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除了我們通常認爲的“蒙古帝國意識形態”外,其實還有一個深層動機,促使忽必烈出兵日本,在這裏,我們姑且把這個稱之爲“合法性欠缺綜合症”。這是幾乎困擾忽必烈一生的頑疾。

不可否認的是,蒙哥戰死四川而引發的皇位爭奪,最終勝出的人是忽必烈。比起蒙古帝國的“前四汗”,新生的忽必烈王朝最大的兩個軟肋,就是“得國不正”和“推行漢法等於背離草原傳統”。這裏我們摘引一段美國蒙古學家羅沙比(Morris Rossabi)的評語,就足以說明忽必烈當時的心理狀態:

和他的前輩一樣,忽必烈清楚地知道,他必須繼續堅持領土擴張的政策。因此,他的軍事機器一直保持着臨戰狀態。在蒙古人眼中,作爲統治者,他的成功至少在某種程度上取決於他能夠爲他的帝國增加多少財富、人口和疆域。同樣地,漢人的思想觀念認爲,一個好君主的賢德及其國度的榮耀會吸引外國人來朝,並服膺於華夏文明。爲了提高他作爲蒙古人和漢人世界統治者的權威性,忽必烈必須採取一種果斷、進取性,甚至進攻性的對外政策。此外,對忽必烈奪取汗位的質疑,也迫使他必須用實際行動證明自己的合法性,平息對他統治權力的任何疑問。既然他曾受到自己親兄弟的挑戰,那麼肯定還會有人質疑他是否有資格擔當蒙古帝國的統治者。對他來說,堵塞質疑之口的最好方法,莫過於把更多版圖納入蒙古的政治控制之下。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更好的方法呢?

1271年,當57歲的老皇帝忽必烈,志得意滿,舉目四顧,正要感慨時無英雄、對手難覓的寂寞時——雖然南宋尚未降伏,他打心底裏瞧不起南宋朝廷那一幫君臣,或許賈似道和文天祥除外——一個不怎麼和諧的聲音,傳到了他的耳朵裏。《元史》裏有一篇元代西夏人的傳記,裏面說,正在這個當兒,“西北藩王遣使入朝”。這個“西北藩王”或許是對忽必烈早就心懷不滿的窩闊臺、察合臺后王,或許是忽必烈的親弟弟、已經在伊朗“自帝一方”的旭烈兀,又或許是金帳汗國的蒙哥帖木兒汗。

總之,來朝的使節似乎非常忠實地轉達了他們的質問:

本朝舊俗與漢法異。今留漢地,建都邑城郭,儀文制度,遵用漢法,其故何如?《元史.高智耀傳》

直到這時,忽必烈才勐然記起,原來蒙古國家是個“家產製”的東西;換句話說,是“哥哥兄弟每商量定,取天下了呵,各分土地,共用富貴”的生意(《元典章》卷9《吏部三.投下》“改正投下達魯花赤”)。如今天下還未打下來,他搞的那套“儀文制度,遵用漢法”,或許可以安撫乃至激勵亡金統治區的那些漢人,但草原上的哥哥弟弟、叔叔伯伯,未見得肯服氣。其實,蒙古大帝國傳到成吉思汗的子孫輩手裏,越來越像一個家族成員合夥成立的股份公司,大汗就好像董事長兼任首席執行長(CEO),不該消極無爲、坐喫山空,而是有義務把家族生意做大做強。所以,每任大汗登基,必發動一輪新的對外征服戰爭,以示威武不輸先皇,紅利人人有份。忽必烈自然也躲不過這一輪“任職考覈”。

大元帝國的觸鬚還可向何方伸展?南宋前線已呈膠着狀態,再往南,安南、占城、緬國和爪哇,現在還鞭長莫及,西面和北面,是左右手蒙古宗王的傳統勢力範圍。老實說,忽必烈的選擇餘地實在不大,答案呼之欲出:對日本動手,可以說是一石二鳥。就算不能完全征服日本,在東亞地區故意製造緊張對抗態勢,也方便忽必烈把高麗更緊密地綁在自己的戰車上。

