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我愛我爸爸,但我不能原諒他”丨關於原生家庭的對話

我的朋友丁不方做了一檔真人秀,叫《熬鷹巴士》,在****播出。形式很簡單,就是晚上在城裏開一輛巴士車,請幾個陌生人上車聊天。

主角都是素人,好不好看全憑主題。

前面幾期,主題有職場、消費觀、三十歲、養娃……你可能看出來了,都是年輕人特別有槽可吐的話題。基本上,坐上這輛巴士的人,剛開始都是爲了吐槽。吐槽是快樂的,開始了就停不下來。天南地北的陌生人,無論什麼行業,什麼背景,互相一倒苦水,發現大家的痛苦都差不多。

昨天播出的一期,主題是跟父母的關係。

你大概能想象到了吧。一開始的吐槽,都是關於原生家庭的。不理解,不夠關心,粗暴。

這樣的:

這樣的:

主持人的反應,當然是這樣的:

家家都有本難唸的經。每個人從小都沒有得到愛的滋養,直到今天,還有耿耿於懷的傷痛。父母各有其不可理喻之處。說着說着,眼淚就下來了。

但,講完這些就夠了嗎?

還沒有,巴士還在開,聊天還在繼續。對上一代的抱怨只是剛開始,話題還要繼續展開。

這也是我想認真談談的話題。

1,這一代人,是知道自己不舒服的一代

我經常說,能抱怨也是一種幸運,過去有很多人是受到同樣的待遇,卻不知道抱怨的。

上一代人經常不理解的一點是:「這不是很正常嗎? 我們以前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嗎?

是的,但他們不知道自己不舒服。

曾經的不舒服,不正常被合理化了,隨之而來的是感官的鈍化。上一代人在他們自己的家庭裏往往是能扛的,並不計較公不公平,感受好壞。「家不就應該這樣嗎」,帶着這種想法,也會用類似的方式對待下一代。一代代就形成了傳承。

到什麼時候這個鏈條纔會打破呢?

必須有一代人站出來說: 我不舒服。

意識到不舒服,纔會帶來改變。但要產生這種意識並不容易。最起碼,需要見識,這也是爲什麼需要多一些交流。一個人如果一直生活在不舒服的模式裏,甚至都不會知道自己不舒服,除非他見過「舒服」是什麼樣。——這就是我說幸運的意思。就好像一個世世代代生活在北極的人,在沒去過別的地方之前,不知道自己居住的環境有多冷,他會想:「這不是正常的嗎」。直到見到了更大的世界,他纔會想,太冷了,我也想多曬曬太陽。

道理是一模一樣的。

我們跟人聊天,看書,看電影,有更多的見聞,纔會反思:「原來不是所有的家庭都是這樣,父母教養我的方式也不像他們以爲的那麼完美。」

一開始,這種想法讓人很難受,同時也很重要。對原生家庭的不滿,對父母的怨恨,這些負面感受建立在一個積極的前提之上——我們想活得更好。不要怕它們。反思自己的過去,意識到我不舒服(和怎麼樣纔是舒服的),是成長的第一步。

但是, 這也只是第一步。

2,從「我不舒服」,到「我怎麼做」

當你意識到自己正處在不舒服的狀態中,一個看起來很自然,實際上並不容易的想法是:

你得做一點什麼。

爲什麼不容易?因爲我們頭腦裏還有另一個聲音:又不是我的錯,憑什麼要我來做?——由此延伸出來的想法還有: 爲什麼不是他改變呢?光我一個人改有用嗎?你說的我都試過,沒有用……

這期節目中有個例子。兒子和父親一直以來交流非常少,很多年裏,兒子一回家就把自己關起來。最近父親有了一點交流的願望,笨拙地衝兒子的房間探頭打招呼。兒子對此的第一反應是很煩躁,心想你要幹嘛?有事說事,沒事走開。

主持人有點費解,說:你不是等這個招呼等了20年嗎?好不容易等來了,你又說你幹嘛?

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很清楚: 這是你自己的選擇。你明明可以選擇更好的方式參與這個互動,是你非要冷着一張臉,延續這段痛苦的關係。但是在當事人的角度,他也很委屈,而且,恐怕也不覺得自己在這件事上真的有什麼選擇。

他想的是:「他那麼粗暴,那麼冷漠,持續了二十多年,現在我再做什麼又有什麼意義?」

在這個想法裏,他本人無能爲力。

這是很難邁過的障礙,受害者心態。受害者的意思就是:「我無法改變這件事,我什麼都做不了。」看上去很不自由,但它有一點好處。那就是我天然值得被同情,被安慰,並免除了自己的責任。一切都是原生家庭的錯,導致了一切不幸。這種不幸裏隱隱有一種確定和安心。 是一種穩定狀態。

保持這種狀態是有代價的。最大的代價就是不改變,同時讓自己相信: 我什麼都不能做。

大概,這也是人們對原生家庭理論詬病最多的地方,受傷的人看上去被縛住了手腳,長年累月固定在「受害者」的角色上,一動不動,明明踏出一步就可以改善自己的處境,爲什麼不做呢?

