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稱爲“中國的濟慈”,當年他是清華園赫赫有名的“清華四子”。

而今他站在冬日凜凜的海風中,站在開向南京的一艘輪渡之上。身上的舊衣滿是磨損的痕跡,他一手拿着兩本詩集,一手端着酒。

這張艙位最差的船票是親戚接濟的,這瓶酒錢是瘦弱的妻子做活掙來的。只有那兩本詩集是他的,一本是他喜愛的詩人海涅的作品,另一本上署着他自己的名字——朱湘。

活着還是死去?到底哪一樣更痛苦?

朱湘或許思考出了答案,或許沒有。子非魚,難知他心中所想。外人能看到的,是這位二十多歲、飲酒誦詩的年輕詩人,在這個冬日的凌晨,躍進了汩汩的碧波……

01一、失怙雁雛 泥中新月

“我真是一個畸零的人,既不曾做成一個書呆子,又不能作爲一個懂世故的人。”

1904年,朱湘出生在湘地沅陵,因此取名爲“湘”,字子沅。他是家中幼子,頂上有一個比他大了將近三十歲的哥哥。父母老來得子,對他十分疼愛。

朱湘的父親朱延熙是晚清的翰林學士,安徽太湖人。因爲仕宦湘地,所以朱湘沒有在祖籍出生。而朱湘的母親張氏是張之洞的侄女,名門閨秀,知書達理。

有這樣的家室背景,朱湘似乎應該順理成章地長成一名世家少爺,讀書識禮。然而命運無情,朱湘在三歲時就失去了母親,幾年後,父親也去世,失去雙親的朱湘只得寄養在大哥家中。

可是他的這位兄長脾氣暴躁,對幼弟也沒有什麼感情,經常對朱湘非打即罵。朱湘在人生的前十年一直是錦衣玉食,備受寵愛,如今被如此對待,巨大的落差給朱湘的童年籠罩上了一層陰霾。

陰鬱的童年裏,讀書就是朱湘幾乎唯一的精神寄託。他六歲開始讀書,次年便能作文,從小就展示出了非凡的文學天分。他先後在南京第四師範附屬小學和南京工業學校預科學習,在十七歲那年考進了清華大學。

清華園,至今仍然是無數學子夢寐以求的地方。然而朱湘彼時連學費都出不起。大哥自然不願意承擔他的學費,他又早早地父母雙亡。好在這個時候,他命裏的貴人出現了。

這位貴人是他的二嫂薛琪英。彼時朱湘的二哥已經去世,寡嫂一人,生活已然不易。但是這位曾經留過法的知識分子女性明白,良好的教育對朱湘來說多麼重要。她拿出自己翻譯外文所得的積蓄,爲朱湘交上了學費。

如果沒有這位高瞻遠矚的寡嫂,這世上就不會有“詩人朱湘”。民國十年,朱湘在清華開始寫詩,在翌年元月就在《小說月報》上發表了自己的處女作《廢園》。他的外文水平高超,因此他不但自己創作,還熱衷於翻譯英國詩作和羅馬尼亞民歌。

隨着他的新詩和譯作不斷地被刊登發表,朱湘的名字漸漸在清華園打響。他和饒孟侃、孫大雨、楊興恩並稱爲“清華四子”,在同學中名聲鵲起。

他是青年詩人,自由不羈。意氣風發的朱湘有着自己的堅持,而這種堅持有時會表現成不被理解的偏執。清華大學當時有一條校規:在早餐時會有點名,就算是學生一天的考勤。如果不到,則視爲曠課。

朱湘並不是當時唯一不滿的學生,可他是唯一一個將自己的深惡痛疾張揚地表現在行動中的。他拒不遵守這樣的規定,連續近一月沒有出現在早餐的點名中。待他攢夠了27次遲到、記了三次大過,這位傲氣的學生終於被政教處開除。

失去學籍之後,朱湘沒有表現出絲毫的追悔莫及。他給清華文學社的同學顧一樵寫信時說:“我的中英文永遠是超等上等。我離校,是向失望宣戰。這種失望是多方面的。人生是奮鬥的,而清華只有鑽分數;人生是變換的,而清華只有單調;人生是熱辣辣的,而清華只是隔靴搔癢。”

這名十九歲的青年對清華園是留戀的,但是這並足以支持他繼續忍受這份不滿。最終,這遺憾也只化成了一句“清華又有許多令我不捨之處。”

