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韓梅，今天32牀病人有點危險，你多守一會兒，給值班護士交代好。”

“好的，護士長。”韓梅抬起頭，揉了揉痠疼的脖子。

話剛落，電話就響起來了，她拿起手機一看，是老公周祥的。

“老婆，你快回家看看吧，咱媽摔了一跤，好像傷到骨頭了，我這邊加班，實在走不開。”周祥迫切的聲音從電話裏傳了出來。

韓梅還沒來得及問清楚，對面就傳來了一陣嘈雜的聲音，接着周祥就掛了電話，看樣子真是忙暈了。

她抬頭看見護士長正臉色鐵青地在訓人，心裏一陣抽搐，現在過去請假，就相當於去找罵。

正猶豫着電話又響起來了，她拿起來一看，竟然是自己爸的，“喂，梅梅啊，你不用請假了，我看了看你婆婆，沒啥大問題，你們工作忙，走不開。”

韓梅爸是醫生，他說沒問題就肯定沒問題，韓梅心裏十分感動，連忙給周祥又打了個電話說明了下情況，得到了周祥對他岳父大人的無數誇獎。

韓梅是本地人，跟她爸住在一個小區裏，她媽前幾年出車禍走了，韓梅結婚買房的時候不捨得離她爸太遠，好在周祥是農村人，城裏沒房子，不介意住在哪裏。

兩人結婚後有了兒子云雲就把他媽接過來了，現在跟他們一起住了也有四年多了。婆婆雖然沒有文化，但是個講道理的人，婆媳之間也沒什麼大摩擦，日子過得還不錯。

韓梅晚上回到家的時候，就看見滿滿一桌子菜，麻辣雞塊，油燜蝦，一看就是她爸的手藝。

婆婆在廚房裏坐着，幫着她爸撒個鹽，放個調料什麼的，兩人有說有笑的，韓梅心裏就有點不舒服。

她壓着心裏那點彆扭走到廚房裏，問道：“媽，你咋樣了，嚴不嚴重？”

她婆婆憨厚地笑了笑，說：“沒啥事，就是老了，骨頭脆。”

“還沒啥事兒呢，”韓梅爸喝了口湯道：“你這身體，得好好養着。”

“這樣啊，”韓梅想了想，“不如我請個保姆照顧您吧。”

“請啥保姆，多費錢，”她爸一揮手，“你們儘管上班去，大妹子和云云就交給我照顧了。”

韓梅還沒來得及說話，婆婆就開口道：“那麻煩親家公了。”

2

日子就這麼過了半個多月，一天，韓梅和周祥下班都早，兩個人買了些菜一塊回家了。

打開門，家裏靜悄悄的，也沒開燈，云云在自己屋裏寫作業，韓梅婆婆的屋裏亮着燈，傳出來些說話的聲音。

“說了你每天得用熱水泡泡腳，就是不聽，來，水我都給你打好了。”

“我自己來，自己來。”

“你說咱要不就跟孩子們說了吧，這每天洗個腳都還要偷偷摸摸的，怪奇怪的。”

“算了，就這麼過吧，孩子們肯定不會同意的，咱不也就圖做個伴嘛，現在這樣也挺好的了。”

韓梅和周祥互相對視了一眼，都難以置信，兩位老人竟然每天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想到這兒，兩人卡殼了，父母們確實什麼也沒做，就是互相照顧而已。

可兩個人還是覺得像被人扇了幾巴掌，臉上熱辣辣的疼，就感覺丟臉，恥辱。

周祥二話沒說就直接推開了門，兩個老人都震驚了，沒想到他們會突然回來。

周祥陰沉着臉道：“媽，你把腳擦乾，出來我們談談。”

說着就走出去了，韓梅爸一把拉住韓梅道：“梅梅，你們別怪大妹子，我......”

