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調查丨層層轉包欠賬多,搬遷村民不願住:43億元扶貧項目被指“一筆糊塗賬”)

雅緻漂亮的書檯村安置房和中心廣場。這裏的房屋雖基本建成,但也大量空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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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7月,巴州區成功摘下了“貧困”帽子,這是大好事。但另一面,根據記者獲得的《關於抓緊整改易地扶貧搬遷資金管理使用情況專項審計反饋問題的通知》,顯示巴中市審計局對巴州區2016年至2019年7月易地扶貧搬遷實施情況進行專項審計調查,查出巴州區違紀違規及管理不規範問題金額17.7億元。
田傲雲/發自四川、北京
“材料款啥時候結?”9月8日上午,劉苗在路邊加油站加滿油後準備驅車離去,突然出現的兩個人擋住了他的去路,“你給不給錢?不給錢法院的人馬上就來!”一分鐘後,給不了錢的劉苗被法院帶走。
這是分包了四川省巴中市巴州區易地扶貧搬遷項目100多個包工頭的日常,劉苗只是其中一個包工頭。
2016年1月,總投資規模約43億元的巴州區易地扶貧搬遷工程被劃分爲七十多個標段、605個點位開始對外招標,之後,大部分標段經中標企業層層非法轉包分包。作爲其中一個包工頭的劉苗,4000萬元總項目合同款被拖欠近1600萬元,層層拖欠之下,材料費、機械費、農民工工資等至今也無法得到兌現,涉及金額總計600萬元。
9月6日至10日,記者深入巴州區實地探訪易地扶貧搬遷實施情況後還發現,易地扶貧搬遷集中安置房雖已基本建成,卻因巴州區在實際實施過程中將大量非貧困戶進行同步搬遷,擴大工程規模,造成扶貧工程資金投入增加。且在資金緊缺之下,當地採取壓低單價、減少基礎配套設施、部分工程不計價等措施降低工程資金成本,使得村民生活、生產等基本條件沒有得到保障,不願入住安置點,安置房大量空置。
一位政府工作人員向記者透露,“此前,巴州區政府計劃將非貧困人口同步搬遷後,將舊宅基地復墾,通過增減掛鉤把節餘指標在省內流轉,哪想到土地指標並不好賣,好不容賣出去了卻遲遲沒收到錢,再加上部分非貧困戶的自籌資金也一直沒有收上來,使得易地扶貧工程大部分還資金沒有到位。”
9月8日中午,巴州區易地扶貧搬遷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以下簡稱“易地辦”)主任、巴州區發改局局長唐憶對前來討要工程尾款的中標企業和包工頭表示,“馬上就有3000萬元的進賬,一到賬就會撥付給你們。另外,我們正在催其他地方政府儘快把兩個億的土地指標流轉款打過來,還在加緊辦理銀行貸款,這大概也有2億元,會起到一定支撐作用。”
“4個億隻是一個美好的願望,即便真的到賬,對於目前的缺口來說也只是杯水車薪。”衆人向記者表示。
截止到記者發稿時,中標企業和包工頭均表示尚未收到任何撥款,“連傾向性的電話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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層層轉包的扶貧工程
四川省是全國扶貧開發攻堅任務最繁重的省份之一,貧困“面寬、量大、程度深”是四川省扶貧開發工作中一直面臨的狀況。
巴州區易地扶貧搬遷項目正是四川省幫助農村貧困人口通過易地扶貧搬遷創造條件儘快脫貧,確保打贏脫貧攻堅戰,如期實現全面小康的脫貧工程。
2016年1月,巴州區易地扶貧搬遷項目正式對外招標。同年9月份,通過資格預審的建築企業收到了項目入圍通知書。經過隨機抽取,入圍的建築企業確定承建的具體標段後,在2016年10月至2017年3月期間陸續簽訂了施工合同。
“中標後,當地政府就安排人帶我們去踏勘項目現場情況,踏勘過程中,那個人問我們願不願意把項目轉包出來,如果願意,我們就能得到項目合同價的2%作爲管理費,之後就不用再繼續做這個項目。”一家中標企業的項目負責人楊波告訴記者,根據規模,項目合同價也不一樣,50戶以上的中心村項目合同價大概在1000萬元左右,少於50戶的小組團項目合同價在200萬元到600萬元之間。
“易地扶貧項目點都在山上,很多地方當初都還是窄窄的黃泥巴路甚至沒有公路,出行很不方便,材料也很難用車拉進去。”劉苗向記者介紹,20多家入圍且中標的企業只有兩家本地企業,外地企業看到巴州施工環境艱苦,加之三個月的工期又很緊湊,要麼就退出,要麼就把標段轉包出去了,也有少數中標企業打算自己做,但可能會遭遇項目所在村鎮政府部門的規勸,讓其將項目轉包給當地包工頭。
“層層扒皮後,鉅額國家工程款都流入到個人腰包,光是我分包的這一個項目流入到中標企業和中間人的金額已高達200多萬元!”包工頭武方回憶說,“我分包的項目合同總價爲1371萬元,約定買標價6%,先給中標公司支付70萬元現金,再從工程撥款中抽走20萬元給中間人,之後的每次撥款,中標企業會從中扣除4%的費用作爲管理費和企業所得稅。”
武方稱,“中標企業爲了規避風險,沒有給我現金支付條據,之後的工程撥款也是通過中標公司與我簽訂建設工程勞務分包合同的方式來支付。”
像武方這樣通過中間人分包工程的包工頭大概有200個左右。按照多位中標企業項目負責人及包工頭所述,大部分符合資質的企業中標後,會通過中間人把項目轉包給包工頭,部分包工頭會再發包給小包工頭。轉包後,中標公司會收取項目合同總價的2%~5%作爲管理費,中間人會收取4%~6%作爲介紹費。
在一份關於易地扶貧項目中標情況及實際實施者的材料中,據不完全統計,巴州區共建集中安置點605個,有超過90%的中標企業將中標標段交給中間人轉包,產生的中標企業管理費及中間人介紹費總計在2億元左右。
值得注意的是,該項目的《資格預審文件》中曾明確提出“嚴禁轉包和違法分包”,具體而言,未經行政主管部分批准,中標人不得變更項目負責人;凡資格預審文件未明確可以分包的,中標人不得進行任何形式的分包;中標人派駐施工現場的項目負責人與預審文件申請文件承諾不符的,視同轉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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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異巨大的工程造價款
根據介紹,巴州區易地扶貧搬遷工程分兩期完成,涉及人口數6萬多人,到2017年12月底工程全面結束。第一期工程在2016年11月開工,實施易地扶貧搬遷6991人;第二期工程在2017年3月陸續開工,實施易地扶貧搬遷25739人。貧困人口之外,則是大量非貧困人口的同步搬遷。
“巴州現在的資金壓力特別大。”巴州區一位政府工作人員向記者透露,易地扶貧工程規模擴大化,工程投入增加,資金十分緊缺。“這個項目總資金規模43億元,目前上級到位資金已經全額撥付,大概還有24億元左右的資金缺口。”
按照巴州區易地扶貧搬遷政策,對於建檔立卡貧困人口搬遷人均住房面積不超過25平方米、戶均生產生活附屬設施建設面積不超過30平方米。其中,對於貧困戶,中央按照2.5萬元/人標準用於補助易地扶貧搬遷對象安置住房建設,安置房建好後,每戶再繳納一萬元自籌資金;對於搬遷戶,中央按照1.3萬元/人、2萬元/戶的標準進行安置住房建設補助,安置房建好後,每戶再按照實際建設金額減去減免費用後繳納相關自籌資金。
資金緊張在劉苗等人看來並不意外。“按照政策,非貧困人口的搬遷戶是要交納自籌資金的,但就拿我包的幾個項目來說,交齊自籌資金的非常少。”
劉苗告訴記者,除主要打造的示範點外,很多扶貧項目並不符合招標文件的要求。“只完成了房屋主體工程,其他基礎配套設施都沒有,再加上部分房屋戶型設計不合理,所以搬遷戶都不願意搬來住,更不要說交錢了。也有部分搬遷戶是不想拆原來的老房子,或者對貧困戶評選標準不認可也沒有繳納自籌資金。”

