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抱着大笑一場的想法,去看英達執導的新話劇《陽光下的葡萄乾》,也許會感到有些失望。

不過散場後走出劇場你不會失落,你可能會獲得比大笑更值得珍惜的東西。

| 一

《陽光下的葡萄乾》是今年北京人藝推出的第一部新劇,而對於大部分中國觀衆來說,這出戏的名字也顯得很陌生。這與這部劇在中國的曲折遭遇有關。

《陽光下的葡萄乾》演出海報

《陽光下的葡萄乾》是非洲裔美國劇作家洛倫·漢斯貝瑞的作品,1959年在百老匯公演,而後兩次被拍成電影。全劇的故事與當時美國實行的種族隔離制度密切相關,一家人面對白人羣體提出的傲慢蠻橫的要求,最終選擇了迎難而上。

這部劇在美國上演後,被一位中國的翻譯家發現,她一眼就判定這將是一部經典之作。由此在60年代初,這位同時也是戲劇人的譯者承受着那個時代的政治壓力,以及家庭生活的負擔,最終完成了劇本的翻譯。然而還未等劇本付梓並搬上中國舞臺,她就因運動來襲被關押入獄,其後就是1000多個日日夜夜。

這位翻譯家兼戲劇人叫吳世良。她是戲劇家英若誠的妻子,導演英達的母親。

左一爲吳世良,左三爲英若誠

獲釋後吳世良花白着頭髮回到家中,年幼的英達竟然沒有認出她來。

童年英達與父母及表哥表姐

除了寶貴年華,隨着那段獄中歲月一起流失的,還有吳世良翻譯出的《陽光下的葡萄乾》手稿。稿子從此流入民間,很多年都不知所終,而對此吳世良也少與家人提及,至少英達是不知道這件事的。吳世良1987年初離開人世,到最後也沒能看到自己的這份心血凝結成珠。

不過1994年的時候,英若誠曾經和美國友人提到過《陽光下的葡萄乾》。他認爲這是一部“太好的戲劇”,還曾考慮過親自執導,甚至連演員的膚色如何呈現都仔細琢磨過。

作爲老一輩戲劇人,英若誠的眼光應該不會錯。他早在1983年就翻譯並主演過美國劇作家阿瑟·米勒編劇的《推銷員之死》。這部話劇也成爲北京人藝除京味兒話劇之外,排演國外話劇的經典作品。此外,英若誠還翻譯過《譁變》、《上帝的寵兒》等劇目。

然而,英若誠1994年就已經患上肝硬化,其後儘管也參與過一些文化活動包括出演影視劇,但直到2003年去世也沒能着手執導這部《陽光下的葡萄乾》——吳世良的手稿也一直下落不明。

然而就在2018年11月,由於一個偶然的機會,英達輾轉發現《陽光下的葡萄乾》手稿出現在某拍賣公司的拍賣名錄上。一見到手稿的照片,英達就立刻斷定這是母親熟悉的手跡,紙上還有父親寫上去的美術字,以及漂亮的裝飾圖。

《陽光下的葡萄乾》手稿

很快,母親的手稿完璧歸趙,那一刻英達百感交集。作爲一個戲劇人他立刻想到,應該責無旁貸地將這部凝結着母親心力的劇目搬上舞臺,也就是母親生前供職的北京人藝的話劇舞臺。

北京人藝首都劇場

| 二

很多人只知道英達是電視劇導演,執導過的《我愛我家》早已成爲中國情景喜劇的巔峯,其實他的人事關係一直在北京人藝,身份是話劇導演。

2019年下半年,英達開始着手排演《陽光下的葡萄乾》,這也是他作爲人藝導演第一次獨立執導話劇作品。最初的計劃是2020年春天公演,然而疫情打亂了節奏,工作中斷一段時間之後才繼續排演,直到2020年9月1日劇目正式公演。

《陽光下的葡萄乾》大海報前

1號這天晚上,我坐進首都劇場看了這部本應幾個月前看到,甚至更早時間看到的劇。

很多人見到《陽光下的葡萄乾》的名字可能不明所以,不清楚它是什麼意思。其實它是一個比喻,原作者選用這個名字,靈感來自美國黑人作家蘭斯頓·休斯的一首詩。詩作將人最初的夢想比喻成葡萄,它在陽光的暴曬下最終可能變質腐爛,也可能轉化成香甜的葡萄乾,就看當事人如何選擇。

