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何承偉這個“被標語激勵”的故事是真是假已經無從考據,但“真正講故事”的雜誌和“講真故事”的雜誌之間仍有肉眼可見的差別,當作者和讀者共同實踐了42年之後,我們突然開始發現,“真相”和“事實”這種原本在敘事中至高無上的環節已經退居二線,取而代之的是“情緒”和“立場”,正如你最近在網上閱讀到的那些大事件的文章一樣,所有關於“事實”或“僞事實”的闡述或者邏輯推演,早已被埋沒在“信仰”和“大是大非”的浪潮之中,實踐證明羣衆喜歡這個,自然會有大量文字工作者衝在最前面去爲他們如此描寫這個世界,這就是當下被檢驗過的真理。當然,如果你仔細揣摩上面這兩個小故事,你會發現,你可以說自己“沒有得到相關真相的證據”,但你不能證明“確實不存在這樣的真相”,我們無法找到喬丹有過一段神祕婚姻的事實,但要證明這個事實確實不存在,更有力的手段不是網絡搜索“查無此事”,而是利用美國權威的婚姻登記數據來佐證這一點。

文:網易特約作者貓三

前幾日網易NBA發了一篇涉及到喬丹婚姻生活的文章,有熱心讀者說出了自己記憶中的另一層真相:胡安妮塔不是喬丹的首任妻子,她也是喬丹在外面亂搞懷孕了,才逼得喬丹離婚髮妻,自己上位的。熱心讀者還給出了他的佐證,網上確實有一堆中文鏈接講述了這個趣味小故事。

唯一的問題:這些小故事大多出現在中文網站上,在國外的網站上難尋蹤跡。大部分涉及到喬丹婚姻的文章中,無論如何描述他和胡安妮塔的關係,都將其定性爲喬丹的“第一段婚姻”。


如果喬丹還有一個原配的故事是真的,那NBA可就太厲害了,他們的手腕強硬而隱祕,直接將這段歷史抹除了,看起來是真正在前互聯網時代才能做到的公關行爲。

不過互聯網的好處是有跡可循,在中文網站上沿着各條線索尋找,我們會發現這個故事最早的源頭,是一本1998年6月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空中飛人:喬丹的故事》。


這本《喬丹的故事》作者是武舟,編輯是何承偉,繼續檢索的話,這位武舟非但寫過喬丹的故事,還寫過一本《百變怪蟲:羅德曼的故事》。再往下搜,你還能找到兩本作者爲“武舟”的書,一本是《中國妓女生活史》,另一本是《中國妓女文化史》,至於此“武舟”是否確係彼“武舟”,我們不得而知,但他的編輯何承偉的來頭顯然要大得多——他是上海文藝出版社社長,更有名的應該是他此前長期主編的那本雜誌:《故事會》。其實看一眼《空中飛人:喬丹的故事》這本書封面就應該心有所感,人家明明就是《故事會》出品的“球星故事系列”叢書之一。


當然,如果因爲這是《故事會》發佈的故事,就斷定“喬丹那個神祕老婆”不存在也不太合適,然而這個故事裏傳說中“喬丹髮妻”的中文譯名是華妮-唐妮娜,而“唐妮娜”這個姓氏,無論我們通過何種翻譯軟件都找不出合適的英文譯名,於是我決定從現有的中文材料中尋找線索。有意思的是,這段關於喬丹神祕婚姻的材料往往並非獨立出現,它常常和另外一些喬丹的戀愛故事同時出現在一篇文章中,最多見的是1984年洛杉磯奧運會,喬丹和美國女子800米銀牌得主加拉赫的一段露水姻緣。

“1984年奧運會”、“美國女子800米銀牌”,這些都是確定可查的材料,通過谷歌“1984 olympic usa”這幾個關鍵詞,不難找到這個對應的人,加拉赫確有其人,英文名叫Kim Gallagher,而再通過搜索關鍵詞“Michael Jordan、Kim Gallagher”,我們很容易就能在1987年11月9日版本美國著名體育期刊《體育畫報》上找到這個小故事的原型,除了中文描述中“加拉赫被喬丹藏在衛生間裏”和英文版中“喬丹和他的室友將加拉赫藏在壁櫥裏”有一點小出入外,這兩個故事的核心內容還是吻合的。



且不論《體育畫報》是不是真的就比《故事會》更靠譜,單論在同一篇中文文章中出現的兩個並列的故事,會存在一個是有出處的“編譯”,而另一個是完全杜撰的可能嗎?

