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柳葉刀》被羥氯喹論文坑了,同行評審應該背鍋嗎?

在新冠肺炎疫情中迷航,人們將科學研究視爲海上的燈塔,但沒有料到燈塔也可能是幻象。

上週,權威醫學期刊《柳葉刀》和《新英格蘭醫學雜誌》(NEJM)在同一天(6月4日)分別對各自刊發的一篇新冠研究論文撤稿。

《柳葉刀》的論文甚至直接影響了世界衛生組織(WHO),後者暫時叫停其“團結試驗”中的羥氯喹試驗。5月22日,四位作者在《柳葉刀》合作發表論文,稱使用含有羥氯喹或氯喹(同時使用或未使用大環內酯)的治療方案,對於新冠病毒感染患者的治療無益處。相反,反而會增加室性心律失常和院內死亡的危險。

然而在5月28日,200多位臨牀醫生和研究人員聯名向論文作者和《柳葉刀》主編致信,指出論文存在多個疑點,並要求論文數據提供方、醫療數據分析公司Surgisphere發佈醫院層面的數據,還要求《柳葉刀》公開促使論文發表的同行評審意見。《新英格蘭醫學雜誌》的撤稿論文也使用了Surgisphere的新冠肺炎數據。

風波持續發酵,學術界展開了一場針對論文應該如何發表的大辯論。最大的矛頭指向了學術出版物普遍採取的同行評審的流程模式,一些科學家認爲此次撤稿風波再次證明了同行評審浪費了大量的時間和資源;但另一些科學家則堅持,同行評審到目前爲止仍是保證學術論文質量的最有效的途徑。

同行評審的漏洞

經過同行評審的論文被撤回並不罕見,但一項影響力如此巨大的研究被指造假,仍然令《柳葉刀》的權威性蒙上陰影。

2013年諾貝爾生理醫學獎獲得者蘭迪·謝克曼(Randy Schekman)對第一財經記者表示:“《柳葉刀》歷史上曾發表過一篇腸外科醫生安德魯·韋克菲爾德(Andrew Wakefield)關於接種疫苗會導致自閉症的文章。他們原本應該更加謹慎。”

上述1998年刊登的論文後被證實數據造假,導致《柳葉刀》撤稿,韋克菲爾德也被禁止行醫。

謝克曼教授同時稱,期刊的評審性質導致了這類錯誤更容易發生。

所謂同行評審,是指研究人員將論文提交給科學期刊之後,由期刊編輯邀請行業專家專門針對研究進行抽絲剝繭的論證,檢查其結論是否與研究人員提供的結論一致。

同行評審工作的意義主要有兩方面,首先是起到了“過濾器”的作用,第二個是在論文發佈後能看出其科學專業水平。因爲論文的發佈意味着將接受全世界科學界的驗證,業內能對此發表意見,還能嘗試重現實驗的結果。

目前科學界達成的普遍共識是,同行評審的前提是基於信任體系,目的並不是爲了發現造假,評審員默認作者數據來源的真實性;同行評審的價值在於對論文的邏輯和實驗提出專業的論證。

但此次新冠疫情的危機也暴露了同行評審這一體系的巨大漏洞。

瑞士日內瓦大學量子物理學家尼古拉斯·吉森(Nicolas Gisin)教授對第一財經記者表示:“傳統學術期刊賦予了編輯很大的權力,可以自行邀請專家對論文進行審閱,但這些專家是匿名評審,也就是說只有編輯知道評審員的身份,評審員將評審意見交給編輯,再由編輯轉交給論文的作者。”

吉森告訴第一財經記者,他每天都會收到大量的同行評審的邀請,但只會接受很小一部分。他認爲,這種匿名的體系存在的明顯缺陷是,會讓同行評審的工作顯得平庸,因爲他們的名字並不會公開發布。

“這種設置最初是爲了保護評審員不會遭到報復,但這顯然影響了評審工作的質量。”吉森說道。

多年來,科學家們一直在呼籲尋求一種更加公開、透明的方法來解決數據造假的問題。一些研究人員認爲,導致數據造假的根源恰恰是同行評審。吉森建議,應該建立起同行評審的責任制,在論文決定發表的同時,評審員的名字也應該公開。

“數據造假的根源在於同行評審沒有一個明確的體系。”美國華盛頓的霍華德大學化學和藥物科學教授約瑟夫·福爾圖納克(Joseph Fortunak)認爲,“人們的期望是期刊會對論文進行徹底審查,但事實上這種審查沒有統一的標準,這導致了一些不誠實的作者鑽了空子,因爲很少會有人真的去重複實驗結果,這讓很多論文從未受到挑戰。但結果是一旦數據造假被發現,科學家就會聲敗名裂。”

波士頓東北大學的研究者詹姆斯·希瑟斯(James Heathers)也表示,同行評審的流程最初的設計就不是針對發現異常數據的。

“雖然同行評審是大家默認的一種科學定式,但是它的價值更爲複雜。”希瑟斯在其公開發表的一篇評論文章中指出,同行評審最好情況下的價值在於,有合適的專家來對新的研究進行認真仔細的評估,經過多輪修改後,能夠把錯誤消除,加強分析並能把論文稿件進行改善;而在最糟糕的情況下,同行評審可能像是櫥窗裏的裝飾,被賦予了不必要的表面權威,但整個過程粗略、缺乏實際價值,照本宣科,並可能忽略一些明顯的分析錯誤,甚至徹底忽略了造假的行爲。

