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孙温、戴敦邦《红楼梦》主题绘画的艺术特色——以“宝玉挨打”为中心高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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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主题绘画作品,自1791出版的第一本版画插图至今,已有近三百年的发展历程,伴随着社会文化及绘画技术的发展演变,不同时期画家将《红楼梦》主题融入反映其时代特征的艺术形式中,并在这种衍生创作中呈现独特的审美理念及造型特色。本文基于对《红楼梦》的文本细读,以“宝玉挨打”这一章节为例着重研究该题材绘画名家,孙温及戴敦邦画作的艺术特色,包括其传达的时代审美观及对《红楼梦》文化内涵的不同诠释。

自《红楼梦》出现以来,我国历代画家及民间艺人对其进行了丰富多彩的绘画衍生创作,产生了插图、壁画、年画、连环画、邮品等形式多样的绘画作品。自清中期《红楼梦》诞生便与衍生绘画作品之间联系紧密,发展至今,繁荣发展的《红楼梦》主题绘画,演绎创作与原著相辅相成。经过长期的历史发展,创造了一定的美学研究价值,并取得了相关研究成果。

本文选取了清中期民间画家孙温与当代著名艺术家戴敦邦的《红楼梦》题材绘画作品进行深入的探究工作,以二人创作中“宝玉挨打”这一章节的画面为中心,开展对相关文献和二人画作艺术特色的梳理和分析。两人作品中都呈现出文学性与个性化兼具的艺术特色,具体到不同的篇章,则表现并不均衡。例如《红楼梦》第三十三回“宝玉挨打”,其中的人物排布,均依据作者主观理解进行想象创作。因此同样情节,孙温与戴敦邦作品画面布局的侧重明显不同,创作均故事性强,文图关系结合紧密,符合时代审美且具有鲜明的个人特色。

清代孙温与当代戴敦邦,是不同时期的《红楼梦》绘画名家,二者基于《红楼梦》文本而形成的绘画作品是延伸《红楼梦》文学生命力的另一种艺术形式,多年来对于扩大《红楼梦》文化的影响力有着重要意义。

清代末期的民间画家——孙温,历经36年绘制完成了大尺幅绢本工笔重彩画册《全本红楼梦》。在共计约230幅的画集中,他把明清园林艺术和《红楼梦》原著中出现的三千余角色人物一一呈现。

孙温擅长以纵观全局的视角,有条不紊地构建空灵的意境与层次分明的空间关系。例如下图:近景处是茂林修竹,中景处是人物群像,远景处山峦起伏,意境悠远。画面中的竹林茂密厚重,虚实疏密巧妙地衔接了三层空间,使得画面节奏感尤为强烈,画面极富清新明丽之感。其中布局的一丘一壑,都离不开画家对大自然观察的深入和对艺术表现力的追求。

图1 孙温绘全本《红楼梦》

迄今为止,《孙温绘全本》已经被我国许多出版社翻拍和印制,因此,后人能清晰直观地欣赏其复杂而工细的绘画技法与符合清末社会主流审美的造型观念。在他之后,随着社会审美变迁与近代以来东西方绘画艺术的广泛沟通交流,中国画家对经典文学的艺术衍生创作也变幻出新的形式与活力。

“画家以绘画红楼最多的是戴敦邦、刘旦宅、程十发等”,其中戴敦邦对《红楼梦》题材尤为钟爱;其创作的英文版《红楼梦》插图获1980年全国连环画创作二等奖。《红楼梦人物百图》等亦获盛誉。他身兼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以及中国《红楼梦》学会会员,堪称当代《红楼梦》绘画中影响最大的画家。

其画作多以古典题材及古代人物角色入画,所作形象传神生动,笔墨豪放雄健,富有生活气息。戴敦邦在插画、连环画、工笔与写意人物画等领域中均有极高的造诣。作品曾多次入选国内外大型美术作品展览及在多种专业报刊上发表。

戴敦邦的《红楼梦》题材创作可以划分成两个不同的阶段。第一阶段是通过白描进行展现人物形象。这一时期戴敦邦的《红楼梦》题材作品以上海出版的《红楼梦人物百图》以及天津出版的《红楼梦群芳图谱》为代表,这两部作品既能体现出作者的审美,又具备明清绣像简约的特征。这些作品是建立在传统工笔线描技法的基础上的,通过清绣式构图来描绘人物的神态和体态,因为社会风尚的转变及大众思想的开放,与清代孙温等画家的《红楼梦》题材绘画相比,戴敦邦创作的红楼人物更具动感,针对不同的人物塑造了不同的体态和动作,将人物内心更加直观的展示给读者。