巴州區一處易地扶貧搬遷項目的房子。田傲雲/拍攝
搬遷戶不願搬出原來的老房子,這直接導致巴州區政府想要將城鄉建設用地增減掛鉤與易地扶貧搬遷相結合的工作無法開展。
上述政府工作人員介紹說,拆舊復墾與搬遷戶舊宅騰退掛鉤,只有搬遷戶騰退之後,才能對舊宅基地拆舊復墾,再通過增減掛鉤把節餘指標在省內流轉,產生的流轉價款則用來補齊增加出來的易地扶貧工程投入。但在實際過程,卻遭遇了搬遷戶不願搬出原來老房子的狀況。“沒辦法,總不能把人趕出來強拆吧?”
工程規模擴大的同時,建築工程成本也開始大幅度上升。
“爲了趕工期,幾百個工程同時集中開工,鋼筋、水泥、磚等主材料和人工工資猛漲,再加上大多數施工點地勢偏遠,運輸條件惡劣,造成二次轉運成本畸高,這使得工程成本大幅增加。以人工費爲例,正常情況完工後人工費在280元/平方米,這次漲到了420元/平方米左右。”多位中標企業項目負責人及包工頭告訴記者,施工期間,他們曾多次向政府反映原材料價格及人工價格上漲情況,政府相關部門在召集施工單位負責人開會了解詳細情況後,承諾會按照實際價格調價,直到2019年5月,巴州區易地辦纔出具調價文件。
調價文件提出,因市場建材緊缺而導致價格上漲,2016年建設的易地扶貧搬遷項目按照98元/平方米的標準進行補償,2017年建設的項目按照56.23元/平方米的標準進行補償。
調價標準並沒有得到認可,楊波表示,調價明顯和實際價格不符。“地方政府資金緊缺就壓低單價來減少對我們的支出,這種做法合理嗎?”
有接近當地政府的人士告訴記者,或許是種種原因之下,資金緊張的巴州區政府在易地扶貧搬遷資金管理上出現了政策執行不到位、違反基本建設程序等問題。
根據記者獲得的一份巴中市易地扶貧搬遷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2019年12月出具的《關於抓緊整改易地扶貧搬遷資金管理使用情況專項審計反饋問題的通知》顯示,巴中市審計局對巴州區2016年至2019年7月易地扶貧搬遷實施情況進行專項審計調查,查出巴州區違紀違規及管理不規範問題金額17.7億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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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置的扶貧搬遷房
依河而建的巴州區曾口鎮書檯村易地扶貧搬遷安置點在2017年竣工,這是一個有着聚居農戶82戶,分散安置2戶的中心村項目,安置房統一採用白牆黛瓦的兩層小洋樓樣式,並配有村衛生室、文化室、中心廣場、健身器材等配套設施。
根據公開資料顯示,2017年,書檯村通過整合易地扶貧搬遷項目資金、土地增減掛鉤收益資金、財政涉農資金等近3000萬元修建了這個中心村聚居點。項目建成後,不僅改變了書檯村因房致貧現狀,還按照“公司+基地+合作社+農戶”的模式,引進業主發展巴藥產業,建設了35個佔地60餘畝的食用菌大棚。通過“土地流轉、入園務工、入股分紅”三種利益聯結模式,覆蓋帶動全村所有農戶人均增收2000餘元。
9月6日,記者前往書檯村實地探訪時卻發現,安置房雖已基本建成,但實際卻大量空置。已經竣工的房屋中至少有一半房屋門前雜草叢生,明顯無人居住。