02二、回心轉意 魚傳尺素

許多新式人物擺脫舊思想的第一步都是違抗包辦婚姻,而朱湘亦在此列。

他的父母都是封建禮教下成長起來的人物,陳腐的思想根深蒂固。他們早早地爲還是孩童的朱湘定下了一門娃娃親,準備等他及冠就爲他籌備婚禮。

雙親沒能親眼看到朱湘娶妻生子就撒手人寰,可這門親事不會隨之取消。年幼的朱湘反抗手段簡單,他只會努力讀書,然後離開家鄉,前往北京。

此次的北上未嘗沒有躲避的意思,不僅是躲對他冷酷的大哥,也是躲他那位未過門的妻子。

徜徉在浩瀚的書海之中,書中的黃金屋與顏如玉果真讓朱湘很快地忘記了那令人討厭的包辦婚姻。可是這樣的狀態僅僅維持了月餘,他的兄長就帶着他的未婚妻劉霓君赴京探望他。

厭惡的情緒從沒有消失,只是被壓下,並在見到劉霓君的時候爆發。朱湘在見到未婚妻的時候出語傷人:“你一個女子,居然不守婦道,擅自離家!”

朱湘並不是老派人物,他積極地學習新思想,支持五四運動。他當時說這番話,未嘗沒有“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意思。劉霓君象徵着封建禮教對他的束縛,而他也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無辜的女孩兒站在原地,看着自己未來的夫婿,不知所措。她求助地看向身邊的人,卻沒有得到答覆。她抿着脣,最後擠出一個勉強的微笑。

那是朱湘進入清華大學之後,他和劉霓君唯一的一次見面。他的未婚妻從此從他的生活中消失,直到他從清華退學,南下來到上海,劉霓君這個名字才重新出現在他的生活中。

那是1923年,劉霓君正在紗廠的宿舍裏蹲着洗衣服。朱湘對這樁包辦婚姻厭惡到甚至不願意和未婚妻生活在同一方土地上,他抱着趕走劉霓君的想法衝進她的宿舍興師問罪,一推門就看到了這一幕。

徒有四壁的破舊小屋內,劉霓君一身打着補丁的粗布衣服,汗流浹背地蹲在木盆前,正努力地搓洗着衣服。聽到門被推開,她抬頭看向朱湘,驚詫地怔楞了片刻,而後趕緊擦了擦手,小跑到朱湘面前,笑着道:“謝謝你來看我。”

這六個字,將朱湘的鐵石心腸一舉擊垮了。他低頭看着劉霓君小聲地解釋着,自己是因爲家產被哥哥霸佔,自己一介弱質女流無法生存,纔到這裏來打工討生活。

朱湘沉默良久,無數的念頭在心中百轉千回。最後他也回給劉霓君六個字,是六個放在昨天他都絕不會說出口的字:

“我要和你結婚。”

很快,兩人正式邁入婚姻的殿堂。在相處中朱湘發現了妻子的真善美,從她身上領略到一種樸素而單純的美好。愛情在一對青年中生長着,兩人在上海寶山有了自己的小家。

朱湘的婚後生活也沒有什麼不同,他仍舊是一邊打工一邊寫詩,只是身邊多了一位照顧他日常起居的妻子。他的創作熱情沒有被消磨,反而佳作頻出,之後還參與創辦了聞一多和徐志摩主辦的《晨報副刊·詩鐫》,努力實踐自己對詩歌音樂美的主張。

但他孤傲的個性就註定了他不會擁有長久的安穩,在《詩鐫》剛剛出到第三期的時候,朱湘就因爲排版問題和聞一多鬧得不可開交。

他對自己所作的《採蓮曲》非常自信,沒想到卻被安置在角落的位置;而聞一多和饒孟侃的詩卻被登在了最顯眼的位置。

朱湘和聞一多因此決裂,甚至寫出一篇七千多字的長文《評聞君一多的詩》,指出了聞一多詩中六十多處用韻錯誤。之後他又將炮口對準了聞一多的好友徐志摩,說他“是個油滑的假詩人”。

朱湘的這一舉動無異於和上海的詩人羣決裂了。次年,他自己出版了詩集《草莽集》。之後不到半年,他就踏上遠赴大洋彼岸的輪船,離開了結婚三年的妻子和一兒一女,重新開始求學之旅。

03三、生之大道 上下求索

朱湘留洋,並不是爲了擺脫與他對立的詩人羣,也不是對妻子重新產生了厭惡,而是他強烈的民族自尊心在鮮活地跳動。

他在《哭孫中山》一詩中慨嘆對革命先驅早逝的哀慟,爲中國前途命運的渺茫而悲慼。“因爲我們的國醫已經逝亡,此後有誰來給我們治創傷?”

然而這種悲傷不是絕望的沉淪,而是從遺憾中誕生出新的力量:“停住哭!停住四百兆的悲傷!華夏之魂已到了復活的時辰!”

有人投筆從戎,有人棄醫從文,無數的國人都在爲挽救國家命運而奮鬥。朱湘站在“政治救國”和“實業救國”的岔路口,最後另闢蹊徑,企圖“文化救國”。他在美國勞倫斯大學學習西洋文化,不是因爲崇洋媚外,而是爲了在未來能更好地重建“中國新文化”!