图2 《红楼梦群芳图谱》戴敦邦

第二阶段,戴敦邦创作了新绘全本《红楼梦》系列作品,构图场景的层次感更加丰富,往往寓情于景。此外,由于画家对《红楼梦》文本形成了更深入的研究,画作中对明清时期的风土人情也有更加准确的体现。

在这一阶段作品中,我们不仅能看到古典主义传统对他的影响,其作品也更符合现代的审美特点。作者把色彩、笔触、技法这些相融合,改变了单人绣像插图“以线为主,以色为辅”的特点,开始在色彩选择上偏向对比鲜明、明度浓烈,对群像场景的氛围表现起到烘托作用。另一方面开始以人体的动态美作为《红楼梦》主题绘画审美表现的重点,加入更多主观感受、个人认识以及对于美与丑的夸张化艺术加工,因此能刻画出兼具原著精神内核和时代性的人物形象。

笔者认为其作品取得显著成就的原因主要有以下两点:首先,其画作通常建立在我国古代文学的基础上,多以经典文学为题材创作,工写兼长,对中国古典文学中所描述的社会场景及人物命运的内容,选择了独特的审美角度来刻画,因此人物形象生活气息浓郁,神态动作生动传神;其次,经过不断创新不断尝试,其画作具有极高的水准,绘制的人物形象和时代相符,极具感染力和代入感。

图3 戴敦邦新绘全本《红楼梦》

《红楼梦》第三十三回《手足耽耽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是《红楼梦》是全书的情节高潮之一。在这一章节,曹雪芹将贾政与贾宝玉之间的关系抽出常规环境,塑造了不得不直接面对父子间思想冲突和社会意识冲突的环境。

《红楼梦》主题绘画作为原著的衍生艺术品,是不同历史时期的绘画创作者通过对小说情节和现实社情的个人认识为基础融合形成。无论是原著作者或是绘画衍生创作者,都很大程度地忠实于生活和艺术,因此在孙温和戴敦邦的作品中,观者所看到的是高度还原的鲜活生活和群像场景中的多重冲突。

发生贾政书房的这一突发事件将原本雾里看花的复杂家庭情感关系展现在读者眼前,由于这一情节人物庞杂 ,其中的人物排布,需要依据主观理解想象创作。因此绘画表现的难度也极高,用静态的具象画面集中体现其中一幕,无疑依赖画家在构图中经营位置,进行取舍和布局。同样情节,孙温与戴敦邦作品的画面布局的侧重明显不同,但二人创作均故事性强,文图关系结合紧密,画面均表现出画家明显的艺术风格且符合时代审美风尚。

现存曹雪芹原著的八十回《红楼梦》中,通常上一回的情节会不完整地将结尾留到下一回的开篇,因此孙温在绘全本《红楼梦》时,往往是两张连续的图画对应两章“前后回相跨”的情节。

但书中第三十三回,作为《红楼梦》情节的突转章节,则难得用一整章叙述了宝玉挨打的情景,而相对应的,孙温也仅用一页画面还原本章贾府的“暴风骤雨”。不仅客观地刻画了原著文本,描写贾政审问宝玉时的情绪与姿态,还在本章构图时更加入了主观化的演绎,采用了超出常规的透视关系来表现人物关系。

“近大远小”透视的规则在本章的画面中失效了。因其父子身份与权力的悬殊而有明显的落差,一幕内的宝玉与贾政的人物大小、比例关系明显夸张化。这种构图表现方式多见于古代绘画,如《簪花仕女图》《女史箴图》以及最出名的《步辇图》(初唐时阎立本)。该构图最明显特点是最高权力者往往威严、高大,与其他人在画卷中的比例反差远超出了现实生活中的人物比例关系。

在孙温描绘本章情节的同一画面中,还采取了中国传统的“流动视角”的叙事构图方式:主人公贾政与宝玉一共出现两次,该构图方式同于中国绘画史上名作《韩熙载夜宴图》,利用流动视角从而将画作“一分为二”来详叙宝玉挨打事件的“前因”与“后果”。