那有沒有可能,喬丹婚姻的故事,會是某種翻譯上的誤讀或者訛傳呢?要知道這種事也並不是沒有發生過,2007年在火箭輸掉一場比賽之後,當時國內某知名媒體駐休斯敦前方記者就曾寫出了一篇當時轟動籃球圈的“麥迪威脅孤立姚明”爆料,而最後經過前方闢謠和後方網友的努力查證,發現最接近真相的是記者把“應該給姚明創造更多單打機會”給翻譯錯了,因爲英文裏面的單打和孤立,是同一個單詞:isolation。


如今,這篇寫劈叉了的文章已經無限接近一個圈內的知名梗,但畢竟所謂“造謠一張嘴闢謠跑斷腿”,儘管經過各方(包括當事人)努力闢謠多年,但現在依然有人願意相信姚明和麥蒂曾經翻過臉。

而這樣類似的梗在圈內也絕非孤例,甚至也不僅僅出現在飽受標題黨之苦的中國媒體圈,譬如說坊間流傳甚久的達拉斯3J案。

1994年傑森(Jason)-基德被小牛選中,和隊中年輕人吉姆(Jim)-傑克遜、賈馬爾(Jamal)-馬什本組成達拉斯3J,成爲了NBA當時最年輕也最有活力的組合,在三人的帶領下小牛一度創造了聯盟單賽季的三分投射紀錄。但因爲更衣室矛盾,這個核心三人組僅僅維繫了兩個賽季,很快小牛就將三人拆散。


其實在NBA的歷史長河中,這樣的例子並不罕見,加上吉姆-傑克遜和馬什本離隊後也並未掀起太大波瀾,這次散夥的遺憾度也未見得很高(3J合體戰績最好也不過36勝)唯一讓這個故事流傳至今的,只有一則吉姆-傑克遜搶了基德馬子的花邊傳說。這樁現代版二桃殺三士的故事流傳之廣,以至於吉姆-傑克遜日後每到一支球隊,都會有隊友問詢此事是否爲真,當從吉姆那邊得到否定的答案之後,每個人都會流露出極爲遺憾的神情,頗有“我他媽褲子都脫了”的感覺。但基德和吉姆的雙雙否定已經足以說明一切,因桃色新聞而裂解發生的概率實在太小。

唯一可以確定的時,唐-尼爾森拆散三人組合的時候,球隊的更衣室矛盾已經不可調和,至於爲什麼,如果非要考據,原因很多,年輕的球星各懷鬼胎,過於自我可能是根本原因,而傷病、球場表現、戰績這些東西混入之後,三個人球隊地位的悄然變遷又是另一層原因,據說三個人在一起的最後半個賽季還打起了三角進攻,可能是導致這個組合崩潰的最後一根稻草,那麼即便將責任推到三角進攻身上,看起來也要比三角戀看起來要靠譜得多。


但也許問題的癥結也正在於此,因爲我們其實都沒有那麼懂球,我們很難理解有天賦的球員要如何產生化學反應,但要我們理解兩個男人因爲一個女人鬧崩那可就太容易了。同樣,從故事傳播的角度來看,讓我們討論一支球隊如何在漫長的兩個半賽季中逐漸因爲球權分配、戰術打法而分崩離析,顯然是一個漫長而無趣的過程,但談到吉姆-傑克遜在基德開房約炮的樓下橫刀奪愛,那我可就不困了。