書檯村村民用這些桶盆來往返挑水。田傲雲/拍攝
多番詢問之下,一位村民向記者說出了實情:“我們這裏沒有通水,平時都要靠自己步行40分鐘左右去原居住點的井裏挑水,只有在上級部門前來現場檢查安置點情況時,纔會通水,所以很多人都不願住這裏。不通水是因爲專家說水質不達標。”
至於公開資料提到的藥材種植基地,村民隨手指了指路邊說,“只種了些黃姜在草裏,頭一年擺擺樣子,現在都沒人管。”這位村民告訴記者,在安置點剛建成時確實曾引進藥企,建成道地巴藥基地1500餘畝,但後來都逐漸撤離了,現在有自己村的村民承包了部分土地用來種植水果。

書檯村種在路邊草叢中的黃姜。田傲雲/拍攝
值得注意的是,存在以上問題的書檯村是被本地人稱爲“樣板工程”的示範點,更多的扶貧項目到現在爲止只建設了房屋主體工程。
9月6日到11日,記者深入巴州區探訪多個鄉鎮的扶貧項目點後發現,這些扶貧項目大多是在原住地附近建設,或僅從鄉村道路的一側搬至另一側,甚至部分安置點的選址地此前是村莊耕地。此外,這些項目還存在安置房大量空置的共性。
“搬來安置房後,發現安置點無地可種,也無法進行養殖,說好的配套設施沒有就算了,爲了防止雨水滑坡的堡坎和擋牆也沒做,誰知道安不安全?”多個項目點村民告訴記者,安置點周邊土地屬於原住村民,目前還無法進行分配,各種原因導致村民不願意搬來住。
“我們也想解決,但沒有辦法。”前述當地政府工作人員表示,巴州區部分安置點的確存在後續扶持力度不夠,拆舊復墾進展緩慢的問題,導致住戶陷入“務農遠、務工難”的困境,“上級政府檢查也發現並提出了這些問題,我們正在想辦法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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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未收到的工程尾款
“項目竣工快三年了,遲遲沒有完成審計工作。”楊波稱,2017年年底易地扶貧搬遷項目全面竣工後,當地政府部門一直以工程還沒有審計驗收爲由欠付工程款。“到現在爲止,工程款支付不到70%。”
按照合同約定,工程全面竣工驗收後應支付合同總價的80%,經相關部門竣工驗收合格並審計確認後,付至審定工程總造價的95%,剩餘5%作爲質保金。
“現在當地政府聲稱已支付80%工程款,但這80%其實是把沒有收繳上來的自籌資金算了進來。問題是,他們收不起來的錢爲什麼由我們買單?”楊波反問道。
劉苗稱,由於工程款撥付緩慢,項目建設過程中產生的材料款、機械費、農民工工資這些都是由施工方墊資。