我想,不着急,慢慢來。

不做,是因爲目前的狀態暫時可以滿足他。

改變是需要過程的。這個過程的一開始,也許就是保持現狀,把它變成一座紀念碑一樣的東西,記錄和見證自己遭受的傷痛。也許三年,也許十年,需要獲得充分的情感上的理解和支持,讓自己知道自己是好的,是正常的,是彼此之間可以看見的。或者說,對未來的改變是有勇氣和力量的。

所以就聊吧,聊天就很好,哭也哭了,該討伐的也討伐了,但人總是想變好的,所以聊來聊去,自然會轉到這個話題上:「你要怎麼做呢?」

3,你可以跟原來不一樣

有這麼一種迷思,有人對原生家庭抱有一種敬畏。他們認爲,經歷了什麼樣的家庭,就註定了以後會成爲什麼樣的人,就像命運一樣不可更改。接受了這個說法,我們就會相信自己無法改變。

但並不是這樣,你也可以做不一樣的事。

節目設置了一個類似於「大冒險」的環節,請幾位參與者分別跟父母聯繫,說一些以前從未說過的話。一開始很彆扭,幾位參與者都說不出口,但是在衆人的一再鼓勵之下,他們勉強嘗試了一下。一旦開始嘗試,就覺得做下去也沒什麼問題。

楊雪第一次問媽媽:「能說一件我讓你特別驕傲的事情嗎?」得到了媽媽肯定的答覆。

我們抱怨得不到父母的肯定,但也許我們也沒有 出這樣的邀請。這是我們可以改變的,至少讓父母意識到,他們的肯定對我們很重要。

小卓想和爸爸達成每個月喝一次酒的約定,忸捏着說不出口,被所有人推到臺前,支支吾吾了半天,開口的第一句話是:「我是愛你的。」

(然後是爸爸開始忸捏了)

時悅,曾經因爲衣着風格被母親刻薄地評論,從此認爲自己「沒有權力任性」,當巴士開往一家酒吧,她走到舞池前方,帶領衆人蹦迪。

她可以任性地活着,當然可以。也許父母不同意,但如果把父母的聲音只是當成一種聲音,完全可以置之不理,然後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他們只是不熟悉,並不是真的做不到。

我們經常建立這樣的因果聯繫:因爲父母是從來不表達情感的人,所以我也沒法表達情感。但這裏的「因爲……所以……」並沒有什麼道理。上一輩不表達,你就失去這個權利了嗎?當然不是。你是可以表達的。——上句話更 準確的表述是:因爲父母是從來不會表達情感的人,我雖然可以表達情感, 只是在這樣做的時候會有一點陌生。

陌生沒關係,多試幾次就不陌生了。

人是可以改變的。你想過怎樣的人生,就去做什麼樣的事,不熟悉的事也可以試試。這列巴士一直往下開,每個人就會越來越活成自己的樣子。

有時候人們不肯活成那樣,找一個理由說「因爲過去的經歷,現在我只能活成這樣」,這種想法只是暫時的。只要想,總可以改變。如果一直不能改變,最可能的原因還是在原生家庭上的執念。

是愛恨交織,

放不下當然也就可以不放,但你要知道自己是可以放下的。這個「可以」,要記在心裏。

我有一個來訪者,一直不肯好好過日子,把原因歸結爲母親對自己的情感虐待。她不肯放下,是因爲她想:放下就太便宜她了」。 假如她將來的人生過得還不錯,那麼她小時候受的苦又算什麼呢?母親又怎麼會知道孩子有多憤怒呢?

我和她後來找了一種方法表達對母親的憤怒,她每年選擇一天,故意給自己找彆扭,就像她過去每天做的一樣。這一天結束的時候,她會寫一封信告訴媽媽:這是你曾經對我做過的事,我一直記得,我還沒有原諒你。在另外的364天裏,她開始學習照顧自己。雖然很陌生,但她學得很快。

4,和上一代對話

走到這一步,纔有可能和上一代產生真正的對話。

對話不是爲了解決問題,不是要溝通談判達成某種訴求。對話本身就是問題的狀態。人和人通過對話而相處,兩個人彼此更理解對方。

不強求一致。對話不是爭吵,也不是 要那些要不到,對方也根本給不了的東西(比如要一個道歉,要到了又怎麼樣呢?)。父母在他們自己的世界裏,是很難改變的,他們一開口就是苦口婆心,數落你,抱怨你,或者催婚催生。這些話如果不想聽也可以不聽。但是真的放下了,聽着也無所謂。這些話影響不了你,只不過是一個刻板的老人,固執地用他的方式,表達他認爲的「愛」而已。

消化這一件事,是我們這一代人的成人禮。

前幾天看到一個故事。一個父親,年輕的時候非常混賬,到了老年,彌留之際突然良心發現,向兒子道歉,請求兒子原諒。兒子又憤怒又傷心,他很糾結,要不要說一聲原諒,讓老人安息。最終,他還是遵從了自己的內心,說,我不原諒你,我不可能因爲你一句道歉就忘記你做過的那些事。說出這句話讓他很痛苦。但父親笑了,說,你有權利不原諒,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很抱歉。

這就是一段真誠的對話。在這裏,要說一句原諒的話是很容易的,恰恰是表達真實的想法很難。而這個對話發生的時候,代表着兒子已經原諒父親了—— 他願意向父親打開自己的內心世界。

對大多數人來說,最難的也是這一點,讓父母看到自己的內心世界。不爲指責,只是對話。

父母很可能不理解,也不一定領情。沒關係。這個對話更重要的是爲了你,以一個成年人的方式對另一個成年人,帶着交流的意願。我告訴你 我是這樣的我接受你,也正在接受我自己。

這也不是結局,巴士還在路上。

人和人就在這樣的對話中,一點點塑造着自己。我建議大家看看這些對話。每個人都在改變。從各自吐槽開始,以爲自己是唯一承受痛苦的人,怨恨,不甘,再到釋然,走向改變,和父母產生有意義的溝通。這種真實的普通人之間對話的節目,現在太珍貴了。時間不短,1個小時,但值得一看。

你也可以這樣聊聊,在準備好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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