韓梅爸“我”了半天也不知道咋接着往下說，韓梅打斷了她爸的結巴，道：“爸，你今天先回咱家吧，一會兒天黑透了，路就不好走了。”

周祥跟他媽坐在屋子裏，兩人一句寒暄都沒有，直奔主題。

“多久了？”

“快兩年了。”

“你覺得你這樣對得起我爸？”

周祥媽沉默了，周祥爸身體一直不太好，周祥結婚的前兩年他就沒了，算算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你今年都五十三了，好好養老不行嗎？是我不孝順，還是韓梅不懂事？整這麼多幺蛾子讓鄰里街坊怎麼看？”

韓梅婆婆知道周祥肯定要生氣，但是沒想到會生這麼大的氣。她不知所措地揉着衣角，只知道跟兒子說對不起。

周祥看着她媽花白的頭髮，滿臉的皺紋，又是心疼又是憤怒，脫口而出道：“你以後就歇了這個心思吧。”

另一邊，韓梅送他爸回家，兩人倒是一路無話，韓梅安靜地把她爸送了回去，臨走的時候忽然道：“爸，我以後會多來看你的，帶着云云，我那邊，你就少去吧。”

她爸一下子就萎了三分，囁嚅道：“好，好，我聽你的。”

3

估計周祥對他媽說的話太過了，他媽第二天就病倒了，又是發燒又是拉肚子的，醫生說身體虛弱，精神也差，還是建議長期靜養，還有多哄着老人開心點。

請保姆能請一個月兩個月，要是長期他們就負擔不起了。

韓梅只能自己不斷請假回家照顧她婆婆，工作被耽誤了不少，護士長看見她的請假單就是一場罵，明裏暗裏讓她直接回家當家庭主婦。

連着病了幾天都沒好，韓梅的小姑子周敏也天天來看，看多了發現她媽心情不好，纔是一直生病的主要原因。

周敏是個心理醫生，又是安慰又是勸解地套出了她媽的實話。

聽完她連忙道：“這是好事兒啊，你以後也有個伴，省的我跟我哥擔心，”說了一半，她看她媽還是愁眉苦臉的，問道：“是不是我哥跟我嫂子不同意？”

她媽點了點頭，嘆了口氣，道：“我老了，也就是想有個人做個伴，孩子們不同意，就算了，就是我心裏悶得慌，跟你說說好多了。”

周敏安慰道：“媽，你別想那麼多，你以後還有十年二十年的日子要過呢，總不能我哥嫂說句不行，你以後就單過吧，這事兒交給我吧，橫豎我都有發言權。”

當晚，周敏就找韓梅和周祥談這件事兒了，聽完周敏的話，周祥皺着眉道：“這事兒都過去了，我勸你別攛掇着咱媽鬧騰起來。”

周敏一下子就憤怒了，“什麼叫攛掇咱媽，咱媽現在什麼情況你看不見嗎？老人擺明了不開心，再說了，你跟我嫂子每天和和美美恩恩愛愛的，咱媽幫你們照顧着孩子就只能每天對着個電視機是嗎，周祥，你還有點良心沒？”

“我沒有良心，那咱媽這樣對得起咱爸嗎？你知不知道我昨天還夢見咱爸因爲這事兒埋怨咱媽！”周祥被周敏一吼，也帶了點氣性。

周敏冷靜下來道：“哥，從小你就跟咱爸感情好，但是我真的沒想到，你一點兒都不瞭解咱爸，什麼做夢夢見他，那是你自己的想法加在他身上了，我是心理醫生，你不用跟我抬這個。

“這麼多年，咱爸身體一直不好，那時候你上大學，他時常跟咱媽說要是他沒了，就讓咱媽再找一個，他說拖了咱媽這些年，打心眼兒裏心疼她。這纔是咱爸對咱媽的感情，不是你那小心眼的想法。”

她喝了口水接着道：“你結婚這麼多年，應該也明白，婚姻的本質就是陪伴，人是社會動物，需要相互陪伴，咱媽和韓叔還有很多年的日子，憑心而論，你跟我嫂子還有我，誰能像個老伴一樣陪着他們？

“我們要工作，工作外的時間要陪孩子，陪愛人，分在父母身上的時間少得可憐，他們想找個人陪自己，這想法真的很過分嗎？”

兩個人都知道周敏說得對，但是心裏就是拐不過那個勁兒，韓梅開口道：“周圍這麼多老人家，單過的也不少，誰家都沒有出過像咱家這檔子事兒。”

“嫂子，我說實話，”周敏的聲音又軟和了不少，“其實咱媽和韓叔的事兒，從法律上來說和咱們都沒關係，他們問咱們的意見，是心疼各自的孩子，但你們摸着良心說，你們攔這事兒，追根究底是爲啥？

“爲自己的面子？爲周圍人的看法？嫂子，咱倆都在醫院工作，在生老病死麪前這些東西算什麼？你覺得人一輩子裏到底是面子和別人的看法值錢，還是自己過得好重要？”

周祥不情不願地開口，“你讓我跟你嫂子再好好想想。”