現在,這個現成答案,需要有人來告訴忽必烈。據說,這個主動爲忽必烈分憂的人,是一個叫趙彝的高麗人。《元史·日本傳》載:

元世祖之至元二年,以高麗人趙彝等言日本國可通,擇可奉使者。

趙彝在《高麗史》中被歸入了《叛逆傳》。《高麗史》說他原名“趙藺如”,曾經當過和尚,後來還在高麗考上了進士,看來也小有才氣。他“叛逃”元朝後,外號叫“秀才”,“能解諸國語,出入帝所”。從趙秀才通曉多國外語,而且經常有見到忽必烈的機會這兩點看,這個高麗人大概是忽必烈身邊的一個“怯薛”人員。“怯薛”本來是成吉思汗組建的中央禁衛軍,在元朝逐漸蛻變成一個爲皇室服役的機構。“怯薛”人員往往可以越過正規的政務機關,“乘間進說”,干預國家大事。從窩闊臺時代開始,就有高麗降人投充“怯薛”。其實,趙彝大概不過是給忽必烈出出主意,讓他通過高麗給日本施壓,結果搞得高麗長年雞犬不寧,被後世的朝鮮史家寫入《叛逆傳》,也是咎由自取。

除了從高麗奴才那裏瞭解到日本和高麗隔海相望,在決策遣使日本前,這個國家在忽必烈以及元朝朝野上下的心目中,究竟是個什麼形象呢?這個問題不好回答。

研究者相信,著名的威尼斯旅行家馬可·波羅也做過忽必烈身邊的一個“怯薛”,忽必烈經常派他出使中國各地,甚至南海諸國。忽必烈有個小愛好,每當去各地出差的使臣回朝,他都要向他們打聽一些當地的“人情風俗”;馬可.波羅就非常善於蒐集這類奇聞逸事,所以尤其得寵。(《馬可波羅行紀》第十五-十六章)在《馬可波羅行紀》中,有一段關於“Zipangu”島嶼的描述。一般認爲,“Zipangu”就是“日本國”:

日本國是一島,在東方大海中,距陸一千五百哩。其島甚大,居民是偶像教徒,而自治其國。據有黃金,其數無限,蓋其所屬諸島有金,而地距陸甚遠,商人鮮至,所以金多無量,而不知何用。此島君主宮上有一偉大奇蹟……其頂皆用精金爲之……複次宮廷房室地鋪金磚,以代石板,一切窗櫳亦用精金,由是此宮之富無限,言之無人能信。有紅鷓鴣甚多而其味甚美。亦饒有寶石、珍珠,珠色如薔薇,甚美而價甚巨,珠大而圓,與白珠之價等重。忽必烈汗聞此島廣有財富,謀取之。

馬可·波羅肯定未到過日本,並且他進入元代中國是1275年(至元12年),也就是戰爭開打以後。不過,他的這段描述,大概得自當時亞歐大陸商貿圈中廣泛流傳的對日本物產的模糊印象。我們將之看作當時歐亞大陸(包括元朝)對島國日本的想像,大抵不致錯謬過甚。

這段描述有吸引蒙古人的地方嗎?顯然是有的。蒙古統治階級大概不會關心“紅鷓鴣”比起塞北八珍中的“天鵝炙”是不是更美味。但是,黃金和珍珠,這兩樣可是蒙古帝國內最受追捧的支付手段、流通手段和奢侈消費品。

黃金這種流行歐亞的強勢貨幣,自不必言。珍珠是蒙古人用來裝飾婦女頭戴的“罟罟冠”、禮服乃至軍官虎符、聖旨詔書的主要奢侈品。蒙古貴族喜愛珍珠究竟到了什麼程度呢?

