幣。在新密,60歲以上的老年人辦一張老年卡,就可以免費不限次數乘車,每輛公交車一天獲得60人次老年人乘車補貼。

  公交車司機們不喜歡老年乘客。老年卡只是亮一下,不用刷卡,一些不夠歲數的人辦一張假證,司機們也難辨真僞。張海超一天能拉四五百人,其中有三分之一是老年人,不用投幣。

  後村附近有農貿市場,蒜薹打折的時候,或是商場搞促銷送一袋鹽,吸引着城裏的退休老人,他們乘坐公交車結伴而來,再乘坐公交車結伴而去。有司機曾拉過47名乘客,其中45個老人,只賺了2塊錢。張海超曾一次拉過18個老人,老人們聽說後村的蒜薹比別處便宜三毛錢,來到之後發現蒜薹賣光了,坐上張海超的公交車回去。返程的時候,老人們聽說蒜薹又有了,正好又坐上張海超的車,來回兩趟,一分錢沒掙到。

  曾有司機見到老年人路邊招手,又恰好沒有乘客下車,一腳油門就開過去了,回程的時候,老人帶着親戚朋友把這輛車截停,投訴,討要說法。

  張海超不這樣,一來家家都有老年人,二來他懂得低三下四換來片刻的喘息,避免跟所有人發生爭吵。

  公交司機的工資大部分是一塊錢的紙幣,銀行嫌麻煩不收,張海超急着還貸款,帶着5000多張一元紙幣,他跑了十幾家銀行,排隊領號,給銀行業務員求情說好話,跑了一上午,耽誤了開車。若是擱以前,他會找出法律條文,跟銀行講道理,再不濟就投訴,現在不了,“沒用,更浪費時間,還不如多拉趟活。”這個中年人說。

2018年7月11日,河南新密建材城2路公交車司機休息室內,司機們的報班表。新京報記者尹亞飛 攝2018年7月11日,河南新密建材城2路公交車司機休息室內,司機們的報班表。新京報記者尹亞飛 攝

  每年,司機給公交公司繳納一萬多元的管理費。張海超跟車隊領導求情,緩交或減免他的管理費。但是今年,新來的領導沒有同意,繳不上管理費,公司扣發了他的油補和老年人乘車補貼。

  張海超不是一個懶惰的人,他相信勤勞致富,起碼以前信。在振東公司他幹破碎工,那是最累最苦的活,直到他呼吸乏力,咳嗽不止,肺變得石頭一樣堅硬。“得塵肺病的都是最勤快的人。”他說。

  現在開公交,沒日沒夜地轉,“年前零下13度的下雪天,我都沒休息一天,儘管我努力地活着,還是開始絕望了。”

  掙錢是一塊一塊地掙,花錢是成千上萬地花。一個月前,他給女兒交完輔導費,用信用卡還貸款,卡上一分錢都沒有了,抗排異的藥還能維持不到一個月。他不知所措,坐在老宅的核桃樹下,偷偷抹淚。

  幾年前,他可從來沒流過眼淚。哪怕死他都要爬上手術檯,肺部活檢,開胸之後的幾天,就算疼得“嗷嗷叫”,也不讓醫生用止疼泵。

  現在,他正值中年,已經窮途末路了。

  我是塵埃裏的一粒微光

  司機們的午飯,一般都是一碗麪條,撈麪,燴麪,湯麪,臨近的小飯館裏送過來,量大,實惠,10塊錢一大碗。

  12點28分,第三趟車收車。今天,張海超有30多分鐘的時間喫飯。天熱,他要了一碗撈麪,在車上打電話預訂,撈麪沒有湯,涼得快,車到站,面也坨了,和兩個司機師傅在值班室一起喫。

張海超在公交車司機休息室內喫午飯,午飯時間只有半個小時。新京報記者尹亞飛 攝張海超在公交車司機休息室內喫午飯,午飯時間只有半個小時。新京報記者尹亞飛 攝

  一個司機師傅燃起一支菸,讚歎張海超的勤奮,感慨他的不容易,“一家四口三個病號一個學生,全指望他開車。”

  “海超的肺不能聞煙味。”有人說。

  “在通風的環境下沒事。”怕是讓同事難堪,張海超趕緊打圓場說。

  中午,一個打工者給他打電話求助。這名打工者在北京的醫院確診是塵肺病,但老家的省職業病診斷醫院遲遲不出診斷,一直拖着,他問張海超怎麼辦。

  “去衛生局投訴。”

  “投訴了多少遍了,人家不管。”

  “行政起訴,就是打官司。”

  “打官司時間太長了,我怕官司贏了,我活不到那時候。”

