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最早知道房東的貓,大概是2017年,是在StreetVoice上。

StreetVoice由張培仁創辦,最初爲臺灣獨立音樂人、樂團首選的創作分享平臺,後也在北京成立分部,版圖擴張至內地,但依然保持了“水牛、稻米、香蕉、玉蘭花”式的審美風格。彼時房東的貓開始頻頻出現在StreetVoice的推薦上,和她們日系lomo調色的視覺呈現一起,進入我的視野。

坦白說,初聽房貓,這種花草系的民謠,並不是我的菜。我的民謠光譜是Bob Dylan、Leonard Cohen、Paul Simon,若論及女歌手,則是吉他技藝和文本寫作神乎其技的Joni Mitchell,或是溫潤如玉的Carole King,是他們領着我進入音樂世界的,因此我對於“民謠”這件事有着超乎一般的執念,你可把我看成是一個頑固的衛道者。

2018年的時候,房東的貓發表了她們的第二張專輯《柔軟》,並來到了臺北Legacy演出——在StreetVoice旗下的“Blow吹音樂”網站上,不斷地報道着她們的創紀錄式票房熱潮,秒殺級的票房,這比之前萬能青年旅店、宋冬野來臺時更甚。除了樂迷之外,包括我非常敬重的、華語音樂教母級的Singer-Songwriter——雷光夏也破天荒地爲房貓擔任演出嘉賓,而臺下同場的還有許含光、謝震廷、黃玠等大家所熟悉的音樂人。

作爲舊時代的遺老遺少,我向這股“房貓熱”唱起了反調,這和我對民謠的認知不符。但房貓的前進的腳步並未因此停歇。在過去的一年裏,她們依舊行走在路上,不斷髮表新歌,雷光夏爲她們製作了歌曲,合作音樂人還包括鍾成虎、陳建騏等金曲獎級別,她們還和我的另一組好朋友——八三夭合作了一首《不搖滾》,連八三夭阿璞,這個和我一樣挑剔的雙魚座,在聊起她們的時候也讚不絕口。

2020年4月,房東的貓發表了她們的第三張專輯《這是你想要的生活嗎》。好,那就讓我認真地,重新審視她們的音樂。這,究竟是不是我想要的房貓?

【2】

《這是你想要的生活嗎》收錄了房東的貓過去兩年陸續發表的作品。

過去傳統的唱片業生產方式,會明顯地做“創作期”——“表演期”的劃分。這幾個月,你就乖乖寫歌,然後錄音,製作,整個半年,再到發行、巡演,又是一年半載,然後又進入下一張專輯的流程,週而復始,這是老祖宗們傳下來的規矩,哪怕是如今的獨立音樂人,大都遵循祖制。

可房貓不一樣。

專輯裏的10首歌,時間跨度很長。最早的《這是你想要的生活嗎》來自2018年暑假,《Indigo》則是今年3月發表的作品。其中緣故,一方面是因爲當下互聯網信息攫取方式的改變,我們常會說“發一張10首歌的專輯真的是浪費”,聽衆的注意力已愈發有限;另一方面,則是因爲房東的貓本身也是一個“邊走邊唱”的組合,她們體現新時期音樂人的全新生活和表演方式,不再有明確的“創作期”和“表演期”的劃分,以連續的單曲發行作爲提高音樂曝光度的方式,並最終再篩選至整張專輯裏(注:房貓這兩年所發表的歌曲數量是這張專輯體積的數倍,因此篩選這一動作其實顯得尤其重要)。這當然是更符合當下音樂傳播市場的運營方式,但這也造成了房東的貓的音樂難以保持連貫性的敘事,對房貓的鐵桿歌迷來說當然不是什麼問題,但對於大衆來說,確實是會造成“房貓究竟是怎樣的一個音樂人”的認知模糊。

所以,這張《這是你想要的生活嗎》其實非常的重要。它是房貓能構成線性敘事(linear narrative)的重要砝碼。

如前所述,我一直認爲房東的貓是一個“花草系”的民謠小清新組合。雖此前我也聽過《孤獨之書》、《時間簡史》等歌,歌裏的房貓卻又和我印象裏不一樣,但我其實並不太清楚,這是孤例嗎?房貓究竟想說什麼?

