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不管在什麼季節,如果能喫上一碗韭菜雞蛋豆腐餡的扁食,足以讓人回味一段時間。

扁食很像餃子,卻也不同:做成湯的叫扁食,做成乾的用沾汁子沾着喫的叫餃子。不管幹的或湯的,韭菜雞蛋豆腐餡的味道最佳。

兒時,扁食絕對是頂尖的美味,能喫上它的日子屈指可數。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父輩們爲了跑光陰,過日子像閃電,幾乎所有的時間都想着從地裏多弄些喫的用的,哪有閒功夫坐下包一頓扁食。一年中或許能喫幾次流水席,咥幾碗菜菜兒,因爲村裏也有婚喪嫁娶的,但要喫一碗扁食,必須天時、地利、人和佔全纔行。要下雨天不下地,還要地裏有嫩韭菜,再遠道來個丫丫或姑姑,如此,一頓扁食纔可能上桌。

無論再忙,大年三十晚上的扁食,家家戶戶都要做起來的——據說,這天喫了扁食一年吉利。

我們家自然也會做。

趕年集時,父親胳肢窩夾回來兩把甘谷溫棚裏的寬葉韭菜,打回幾斤郭家坡村人用漿水點的豆腐。然後,把韭菜用塑料紙包好,豆腐放涼水裏拔上,一併放進窯裏,就等過年做扁食了。

那年月,雖然日子難熬,但過年的氣氛比六十二度的“隴南春”還濃烈。

一到大年三十,噼裏啪啦的炮聲,咣咣噹當的切菜聲;油鍋裏炸的是麻花,門口到處可見大人小孩貼對聯的身影……和着從廚房漂出來的香味,迴盪在村莊上空,歡樂像蒸籠裏騰出的熱氣,蓋都蓋不住地往外翻滾。

母親很早就爲晚上的團圓飯——扁食——做準備。

母親先韭菜洗好放在竹篩裏涼着,然後開始擀麪,兩張比二尺鍋蓋還要大的面張子,有半邊垂下了案板。涼麪間隙,快速地把韭菜切碎,再切更多的豆腐(因爲韭菜不好消化,必須多放豆腐),繼而用豬油炒上幾個雞蛋。

待母親切好的韭菜、豆腐和炒好的雞蛋加鹽並調料攪拌到一起,瞬間,韭菜夾雜着豆腐雞蛋豬油的香味撲鼻而來,整個院子都瀰漫着扁食餡料的香氣,讓人口舌生津,喉嚨也不聽使喚地上下活動起來。

實在忍不住了!跑上去,抓一把把扁食餡,一邊飛快地送進嘴裏咀嚼,一邊振振有詞地說:“我嚐嚐有鹽沒。”

在一旁忙着的母親用厭惡的眼神狠狠地剜了我幾眼:“生着呢麼,有啥喫頭呢,一時等不着二霎上了,包好了脹着喫。”

我那有心思管母親的責備,趁她不注意繼續往口裏抓。

餡弄好了,母親拿出裝茶葉的鐵罐,揭下上面的蓋子,一行行地照面張子按下去,扁食皮也就成了。

接下來就該父親出手了。

父親包的魚兒形狀的扁食不但好看,而且耐煮不破皮。一盤盤包好的扁食,像極了朝着一個方向遊動的魚,令我驚詫父親這樣粗糙的大手,種地、使牲口也就算了,竟然還能包這麼精緻的扁食!用父親的話說,這叫粗中有細。

門外的鞭炮沸騰時,扁食就下鍋了。一個個脹了氣的扁食鼓起圓圓的肚子,母親拿笊籬慢慢地攪動着,急得一旁的我恨不得用手撈一個出來。

母親把煮好的扁食舀一碗給先人獻上,之後,纔給我們一碗一碗地舀。碗裏的扁食有玉石一樣的顏色,因爲在煮的過程中,韭菜汁慢慢滲透到麪皮中,出鍋後更是晶瑩剔透,咬上一口,香味伴着湯汁刺激着口腔的每一個細胞,讓人倍感幸福和滿足。

這個時候的我,已經顧不上端飯,夾起一個扁食先放嘴裏再說,燙得我的舌頭在嘴裏來回轉個圈,眼冒金星。

父親喫扁食總有許多理由:“頭鍋扁食,二鍋面。娃呀,趕緊喫,頭鍋的扁食最好喫。”