画面中细节重点放在贾政与宝玉父子间的冲突和权力的悬殊对比。例如:及至气急亲手杖责宝玉时:“(贾政)眼都红紫了…犹嫌小厮打得轻,自己夺过来,咬着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前因后果都融合在同一画面,无疑客观地把一位中年父亲因儿子的不良言行以及由来已久的偏见,导致的无奈及狂怒,刻画得淋漓尽致。

图4 孙温绘全本《红楼梦》

而当戴敦邦描绘“宝玉挨打”这一场群像场面时,则充分发挥了他善于表现这种戏剧性题材的特长,将观者的思绪放到了原著文本外,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空白处。戴敦邦深入地把握住蕴藏在“宝玉挨打”这一情节下的复杂内因,因此在选材布局时通过 “三角形”构图,别出心裁地将本章第一幅画面的中心聚焦在王夫人身上。这位重要的女性角色,在父子冲突间其实是起到了“推动”和“抑制”的双重作用,表面看似只是作为保护者的慈爱母亲,实际上也是导致这一风暴的最重要的一环。原因之一在于,王夫人小题大做逼死婢女导致儿子被误解受罚;其二在于,宝玉性格乖张也是她与贾政夫妻二人碍于对贾母尽孝,因此教育失位的结果。

画面定格于王夫人抱住板子制止丈夫殴打幼子的一刻,构图充满了急速的运动感。但书中提到:“王夫人一进房来,贾政更如火上浇油一般,那板子越发下去得又狠又快。”细想这一细节,暗含着夫妻间的矛盾:想起宝玉 “流荡优伶,淫辱母婢”的种种过失,心中又痛恨王夫人等人一味护着宝玉,不让他管教,越发激怒。这时戴敦邦在画面中通过描绘执棍者和围观者的动态和神情,营造出了一种紧张的气氛,其中集体凝视的设定既是构成这一作品形式美感的组成部分,使得观者欣赏画面时产生奇特的感染力。

图5 戴敦邦新绘全本《红楼梦》

在《冯其庸论》一书中,作者提出:“文章的高潮不在贾政打宝玉,而在贾母出场训贾政救宝玉。” 这一观点也体现在戴敦邦为宝玉挨打一章创作的第二幅画面中,画家基于自身对情节的认识,将他心目中本章真正扭转情势发展的人物——贾母,安置在画面的绝对中心。

她也是这场父子间冲突闹剧背后的最深层原因:作为荣宁二府的权力中心,已近暮年的贾母在教养孙子宝玉时有绝对的权威,因此贾政自作主张责打宝玉,一定程度上否定了贾母的教育成果。贾母对自己权威地位的维护,使得她在这场冲突间的立场与态度都极为强硬。从画面中的人物动态与神情也可以看出这场责打最后导致的连锁反应:不仅造成父子间的情感破裂,也引发贾母对贾政的不忿与隔阂。

图6 戴敦邦新绘全本《红楼梦》

作为以精神创造为特征的绘画创作,《红楼梦》主题绘画的审美表现力的高低,主要依据画家的文化修养、绘画语言运用和视觉效果塑造。《红楼梦》原著给予后世画家的真正影响,往往不仅源自情节、事类、人物形象甚至语言等方面的沿袭和转化,而是给予画家创造观念上的启发和解放。后世画家创作出了一系列以《红楼梦》为主题的艺术绘画作品,影响广泛。

限于篇幅,本论文以孙温与戴敦邦两位名家的《红楼梦》主题绘画作品为例,通过对二人代表作中一些具体画面以及对“宝玉挨打”一章的深入解析,从而管窥其中所蕴含的审美取向及画家对原著文化内涵的转化表达。细察孙温与戴敦邦的创作,他们对《红楼梦》原著中的人物言行、场景构建的描摹,都加入各自时代的审美风格和个人的思考,并且将《红楼梦》主题融入反映时代特征的艺术形式中,这种具象化的衍生创作是与画家的审美风格密切相关的。其艺术价值高低与作品的文学性体现在能否在将抽象文字组织成一种能被直观感知、触动人心的具象表达,使之和时代大众的审美观念相吻合,从而启发人们的联想,让观者更容易理解原著深厚文化底蕴,对《红楼梦》的文化传播与发扬起到积极作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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