而當我聽到《這是你想要的生活嗎》的時候,我的第一感覺是:這確確不是我認識的房貓。

這張專輯的色彩——注意,我說的不僅是封面的紅黑色濃墨重彩,我指的是整張專輯的聽覺色彩,它其實並非那樣的花花草草,也不是那種小確幸。第一首歌《Distance》開始,這是一個引子,充滿了人間煙火的採樣聲,串聯進鋼琴和風琴的合奏裏。作爲整張專輯的Intro,它沒有歌詞,但它一下子就定下來專輯的基調,它並不明亮,它是啞色的,帶着生活裏的毛刺,真實而有棱角。

緊接着專輯同名曲《這是你想要的生活》因製作時間較早,還一定程序地延續着過去那個“柔軟”的房貓影子,木吉他和沙錘聽起來是一種房貓式的標配,但聽她們不帶悲喜地唱着,“日子就像是耳機裏爛大街的歌”,“他被窩埋着青澀的過往,舊吉他再彈不出浪漫”,兩年前的她們駐足在大人世界門口張望,但究竟是在憧憬未來、還是歌頌青春,抑或是對着海海人生髮出沒有迴音的大聲呼喊,這其中的比例已很難說得清楚。

過去,我認爲房貓是我可以一眼就看穿的年輕人。而我總是偏愛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理兒,就像辛波斯卡說的:“我偏愛和醫生聊些別的話題。我偏愛線條細緻的老式插畫。”(《種種可能》)。而這一次的房貓正巧給我許多這種開放式的命題。像《孤獨之書》。由雷光夏製作的此曲,在單曲剛發時我就喜歡的歌。整首歌非常地雷光夏,如果你是從《黑暗之光》到《範保德》、一直追隨summer老師多年聽的聽衆,你對這充滿80年代理想主義色彩的鋼琴、從黑暗中透出五彩光斕的絃樂,一定不會陌生。雷光夏總有自己標誌性的風格,但我沒想到的是房貓和這種風格會如此契合。房貓的音樂創作過程,均是由成員佩嶺和小黑用寫好demo,再發給製作人和編曲老師往下發展,吉他手佩嶺通常也更多地用吉他進行創作,但《孤獨之書》這首歌恰好用的就是鋼琴。在我和她們聊天的時候,佩嶺說,寫完這首歌的時候,就覺得特別適合雷光夏老師,編曲發回來以後,當即有“就是它了”的感覺。雷光夏音樂中的詩性、聖潔感、吟誦感,同樣賦予了房東的貓,在這首《孤獨之書》裏,主唱小黑的聲音的“素”也得到了上佳的表達。

《孤獨之書》的作詞人林一謙是一位來自廣州的朋友,他在一所醫院上班,白天治病救人,晚上埋頭寫詞,在疲憊生活裏始終堅持着自己的英雄夢想。包括《孤獨之書》,以及專輯中最後那首《時間簡史》都是他的詞作,由他主動投遞給房貓,再由佩嶺進行譜曲。我對房貓的重新打量也離不開林一謙的瘋狂安利,《時間簡史》也是我認爲非常優秀的歌。與之合作的晨曦光廊是臺灣後搖樂團中的大團,也可以說是後搖團中的治癒系。在這首歌裏,以霍金之代表作爲題,房東的貓把人世間比作宇宙,我們每個人是在引力作用下的星體,會因爲他人的作用,或脫軌,甚至破碎。整首歌的旋律線寫作很優美,佩嶺寫了一個漂亮且具有想象空間的音列,在三拍子的旋轉下,小黑的聲音以前所未有的混響被放上宇宙。我有許多搖滾樂迷的朋友把這首歌列入他們在這張專輯最佳的位置,小黑聲音在Band Sound結合的功能性也讓我刮目相看。但最吸引我一處,依然是因爲歌曲裏面的氣質,那些高度濃縮的文本,在小黑唱出斗轉星移、黎明破曉的時刻, “我偏愛許多此處未提及的事物,勝過許多我也沒有說到的事物”,在房貓所塑造的空間裏。