我聽了父親的話便開搶起來,一旁的父親也不住地往我的碗裏夾。

等我們姐弟喫飽,父親纔開始喫,每到那時,往往鍋裏已經沒幾個,且皮都是破的。時間久了,我以爲父親喜歡喫破皮扁食,有一次問他,他得意地說:“你不知道福底兒麼?有福氣的人,纔要喫鍋底裏的呢。”

父親的話,讓我心生怪怨,嫌他沒把“福底兒”留給我。後來才知道父親的良苦用心,知道他的話原是哄我們的。

過年的扁食喫完,我就開始盼四月了,因爲四月我過生日,再忙,父母都要騰出半天時間給我包一頓扁食。

終於,春敲開了萬物復甦的生物鐘,一切有生命的綠色把蓄了一個冬天的勁用在了破土而出上。但黃土高原的春天往往要懶些,都四月天,韭菜纔有那麼一紮來長,等到我過生日那天,勉強能割一把;豆腐是父親幾天前就打的。

每年生日快到時,我就開始數指頭,生怕父母忘記了。

有一年過生日給我沒包扁食,現已記不清到底是啥原因,只記得母親給我煎了兩個雞蛋。沒有扁食,我心裏自然特別不舒服,心想:“就兩個雞蛋想把我打發了!”氣急之,我下又哭又鬧,氣得父親拿起煤鏟子就打我,任憑母親左攔右攔也沒阻止住,最後三個紅紅的煤鏟印落在了我的屁股上。

晚上我沒喫飯就裝睡了,母親端來兩個雞蛋,狗狗長狗狗短地哄我喫說什麼過生日不能不喫,不然要餓一年。

不喫要餓一年!我趕緊爬起來端過碗。

母親摸着我的頭,眼神裏流淌出來的慈愛,我永遠忘不掉,對比之下,我越發生父親的氣了——竟然打我!於是,我發誓再也不喫父親包的扁食,他的手那麼難看,那麼粗,包的扁食能好喫麼!

兒時,好像經常發誓,但那誓言輕如鴻毛,沒幾天便忘得一乾二淨。

那年是我小時過生日唯一沒喫扁食的一年,之後每年生日,父親格外記得清楚,離我過生日還有好多天呢,他就把豆腐打好,中午再乏都要割來韭菜,都不用我提醒他。

除了年三十和我生日,其他時間裏,想喫頓扁食是不可能的,只有秋天下雨時,父母纔可能挪出時間包一頓。

一場接着一場的秋雨,把大地的火氣壓得無影無蹤,也把四山滋潤得如蓋了一牀厚厚的綠毯。二刀韭菜在綿綿秋雨的呵護下,更加翠嫩。

秋雨天氣,我想喫頓扁食,有求必應。

父親二話不說,披上一張塑料布,把刃子在門口的踩石上“呲呲”地磨幾下,戴上草帽、拖着雨鞋便出門了。

母親也不閒着,炒雞蛋,切豆腐,只等父親割韭菜回來。

父親手捧夾雜着雨水的韭菜回來,母親接過來,邊洗邊切邊唸叨:“這韭菜嫩着,這韭菜肥着。”轉眼,一小段一小段的韭菜歡快地從母親的菜刀旁翻滾而出。

還是母親擀麪張子,父親包,一家人忙得不亦樂乎。

竈旁的麥草是我的溫牀,竈火散出的熱氣,暖得我睡意朦朧。模模糊糊地,父親一聲“趕緊起來喫扁食”,我徹底清醒過來。

一碗扁食早已端到我面前,紅紅的辣子油,麥麩醋作料,那味道只能用一個“爨”來形容。喫一個扁食,咬一口蒜,喝一口湯,哎呀,簡直美味極了。

今年秋雨也是一場又一場,天空像哪裏破了一樣,雨下個沒完沒了,身體也似乎開小差了,隔三差五地不舒服,躺在牀上,腦海裏全是父母親忙前忙後包扁食的場景。

母親來臥房門問我:“今天咱們喫啥飯嘛?我想了好一陣也不知道做啥,現在天天和過新年一樣。”

做啥飯,喫啥飯,現在還真是一件令人頭疼的事;做飯的人爲難,喫飯的人,好像也爲難。

見我不說,母親自顧自地說:“以前是窮着不知道喫啥,現在是日子好着不知道喫啥。以前是啥都能喫,而現在,喫啥都要考慮是否敢喫。扁食能成不?”

扁食?太能成了!母親和我想到一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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