巴州區一處易地扶貧搬遷項目。田傲雲/拍攝
說到這裏時,劉苗的話明顯多了起來。他告訴記者,扶貧工程全面竣工後,當地政府雖然撥過幾次工程款,但每次撥款金額不到工程總價的1%,且每次撥款都強調這是農民工工資,材料、機械費用等則不再提。4000萬元的工程合同,到目前爲止,只分批拿到2400萬元。
“這個項目涉及農民工大概三萬多名,確實基數大,我們能理解地方政府要優先支付農民工工資。但能否也考慮一下我們的實際情況?現在我不僅因爲還不上錢被列入失信名單,在對方起訴我們的時候,法院也沒有講任何情面。”劉苗有些無奈地說道,“這幾年巴州由易地搬遷工程引起的官司滿天飛,我們這些包工頭身上都是官司,有的人甚至多達七八起。但我們也很冤枉啊?不是我們不想給錢,幾百萬元的錢是真的拿不出來了。”
令劉苗他們耿耿於懷的遠不止這些。楊波說,“招標文件和實際簽訂的施工合同在計價方式上嚴重不符,本應是按照經財政評審後下浮5%作爲合同發包價,結果到實際籤合同時,所有項目都是以1146元/平方米的包乾價作爲結算價格,還拒不提供該價格的內容和組成部分;入場時項目現場‘三通一平’還存在問題,施工圖紙及地勘報告也遲遲沒有提供;項目在建過程中,地方政府部門又新增內容,大幅度增加了施工項目和費用。”
“這個項目真的是從頭到尾都不規範!”楊波感慨,“我真後悔,就應該把工程也轉包出去,一個項目就輕輕鬆鬆幾百萬元到手,哪至於像現在這樣還揹負了一身債。”
(應受訪人要求,文中除唐憶外,其餘受訪者爲化名)

村民稱房屋後雜草叢生,沒有建設防止雨水滑坡的堡坎和擋牆。田傲雲/拍攝

記者觀察

扶貧是絕好之事,不能做成“糊塗賬”

最近這些年,爲幫助農村貧困人口儘快脫貧,從國家到地方都出臺了一系列優惠和扶持政策,脫貧攻堅工作的首要任務就是要把這些政策落到實處。
很多地方在脫貧攻堅戰中作出了突出的成績,不和諧的是,一些地方利用國家對扶貧工程的重視,不僅沒有好好謀劃,科學規劃,而是好高騖遠,大搞“數字指標”,盲目擴大扶貧項目規模,盲目包攬,一番勞民傷財之後,還得不到羣衆的認可。
值得警惕的是,上文提及的24億元資金缺口的背後,正是巴州區政府易地扶貧搬遷工程的一筆“糊塗賬”。易地扶貧搬遷對貧困地區的最大考驗就是“錢從哪裏來”,從工程完工情況來看,當地政府在前期對工程預計上明顯不足,導致了之後一連串的不良連鎖反應。
另一方面值得注意的是,地方政府從“產業發展”防止返貧的名義出發,將資金投入到產業規劃中,這沒有錯,問題是沒有科學合理制定產業發展規劃,沒有加強產業管理,導致產業規劃發展多,落地成活少,沒有切實提升產業扶貧效益,這將大概率讓帶貧減貧能力無法持續。
儘管2018年7月,巴州成功摘下了“貧困”的帽子,但防止“返貧”更是身處大山深處的巴州,值得長期注意的問題。

覃肄靈 本文來源:中國房地產報 責任編輯:覃肄靈_NB17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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