只有這樣的人,纔會因爲勞倫斯大學的同學嘲笑中國人長得像猴子而憤然退學。朱湘從勞倫斯大學轉入芝加哥大學,又因爲老師質疑他的誠信而憤然離開,最終進入了俄亥俄大學。魯迅稱讚他是“中國的濟慈”,他的憤怒,一直是被他的愛國心支配着。

“我只是東方的一隻小鳥,我只想見荷花陰裏的鴛鴦,我只想聞泰嶽松間的白鶴,我只想聽九華山上的鳳凰。”

在美國的這幾年,朱湘潛心學習,同時爲了家中的妻兒省喫儉用,甚至自己做飯。兩年多的時間裏,他每月給家裏寄去三十塊錢,一齊寄去的還有一封封情感熾熱的家書:“我的霓妹妹替我帶着一男一女,從此以後,我決定自己做飯。每月可以寄二十塊美金給你。”

我愛你樸素,不愛你奢華。你穿上一件藍布袍,你的眉目間就有一種特異的光彩,我看了心裏就覺着無可名狀的歡喜。樸素是真的高貴。你穿戴整齊的時候當然是好看,但那好看是尋常的,人人都認得的。素服時的美,有我獨到的領略。”

回國之後,朱湘到安徽大學任教,教授英文。不久,學校決定把“英文文學系”改名爲“英文學系”。雖然只是一字之差,可是這意味着這門學科從此從側重於文學改爲側重於語言學,從審美改爲實用。

身爲詩人的朱湘是毫無疑問的文學愛好者,校方的舉動徹底激怒了他。他憤然辭職,並罵道:“教師出賣智力,小工子出賣力氣,伎女出賣肉體,其實都是一回事:出賣自己!”

辭職後的朱湘失去了每月300塊大洋的薪水,家裏的生活一下變得窘迫起來。他只會寫詩,也只想寫詩,並藉此賺取一點微薄的稿費,而妻子劉霓君則不斷打工,是家庭的主要經濟來源。

朱湘也試圖找過工作,他輾轉於長沙、北京、天津、上海、杭州等地,萬分困窘。冬天只有一身單薄的衣服,妻子霓君寄來的棉袍一到手就被典當。因爲交不上房租,這位才子經常被旅館的人押去找朋友搭救。

長期的生存壓力磨滅了朱湘的生存意志,夫妻間爭吵增多,朱湘的幼子甚至因爲貧窮而被活活餓死。朱湘可以給孩子寫溫柔的搖籃曲,可是卻賺不回救命的奶粉錢。

劉霓君崩潰大哭,指責他假清高,實則是無能養活家庭。生活的重壓之下,朱湘愁苦地向二嫂開口,借了二十元旅費,在由上海去南京的輪船上借酒澆愁。

“葬我在荷花池內,耳邊有水蚓的拖聲,在綠荷葉的燈上,螢火蟲時暗時明;葬我在馬纓花下,永做着芬芳的夢;葬我在泰山之巔,風聲嗚咽過孤松。不然,就燒我成灰,投入氾濫的春江,與落花一同漂去,無人知道的地方。”

這是朱湘生前所作的詩《葬我》,或許在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他就已經提自己的人生規劃好了結束方式。1933年12月5日的凌晨,朱湘從吉和號上一躍而下,死前還在吟誦海涅的詩篇。

他的生命結束了。他沒有看到自己的一雙兒女流落到了孤兒院,沒有看到先喪子後喪夫的妻子削髮爲尼,遁入空門。陪伴他的遺體的,只有綠水和紫泥。

他是詩人朱湘,他生的時候堂堂正正,即使死了身體也是筆直的。

他是曲意逢迎時代的離經叛道者,他無比虔誠地堅持着自己的信仰,直至窮途末路。

朱湘這一生,沒有享受過幾年親情。他有過短暫的友情卻最終反目,有過熱烈的愛情卻被現實壓迫。他孤傲,他乖張,同時他無比執着,對詩一生鍾情,也只有詩陪伴了他的一生。

時至今日,輸入法打不出他的名字,提起對中國新詩有貢獻的先驅,也極少有人會想到朱湘。但是比起詩文造詣,他又遜色於誰呢?

離開美國的時候他就說過:“博士學位任何人經過努力都可拿到,但詩非朱湘不能寫。”——詩,就是他的全部。他是爲詩而生的。

他憂鬱,他敏感,他自負,他身上有詩人擁有的一切特質。他太像一個典型的詩人了,因而身在那個時代,他的悲劇命運幾乎是無法更改的。可他後悔嗎?

寧可死個楓葉的紅,燦爛的狂舞天空,去追向南飛的鴻雁,駕着萬里的長風!”

這個世界拋棄了朱湘,而朱湘,也拋棄了這個世界。

文|聞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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