  張海超無可奈何。

  下午仍是三趟車。

  開車的時候,電話經常響個不停。總有全國各地的塵肺病人打來電話,向張海超諮詢。午飯間隙,或者休息的時候,他會耐心地回電。2011年,張海超成爲一家公益組織河南負責人,爲塵肺病人提供法律諮詢,捐贈製氧機,助學。他還創辦了“張海超塵肺病防治網”,免費爲塵肺病人提供法律服務。

  有律師找到張海超,讓他介紹案子,官司打贏了一起分錢。張海超拒絕了,“患上塵肺病就家破人亡,怎麼忍心掙他們的錢。”

  幾年來,張海超接到過2000多人的電話諮詢,勝訴了100多人,自己探訪了500多塵肺病人,也見證了400場死亡和告別。

  6月22日,是開胸驗肺9週年的日子。這天晚上10點多,張海超發了一條朋友圈,“開胸驗肺事件經歷了9年,考驗了社會,結果是讓人失望的。”

  發完後他有點後悔了,覺得不該給塵肺病人傳遞負面情緒。他的微博、朋友圈久不更新,就會有塵肺病人打聽,“海超是不是不在了?”

  “他們把我當成是精神支柱了,塵肺圈子裏會說,你看,張海超是塵肺病,賠償也拿到了,現在不活得好好的。”張海超說,就連離婚,都跟病友瞞了半年。

  “我只是塵埃裏的一粒微光,給他們帶來一點點希望。”但更多的時候,失望佔了上風。

  自己哪一天不在了,女兒怎麼辦?

  晚上7點,夜班車發車。

  天色漸暗,直至夜幕無邊,行駛在城郊道路上的2路車像一棟明亮的房子,張海超是房子的主人。車窗外,透過光線,塵埃飛揚。

  屏峯商場這一站是小城熱鬧所在,這裏有商場、電影院,女兒琪琪最喜歡。張海超的女兒今年12歲,暑假過後開始上初中。2012年離婚後,張海超獨自一人撫養女兒。他並不埋怨前妻,“得了這病,讓她看不到一點希望,誰都有追求幸福生活的權利。”

  拉扯女兒不是一件容易事,怕她冷了,怕她熱了,怕哪一天自己突然不在了……張海超眼下的煩惱是,女兒蹦蹦跳跳個子長到了一米六三,以前買的童裝統統穿不上了,衣服要重新買。張海超不擅長砍價,屏峯商場有兩家衣服店不用討價還價,他撿幾十塊錢的買。

張海超正在廚房裏做午飯。新京報記者尹亞飛 攝張海超正在廚房裏做午飯。新京報記者尹亞飛 攝

  買完衣服,還可以帶女兒看一場電影。不過上一次看電影還是在去年暑假。

  最近有朋友給他推薦電影《我不是藥神》,張海超沒捨得看,也沒時間,就用手機看影評,“電影裏的病人,起碼喫上藥就能活,塵肺病是不可逆轉的,是人跟時間和金錢賽跑,跑贏的不多。”

  換肺時,他要喫一種藥,一瓶一萬四,有病友給他推薦了印度的藥,一瓶八千,他沒敢用,“當時病友沒說清楚,說是印度山寨的,以爲山寨的就是假的。”

  榮域福灣站到了,女兒上小學就在這一站。隔三差五,張海超給女兒送衣服,送喫的,把公交車停在站牌前,跟乘客說聲抱歉,女兒往這跑,他往那跑,一分鐘一個來回,再氣喘吁吁地開車。

  2012年時張海超感覺時日無多,曾爲女兒尋找代養。20多個家庭找到他想收養,但都沒有談成。

  “孩子大了,有品性,有記憶,很多家庭都希望收養嬰兒。”張海超說,沒談成,另一個原因是,他捨不得。

  可說不準自己哪一天不在了,女兒怎麼辦?

  他要讓女兒接觸真實的世界。他帶女兒一起探訪塵肺病人,讓女兒拍照,記錄,一戶人家的窗戶是塑料布做的,女兒從沒見過,“比我們還要可憐。”琪琪說。

  等女兒上完輔導班,張海超打算讓女兒跟他跑公交。“我幾點起,她幾點起,我幾點下班,她幾點下班。就讓她感受感受,不好好學習,命運會很悲慘。”

  有一天,張海超發現女兒在網上偷偷查閱自己的報道,他五味雜陳,覺得女兒長大了,又擔心太過殘酷,她承受不了。

  “爲什麼查爸爸的資料?”女兒默然不語。

  21點18分,最後一站,張海超一天的工作結束了。這一天他掙了160元白班工資,還有夜班109張一元紙幣,8個鋼鏰兒,半張一元紙幣。這些都是他的。

  他把車開回公交場站。新密入睡了,張海超駕着明亮的公交車在街道上穿行,他輕點油門,車像人一樣悄悄走路,又偶爾咳嗽一聲。

責任編輯:張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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