造成糟糕的同行評審結果的原因有多種,比如在大量論文同時發表時,同行評審員的數量可能不夠,導致工作無法做得非常細緻;另一方面,同行評審工作是基於專家的志願,無法從中獲得任何實質性回報,但頂尖學術期刊的評審工作無疑能給專家帶來榮譽,這可能導致一些評審員“慕名而來”,忽略了實際工作。

現有模式耗時費力

通常情況下,傳統學術期刊同行評審需要耗費幾個月時間,這讓一些科學家的研究成果無法及時被業內瞭解,拖慢了科研的進展,這是同行評審受到詬病的主要原因之一。

疫情期間同行評審的這種矛盾更加突出,一方面是要迅速發佈重要的學術成果,另一方面則是大部分科學家都忙於自己的研究,沒有足夠的評審人手來快速完成審查工作。

更重要的是,任何一篇與新冠相關的論文發表後,都會產生巨大的影響,吸引比以往更多的讀者,因爲這事關所有人的生死。這就對論文發佈前分析的準確性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需要更嚴格的審查。

根據一篇4月份發表的研究,針對14個學術期刊發表論文週期的統計,有關新冠的論文平均週轉時間由一般情況下的117天大幅縮短至60天,這也引發了對評審質量的擔憂。

“疫情的緊迫導致了《柳葉刀》的編輯和評審員在無法驗證數據的真實性和準確性的情況下急於出版。這一事件不應該發生,有人做出了錯誤的決定,一些評審員也不該再繼續他們的工作了。”福爾圖納克對第一財經記者表示。

他還表示,伴隨着新的學術期刊大量湧現,出版系統正走向衰落。“因爲有太多的論文需要評審,以至於一些評審工作超出了專家的能力範圍。但專家在參與評審之後,就增加了申請終身任職和晉升的籌碼。”福爾圖納克說。

“出版社內部的專業編輯忙於雜誌銷售業務,他們儘可能地搜尋能夠引起媒體注意的論文,這也助長了一些作者爲了獲得研究經費不惜代價走捷徑。”謝克曼告訴第一財經記者,“大流行病增加了期刊、科學家和臨牀醫生登上媒體頭條的壓力。”

而外界更大的批判直接針對權威雜誌向投稿人以及訂閱者收取的高昂費用。有研究人員向第一財經記者表示,在某頂級雜誌上發表論文的費用約2500美元/篇,這是出版社的一門巨大的經濟。

謝克曼創辦了醫學期刊eLife,並擔任了6年主編,早些時候他還擔任過《美國科學院院報》(PNAS)的主編。

謝克曼曾公開批判包括《細胞》、《自然》和《科學》在內的三大頂級學術期刊,認爲它們用“不恰當的激勵方式”損害了科學研究的進展。

他創辦的eLife免除了論文發表費用,並免費提供所有論文的開放訪問權限。此外,謝克曼還改變了論文出版流程——讓同行評審員合作、請活躍的科學家作期刊編輯、縮短論文發表時間。

法國國家科研中心(CNRS)主任弗蘭克·拉姆斯(Franck Ramus)認爲,學術期刊收取大量的出版費和訂閱費,出版社的工作無法體現如此高昂費用的價值。在法國,科學研究者的工作大部分仍然是由科學界的公共投資來提供的。

預印版網站的勝利

儘管同行評審的體系遭質疑,但是大多數科學家仍然認爲,科學研究不能沒有同行評審。

“同行評審的價值是毋庸置疑的。”中日友好醫院副院長曹彬教授對第一財經記者表示。

復旦大學附屬中山醫院心內科主任葛均波院士也對第一財經記者表示:“《柳葉刀》論文撤稿更加證明了同行評審的重要性。”

“我們仍然需要同行評審,但如果在同行評審之前,有機會讓更多的讀者看到並發表評論,可能是一個減少錯誤的有效解決方案。”謝克曼對第一財經記者表示。

目前研究人員在等待論文正式發表前,已經可以將其研究結果在線發表在科學預印版網站上,比如medRxiv或者bioRxiv等平臺,供人們免費訪問。

儘管這些未經同行評審的結論發表也仍存在爭議,但很多科學家將此視爲學術流程的進步。

美國冷泉港實驗室神經科學家安東尼·扎多(Anthony Zador)教授對第一財經記者表示:“我認爲這是一種很好的形式,你可以先把研究結果上傳,讓社區裏的人進行討論,並最終獲得評審。”

統計數據顯示,目前medRxiv和bioRxiv平臺上總共發表與新冠相關的文章數量近4000篇,自1月以來,每天都有近100篇與新冠病毒相關的文章發表,每個月的發表量接近翻番。

儘管沒有嚴格的針對研究質量的同行評審,但是這些研究在預印版上發表之前,也需要符合倫理方面的審查標準,以確保其不存在抄襲、冒犯、不科學或健康安全方面的風險。

medRxiv和bioRxiv平臺聯合創始人約翰·英格利斯(John Inglis)表示:“這些平臺是開放的,同時也是負責任的。但研究並不具有結論性質,因此不能指導臨牀試驗,也不應該作爲確鑿的信息被媒體報道。”

謝克曼建議《柳葉刀》這樣的期刊,也應當鼓勵在一個網站檔案裏張貼預印版,並且使用公開發布的評論,擴大僅基於少數專家做出的評審結論。

“這種情況下就能夠儘可能避免出現已經發生的錯誤。”謝克曼對第一財經記者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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