【3】

這張專輯裏,如intro的《Distance》,房貓不停在談論“距離”這件事。距離是《這是你想要的生活嗎》線性敘事的核心。

無論是《孤獨之書》裏開篇明義地談孤獨,在《時間簡史》裏談人與人之間的引力、相遇與分離,也包括了《由於時間與地域的關係》,“你說由於時間與地域的關係,我們再見不會超過三十次;未來的事我哪裏得知,只是這數字帶給我心事”,通過這樣小女生的奇思妙想,用數字去量化彼此的關係;以及在《Indigo》中,佩嶺說這是“寫給自己的歌”,但我明顯在這裏頭聽出了她眼眸裏倒映的他人;《月亮擁抱我》則是佩嶺最初要寫給小黑作爲生日禮物的歌,我覺得像是《Indigo》的一對孿生兒,它聽起來更像是寫她們彼此;鍾成虎製作的《願你有故鄉》同樣寫的是距離,寫的是遠方和異鄉,鍾成虎故意把這首歌和此前的房貓做出區格,他竭力做出歌曲中的異域感,且必須要說,鍾成虎在過往爲陳綺貞做製作時所積累的對女聲處理的經驗,使得他在爲房貓做配唱製作時,對小黑人聲部分的引導,尤其是在整首歌的語感(articulation)打磨,在重音部分有許多可圈可點之處,尤其是副歌“哪裏的前程值得被信仰”,“信仰”的咬字是整首歌畫龍點睛的地方。

說起小黑的演唱,在這張專輯裏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印象中的小黑,是學生殺手,直男收割機,完美側顏……但我是這一次才發現小黑很會唱歌。過往房貓的專輯,受限於當時歌曲製作的客觀條件,包括在她們早期的成名作《雲煙成雨》、《下一站茶山劉》裏,我能指出在技術上的缺陷之處。一方面是整體制作能力的成熟(也包括佩嶺作曲能力的成熟),以及小黑本人演唱能力的進步,你把現在的房貓和過去相比,你會發現小黑的演唱方式其實有了巨大的改變,她的音色變得更加紮實且充滿彈性,在歌曲輕重的拿捏,包括國內民謠歌手裏頭普遍缺失的節奏和律動感,小黑都有着出色的表現。尤其是在那些看似簡單的歌曲,如《月亮擁抱我》,小黑在這首歌的演唱是四兩撥千斤式的,看似平平無奇,但裏頭曲徑通幽,足以讓認一遍又一遍地循環播放。

而佩嶺則是我在反覆聆聽後,確認她是一位寶藏女孩式的創作者。她能寫出漂亮的旋律,像《月亮擁抱我》極其柔美的副歌部分,還有intro曲《Distance》裏面的那個主旋律,佩嶺在這張專輯裏體現出她在旋律線上長足的進步。至於那些先有詞再有曲的作品,聽起來像是命題作文,但這對於一個曲作者來說並不容易,而佩嶺在《時間簡史》和《孤獨之書》中、通過詞作反推,並最終譜寫了那一個符合當下情緒的旋律和律動,足以展現了她的才華。我同樣喜歡的是佩嶺的嗓音,除了她自己獨唱的《Indigo》,在專輯裏,佩嶺的和聲總是恰到好處地出現,提供了另一種音色和情緒的支撐。

我特別要說的是,這張專輯裏我最喜歡的歌是《海》。它來自佩嶺的詞曲,讓我能更全面地對佩嶺創作能力進行評估。佩嶺給小黑留下的一個不那麼舒適的高音區,需要小黑去踮着腳尖夠着,整首歌所呈現的Ambient music的氣質已遠遠超越了民謠的標籤。而這首歌依然圍繞着距離這一主題,“你給我海洋,你讓我生長”,歌曲用電吉他和鋼琴做出了淺海區和深海區的界限,小黑的聲音漂浮其中,我在裏頭聽到了cohen之The Darkness(Old Ideas,2012)的氣質,深海之下,暗夜有光。

這也是我最開始時所感受到的,我認爲房東的貓這張專輯對我最大的挑戰是在於其色彩。這並不是她們可以要去甩掉小清新標籤的結果。當我問她們,你們是故意要去在這張專輯裏面表達更多的孤獨、或者是負面元素時,小黑和佩嶺都不約而同地表示對這一評價感到“喫驚”,“我們有負面嗎”,或是“生活……就應該是這樣的吧”。

無需去用“成長”等字眼,在《這是你想要的生活嗎》中我們所聽到的,房東的貓對於生活所展現出來“怯而不弱”的態度,她們保持了柔軟、但內裏有了更多的韌性,這恰恰都是我曾經沉迷在科恩世界裏的原因——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射進來的地方(There is a crack in everything. That's how the light gets in)。在生活的想象裏,我們從縫隙中看到光亮,我們該趨近光,還說躲開光?To be, or not to be,這是問題,沒有答案。

這一次的房貓,正是因爲她們連續地發問,她們不確鑿的狀態,讓我對她們第一次有了完整的認識。在專輯的連貫敘事後,讓我看到的,就是這種光。

【4】

這次順着新專輯,跟房貓做了一些交流,顛覆了對她們的一些看法。

最簡單的:她們其實根本不是我想象中的“藝人”