有個叫尚文的漢人,在河南行省做官的時候,恰巧遇上有西域商人進獻珍寶,售價“六十萬錠”,他的上司,某“省臣平章”(蒙古人)面有得色地向他誇耀:“這個見過沒?這叫押忽大珠,賣六十萬,不貴!”六十萬錠是個什麼概念呢?大概是元朝前期平均一年財政收入的五分之一。這顆大珠有沒有賣到六十萬錠,我們不知道。不過,對於如此珍寶,當時一座官員都傳看把玩,愛不釋手。尚文非常瞧不起,勉強問了一聲:“這玩意有啥用?”上司回答:“含之可不渴,熨面可使目有光。”看來是養生美容,效果俱佳。尚文只好發了一通“對天下百姓來說,糧食纔是寶貝”云云的牢騷(《元史·尚文傳》)。

或許,除了“蒙古帝國意識形態”和“合法化飢渴”,傳說中的“黃金之國”和薔薇珍珠,也是忽必烈決定不計代價逼迫日本臣服的理由之一吧。

除了《馬可波羅行紀》外,元朝後來糾集文化精英編修的《宋史》中的《日本傳》,也或多或少反映了當時人對日本的貧乏與破碎的印象。

這篇《日本傳》三分之二的內容,居然是距元朝兩百多年前一個日本僧人來華的相關事蹟,節錄了他帶來的一些日本國情資料。這個僧人叫奝然,九八四年(宋太宗雍熙元年)帶着五名弟子來華,請走了一些佛經和佛像,帶來了兩種介紹日本國情和地理的資料,即《王年代記》和《職員令》。

這兩種資料讓中國官修正史的《日本傳》走出了依靠傳說的時代,十分重要。然而,就拿《日本傳》節錄的六十四世天皇來說,最後一位,才數到九六九年至九八四年在位的圓融天皇。十三世紀的元朝人看這些,應該類似今天我們看十八世紀德川幕府的歷史一樣,充其量不過是學者專家案頭的消遣,有什麼實際作用?

資訊更新不及時也就罷了,奝然和尚的文字,又往往帶有強烈的文學意味和個人體驗色彩。他說,來的時候是“附商船之離岸,期魏闕於生涯,望落日而西行,十萬裏之波濤難盡;顧信風而東別,數千重之山嶽易過”,又說回去的時候是“季夏解台州之纜,孟秋達本國之郊”。不辨航路與季風的古代書生看到這些,自然如墮五里霧中。宋元之交的大學者馬端臨——可算忽必烈的同時代人——就曾抱怨,那些個路途道里的記載,一會“何其遠也”,一會“又何其近也”,讓人搞不清楚。

馬端臨撰寫的《文獻通考》,成書於一三○七年(元成宗大德十一年)。其中的《四裔考》也有一篇日本的介紹,無非也是抄撮歷代正史的《倭國傳》和《日本傳》而成。讀來讀去,普通人怎麼也沒法把上面這些文字記錄,同現代的民族史學敘述呈現的鎌倉日本聯繫起來。

讀史者看到這裏,不禁要感慨,一場太平洋戰爭下來,美國湧現了多少在日本研究領域開風氣之先的“日本通”,包括衆所熟知的《菊花與劍》(The Chrysanthemum and The Sword)的露絲·潘乃德(Ruth Benedict)。而元世祖與日本兩次大戰,死傷十幾萬人,居然未能換來同時代絕大多數人對於日本的一點新認識!

倒也無須苛責古人。當時生活在元朝疆域內的絕大多數人都沒出過國、留過洋,既沒有今日的學校和公共圖書館可以利用,也不能便利地線上搜索,更沒有什麼人甘願捨棄“四書五經”中的“黃金屋”、“顏如玉”,專門蒐集國外的情報資料。直到一八八七年(清光緒十三年),黃遵憲在《日本國誌·敘》中還在批評:

以餘觀日本士夫,類能讀中國之書,考中國之事,而中國士夫,好談古義,足己自封,於外事不屑措意。無論泰西,即日本與我僅隔一衣帶水,擊柝相聞,朝發可以夕至,亦視之若海外三神山,可望而不可即,若鄒衍之談九州,一似六合之外,荒誕不足議論也者,可不謂狹隘歟!

這說明一點:忽必烈打算對日本出手的時候,面對着的實在是他並不怎麼了解的一個對手,即便這種信息匱乏因爲後來多次遣使日本,有些許改善,仍然遠遠不夠。這對於兩次遠征和孤懸海外的十幾萬元朝官兵來說,可是致命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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