一則“流言”或者一則“傳說”之所以讓人如此着迷,“看起來更像是真的”或者“這在我能夠理解的範疇內”倒不是最關鍵的所在,“刺激”和“情緒”可能纔是更重要的推動力。

同樣的事情也在詹姆斯身上發生過,他在2010年季後賽對陣綠凱中出現了罕見滑坡,前三場比賽騎士2-1領先,詹姆斯場均53.1%命中率輸出32.3分7.3籃板6助攻2.3搶斷2蓋帽,只有2.7次失誤,但在接下來的三場球中,詹姆斯的表現卻急轉直下,命中率急劇下滑到34%,場均只有21.3分入賬,卻出現了多達6.3次失誤,騎士也三連敗被淘汰出局,三場球分別輸了10分、32分和9分。


如果事後要從籃球方面解釋,詹姆斯在首輪就已經爆發的肘傷本該是原因之一。首輪騎士以4-1戰勝公牛,獲得了足夠的休息時間,打到綠凱時,騎士首戰翻盤,詹姆斯35分,次戰詹姆斯“僅僅”24分,騎士慘敗,第三場詹姆斯又是38分,騎士給了綠凱季後賽隊史上最大的主場慘敗29分,值得注意的是,第三場和第二場之之間間隔了3天,其餘兩場之間均只有1天休息,那麼從肘傷休養的角度來看,第1場和第3場正是詹姆斯獲得喘息之機的兩場比賽。

除了肘傷之外,其他籃球方面的原因自然源於對面,綠凱老三巨頭固然在得分爆發力上略顯老態,但得分穩定性依舊,更重要的是隆多的存在,他如同肢解騎士的助攻讓老將們的季後賽經驗轉化爲有效得分,後三場球隆多場均有22分10.7助攻7.7籃板入賬,場均命中率達到52.1%,作爲對手,詹姆斯對隆多表現的總結陳詞顯然極爲到位:“一切源自隆多,他絕對是個與衆不同的組織者。”而詹姆斯身邊的小莫狀態不穩,瓦萊喬背傷復發,整條板凳能夠站出來支援的人實在太少,就本輪系列賽而言,綠凱確實是一支更好的球隊。


以上種種關於聯盟第一的騎士再次無緣總決賽的原因,都和籃球有關,非常理性,但不夠感性,更談不上性感,在籃球場外,花邊記者們還挖掘出了一條更驚悚的“原因”:

騎士後衛德隆特-韋斯特上演了一出真實世界裏的“我把你當兄弟,你卻想睡我媽”的戲碼。這波流言迅速刷爆了寰宇網絡,不光是花邊記者和普通球迷對此津津樂道,連名人堂成員、火箭名宿卡爾文-墨菲都站出來說:“這絕對是真事兒,所有人都知道德隆特和詹姆斯媽媽約會了,除了東決後三場球之前的詹姆斯。”

人們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完全理解。和性有關係的花邊新聞總會比當事人正在營生的事情更引人注意,人們熱愛名人們帶來的正能量和積極效應,同樣熱衷於觀看那些站在世界之巔的人遭遇小人物世界裏的雞零狗碎——這也讓詹姆斯顯得更真實了一些,“韋斯特和他媽媽亂搞導致詹姆斯失魂落魄從而輸掉系列賽”顯然是一個比肘傷和隆多更刺激的故事。沒人真正在意故事的真實性,當人類走到認知的邊緣,那就是意淫的開端,如果此時有一個看起來邏輯通順而又刺激有力的故事出爐,那就會理所應當的成爲更受歡迎的解釋版本。

當然,這則在詹姆斯身邊發生的花邊很快就煙消雲散,當事人韋斯特的否認也不再爲人所關注,因爲這個夏天將會有關於詹姆斯更大的新聞蓋過一切。


當然,如果你仔細揣摩上面這兩個小故事,你會發現,你可以說自己“沒有得到相關真相的證據”,但你不能證明“確實不存在這樣的真相”,我們無法找到喬丹有過一段神祕婚姻的事實,但要證明這個事實確實不存在,更有力的手段不是網絡搜索“查無此事”,而是利用美國權威的婚姻登記數據來佐證這一點。