如果你是音樂節搞手、音樂行業的玩家,你一定會知道,如今的房貓已是獨立音樂圈的“頂流”。雖然粉絲非常佛系,迄今爲止也沒有自己的粉絲代號(即,不玩飯圈那套),但沒有人會忽視她們的“流量”,且她們逐年高漲的身價也很好地證明了這件事。

但是,如果你和房貓聊天,你會發現“紅了”這件事對她們沒有絲毫的影響。

“啊,現在我們走在街上,也不是那麼容易被人認出來的……”“我們只是在演出的時候,看到歌迷很熱情的時候,纔會覺得自己很受歡迎的……”她們在談論“紅”這件事的時候,總是非常地靦腆,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去聊這個話題。當我一再強迫,讓她們說說感覺“紅”了之後的不一樣,比如回到家裏面,父母、朋友是怎麼看待之類的,佩嶺才恍然大悟地說,“哦,我小時候有一個玩得很好的,年紀比我小的隔壁家的妹妹,她因爲想做音樂所以有一點點荒廢學業;她當時高三,準備要參加高考,所以我爸就讓我給她寫封信,鼓勵她,於是我就跟她說,要好好學習……”都是完全的學生腔調。

小黑說,這些年其實對於她們來說,並沒有感覺到什麼變化,還是像以前唸書時候,玩音樂的樣子。我說,小黑,你知道嗎,上一個我聽到這麼說話的人——是五月天的瑪莎。小黑也經不起開玩笑,趕忙說,沒有沒有,云云。

可小黑說的確實是實情。她們雖然已經掀起了“房貓熱”,但對於她們本身來說,其實並沒有外界感知的那樣強烈,歌迷們的熱情其實絲毫沒有擠壓到房貓自我的心理空間。至於她們的事務主理人纖橙——即和小黑、佩嶺組成鐵三角的那一位,俗稱“房貓第三人”——熱心腸,是個話癆,噼裏啪啦,每每衝在前面,但他也一直下意識地控制着房貓的規模,雖然他們現在也有了自己的公司“青柴文化”,但你和他們接觸下來,依然是一個手工作坊式的、家庭式的作業。纖橙說,房貓的下一張專輯,也打算用寫歌營、集中創作的方式來試試看。我相信,這也不會是特別唱片工業的、還是會讓房東的貓音樂依然保持着細膩的手工感。

之前我從沒有去看過房貓的現場。但這段時間裏,她們在線上展開了幾場直播,我就在屏幕外看着。雖然觀衆隔着屏幕,但我同樣能感受到房貓的真誠和真實。聽起來這是俗套的詞,但你和她們接觸下來,確實是會發現,她們是那樣的簡簡單單、明明白白,乾淨得不像話。

一個印象很深的片段:在她們前陣子的直播裏,有一位歌迷call in進來,然後跟房貓分享了自己“漂洋過海來看你”的故事,包括自己如何爲了這一次的連線而期待了一天的心情。你可以看到房貓那些不加掩飾的真實的反應,包括佩嶺後來一直在唸叨,說她內心的波瀾,一直都在翻湧着。

所以,到了現在,我完全能理解房貓的魅力,她們的音樂不斷在進步,和她們的聽衆一起慢慢從校園走到街道、寫字樓,再一起從livehouse走到劇院、音樂節;在這個渾濁的世界裏,她們始終相信簡單,保持簡單,哪怕音樂上製作上變得越來越豐滿,房貓的聲音依然沒有野心。我後來跟林一謙聊起我對房貓的改觀,他就不斷地開我玩笑,說,櫻叔現在這麼粉房貓了,是不是之前對她們的判斷過於武斷了。我說,害,音樂人,靠作品說話!

最後,我還想起,她們那場專輯戶外直播的《房東的貓踏青音樂會》結束時,小黑和佩嶺兩個人從草地上站起,抖了抖衣服,然後開始奔跑。

背景音樂是《時間簡史》,然後跑到開闊處,停下來,小黑說,有點可惜,原本是想和大家在這時候一起看夕陽的;然後佩嶺說,也沒關係,餘暉也挺美的。這種精心的巧思下,最終得到的意外,這纔是,生活本來的樣子。

音樂自媒體“亂彈山”

萬馬齊喑的亂世裏,

透過音樂,

我們記錄當下。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