周敏點頭，“你們想清楚，老人就圖個開心，到底怎麼做纔是孝順。”

4

韓梅是真的很猶豫，周祥已經放軟了態度，她一直槓着也沒什麼用，同意吧，這事怎麼都不對勁兒；不同意吧，周敏那些話不是沒道理，老人們難受，他們做兒女的也難受。

想着想着她就入了神，護士長慌張地跑過來道：“快，韓梅，32牀病危了，聯繫家屬，要馬上簽字手術。”

32牀是個老太太，常年糖尿病，這次是因爲沒有控制好血糖引起酮症酸中毒，嚴重的話會導致尿毒症。

韓梅剛想打電話，就看見一直陪牀的大爺提着保溫桶過來了，韓梅趕緊道：“大爺，吳姨病危了，需要家屬簽字，您快去手術室吧。”

“什麼？”大爺磕磕巴巴道：“那你快給她兒子打電話，我跟你說電話號碼。”

韓梅一愣，“大爺，您不是家屬嗎？”

自從老太太進醫院，一直都是他一個人照顧的。

大爺紅了臉，斷斷續續道：“不，不是。”

然後很快報了一串電話，韓梅打過去，很快通了，“喂，周先生嗎？您母親吳臻女生......”

話還沒說完，對方“啪”的一聲把電話掛了，韓梅一瞬間怒火就衝上來了，人命關天，這兒子也太鬧着玩兒了吧？

她忍着怒火又打了一遍，這次對方連接都不接了。

韓梅轉身問老大爺，“吳姨還有別的家屬嗎？”

大爺搖搖頭道：“她女兒三年前出車禍沒了。”

說着，一個六十多的老人在醫院大廳裏就捂着臉哭了起來，“我一直說先把證領了，萬一誰有個啥事兒好歹也能應付一下，可她不肯，說她兒子已經爲這事兒跟她撇清關係了，她不能讓兒子寒了心，後來叫家門都不讓我進了，其實，我們也就是想做個伴。”

韓梅心裏咯噔一下，不可避免地想起她爸和她婆婆，但時間緊，來不及讓她細想，她連忙拿自己的手機給吳姨兒子發了個短信，然後帶着大爺去手術室那邊商量看能不能籤個擔保書，先做手術。

大爺磕磕絆絆地跟手術室的護士說道：“我們認識很多年了，我能擔保，她住院一直是我在照顧，等她病好，我們就去領證，人命關天，醫生，你們救救她呀！”

護士也很爲難：“大爺，這規定我們也沒辦法......”

話還沒說完，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就跑過來了，張口就問道：“我媽呢，我媽呢？”

大爺一把就把他拽了過來，對着護士道：“快，這是她兒子。”

簽完字，護士利落地進了手術室，吳姨的兒子一把甩開了大爺的手，吼道：“你不是說能照顧好我媽嗎？爲啥我媽還會病危？”

大爺縮在角落裏道：“你跟你媽吵完架那次，我倆就斷了，她說不想讓你寒心，我也是這次她病了才知道的。”

一個六十多的老人，跑前跑後照顧了這麼久，完全不顧忌自己的身體，最後還要被對方的兒子這樣對待，韓梅看得一陣心酸，他們明明什麼也沒做錯。

世事無常，周敏說得對，人是過給自己的，不是給別人看的，想得再多一點，萬一哪天兩個老人出了什麼事兒，他們做孩子的又不在身邊，籤手術單的時候，難道等着他們從天南海北飛回來嗎？

5

吳姨的手術很成功，術後恢復得也不錯，韓梅特地挑了一天請了假，自己到菜市場買了好些菜，又提前聯繫了周祥和周敏，三個人一起做了十幾道菜，韓梅又親自去把她爸接了過來。

飯桌上，她拉着周祥認認真真地給二位老人道了歉，“爸，媽，是我跟周祥不懂事兒，今天這桌菜，是我們跟你們賠罪的。你們二老的事，你們要是覺得好，咱就一起過，橫豎您還是我爸，您還是我媽，是不是？”

一番話聽得兩位老人眼裏都泛着淚花，連忙道：“沒事兒，你們沒錯，都是好孩子啊。”

挑了個好日子，他們三個人就陪着兩位老人去了民政局，不顧衆人驚訝的目光，幾個人都笑得很開心，韓梅他們更是一口爸一口媽地叫着。

大紅的結婚證上，兩張滿是皺紋的臉笑得很開心。作品名：《老年婚姻》；作者：饕餮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