但你看,即使我真的手眼通天查清楚了這個問題,但最終落到文章中,也不過就是一句一掃而過的話而已,也許讀者只是看個名字就跳出文章去打開瀏覽器了。所以從寫作成本的角度來看,講述一個真實故事不可能始終用窮舉的方式來做到事糜鉅細的細節正確,當你在追逐真相的路上漸行漸遠,你的單位時間內掙下的稿酬將越來越少,面對潛在的費力不討好,我想每個作者都明白自己應該如何選擇,包括貓三在內。

當然,這裏面依然存在一個最基本操守:如果你無法確信一個事實,你最好放棄這個材料,而最壞的情況,也許就是爲了表達情緒,肢解事實。

何謂肢解事實,很多時候人們以後就是簡單杜撰一個事件,但不是的,有時候爲了表達某種特定的觀點或者情緒,在事實中進行挑選,只展現部分事實的行爲,很有可能將結論引導向完全相反的方向,所謂寫作者的“斷章取義”。

加內特和安東尼的“甜甜圈”對噴是另一個經典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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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妨仍以我自己的一次“斷章取義”舉例。相信很多人曾經聽說過這樣一個段子,說德羅贊在猛龍季後賽時被詹姆斯反覆玩虐,說出了一句“如果我們有詹姆斯,我們也能贏”的話,這段話在網絡上已經作爲德羅贊軟蛋的佐證,我也曾經引用過這句話,認爲德羅贊應該從心態上自我提升才能更進一步。

但後來在一次搜資中,我偶然找到了這句話的來源,原來是有記者在2017年猛龍被騎士橫掃後問德羅贊:“如果猛龍有足夠的磨合時間,是不是結果會不一樣。”

當季猛龍在交易截止日前交易來伊巴卡和PJ塔克,球隊磨合不是很好,記者這麼問也算是給猛龍一個臺階下。

於是德羅贊說出了這句金句,很多人不知道的是,他在“如果我們有詹姆斯我們也能贏”之後接着說:“我們可以在任何時候都把這些如果掛在嘴上。但事實就是事實。我們被橫掃了。”

所以,這句話恰恰是德羅贊不願意爲失利找藉口的強硬表達,卻被誤傳和嘲笑了這麼久,引向了完全相反的方向。


也許這就是後真相時代的有趣之處,訊息足夠發達的時代中,人們反而在海量訊息面前出現了判斷無力症,無論是作者,還是讀者,以及下一級的故事傳播者,在一層又一層的“斷章取義”之後,都無法距離真相更近一步,乃至越來越遠。

1978年,何承偉奔赴四川內江參加一個省級故事講演活動,準備將其中的故事採集組稿形成新的《故事會》,而在這之前,這本雜誌的前身叫做《革命故事會》。何承偉在這個活動上聽到了許多有意思的故事,但他也有顧慮:

“這些不講時下階級鬥爭的故事好發表嗎?”

何承偉說自己抬頭看了眼掛在會場上方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頓時充滿力量,決意就這樣做上一期真正講故事的雜誌。

何承偉這個“被標語激勵”的故事是真是假已經無從考據,但“真正講故事”的雜誌和“講真故事”的雜誌之間仍有肉眼可見的差別,當作者和讀者共同實踐了42年之後,我們突然開始發現,“真相”和“事實”這種原本在敘事中至高無上的環節已經退居二線,取而代之的是“情緒”和“立場”,正如你最近在網上閱讀到的那些大事件的文章一樣,所有關於“事實”或“僞事實”的闡述或者邏輯推演,早已被埋沒在“信仰”和“大是大非”的浪潮之中,實踐證明羣衆喜歡這個,自然會有大量文字工作者衝在最前面去爲他們如此描寫這個世界,這就是當下被檢驗過的真理。

也許現在我們已經墮入這樣一個時代,一切皆可懷疑,一切真相都不存在,一切都只是虛無的篤定和狂信。


至於這件事情該怎麼辦,我只是個寫球的鍋爐工,又能有什麼好辦法,畢竟我記得有個唱着“他們指向左,他們指向右,你我不能沒腦子”的歌手早已消失不見,而前段時間某站又應景發佈了一段昂揚的演講視頻,告訴下一代“我們生活多美好”,看起來,有些人確實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而且打算就這樣永遠幸福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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