這樣的隱喻與全劇的情節暗合,劇作者就選擇它作爲劇名。看到這首詩,也有助於觀衆對全劇主題進行了解。全劇開場之前,舞臺佈景正上方就打出全詩,使得觀衆可以儘早進入觀劇的狀態。

開場前的舞臺

| 三

很遺憾,我沒有在首都劇場看過《推銷員之死》和《譁變》,我看過另一部從國外引進的話劇《貴婦還鄉》。不過對我來說那並不是一次享受的經歷,也許是我才疏學淺或者懷有偏見,總感覺融不進那樣的劇情當中去,而且我受不了演員臺詞帶有的翻譯腔。

這一次坐進劇場,我同樣害怕這種體驗再次出現。然而演員們一亮相一開嗓,我就意識到這次不一樣了。

從演員的發音來看,他們並沒有刻意模仿早期很多譯製電影中的翻譯腔調,比如語速飛快地說出一大串臺詞聽上去上氣不接下氣,或者兩人快節奏重疊着說話有意讓觀衆聽不清檯詞,就好像不這樣觀衆就無法聽出那是外國人在對話。

是幾乎不帶翻譯腔的臺詞,給演員發聲提供了另外的可能。臺詞本身就基本不存在早期翻譯作品的痕跡,甚至由於是在北京人藝的舞臺上演出,還有意替換進諸如“打車”、“二百五”這樣當今中國觀衆更爲熟悉的詞彙。

這樣的詞彙給了演員自由,爲他們的發音提供觸點,臺詞說出來是介於北京話和普通話之間的狀態,再略微帶一點點不令人厭煩的翻譯味道。這既讓觀衆們感到親切熟悉,又不至於因爲過於隨意,誤會了故事的發生地和時代背景。

除了臺詞,妝容上也不像此前北京人藝推出類似題材話劇那樣,將演員的臉塗得過濃過黑。只是淺淺地敷上一層,讓觀衆能夠看出區別於演員平時的膚色。更多異域感的外在塑造,來自發式和服裝。

| 四

全劇只有三幕,但時長接近三個小時。儘管它的故事並不複雜,而且並未更換佈景,但演員們通過他們的表演牢牢地將觀衆拴在座位上。

和英達此前執導的電視劇不同,《陽光下的葡萄乾》並不是一部喜劇,儘管它也有點綴意味的喜劇成分存在。

也許是怕笑料沖淡戲劇主題,也許是儘量保留母親翻譯作品的原貌,從來擅長製造包袱兒的英達,並沒有盡情地在戲中加入更多笑點。按理說這是一部有些熱鬧的家庭劇,在一定程度上有些像《我愛我家》,而且英達也擅長執導都市題材作品,往作品裏加入更多搞笑臺詞對他來說信手拈來,但他並沒有選擇這樣做。

劇中帶有一些喜感的臺詞,主要出現在前半部分,而且並不是靠加入一個比較現代的新詞無厘頭地把人逗笑——那過於廉價且有損主題,而是靠情節的發展和對話的應和自然發生。可以說,劇中引發觀衆所有的笑都不是爆笑,而是微笑,會心的笑,甚至是帶有一點點苦澀的笑。

相對於笑點,戲中更讓觀衆印象深刻的是動人之處。

結尾的時候,王茜華扮演的母親揮手向這個租住很久的舊家告別。作爲黑人移民後代,他們準備迎接包括居住歧視在內的更多挑戰,即將搬進並不歡迎他們的白人社區。在離開這個牆上滿是裂縫和水痕的舊租住房之前,老母親沒有忘記搬走那盆她經常侍弄的花草,更沒有忘記向愛人生前習慣坐的沙發揮一揮手。

《陽光下的葡萄乾》劇照

而就在他們搬家之前的一個小時,曾經讓她屢屢失望的兒子這次沒讓她失望。他放棄了接受白人侮辱性賠償金的想法,代替全家人做出決定,搬進必將面臨更多挑戰的白人社區——他們將來的房屋月供都有可能斷掉,更有可能遭遇白人的不公正對待。

這部戲劇是1959年在美國百老匯上演的,當時種族隔離制度還在實行,原作者一家也曾有過劇中一家的類似遭遇。直到1964年,種族隔離制度纔在美國瓦解——至少名義上是這樣。

| 五

夜裏10點半左右,《陽光下的葡萄乾》首演結束。演員們一一謝幕之後,導演英達上臺,站在劇中人物的中間,站在舞臺佈景的旁邊。

導演英達走上臺

這些人物,這些佈景,幾十年前曾經在他母親吳世良的筆下寫出,在他父親英若誠的腦海浮現。此刻,他們都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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