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魏水華

圖 | pixabay

中國人有個不好的傳統,在自視天朝上國的同時,喜歡把外來事物冠以“東番西胡”的標籤。

在航海技術尚不發達的時代,食材、食俗大多從西北內陸經由河西走廊傳入內地,於是,漢語裏多了一大堆胡瓜、胡麻、胡蘿蔔、胡餅、胡椒、胡荽、胡桃。

宋以後,大量新的食物從東南水路傳入,番薯、番瓜、番石榴、西番蓮成了中國人餐桌上的新寵。

番茄,無疑是“番邦特產”中,對後來飲食發展推動最大的那一位。

No.1 壹

番茄最早起源於南美洲厄瓜多爾和祕魯邊境的安第斯山脈深處,對於中國人來說,這大概是全世界距離我們最遠的地方。

有多遠?打個比方,如果我們可以一直垂直往地下挖洞,穿過地心到達地球背面,就是番茄原產地。

地理學上有一個專業的術語描述這種遙遠的距離:對蹠點。

對中國和世界飲食都影響深遠的番茄,就誕生在那裏。雖然因爲印第安人的文字記錄已經湮散,但野生的番茄卻一直在這片土地上繁衍。生物學家把野生番茄的果實命名爲Solanum pimpinellifolium,直譯過來,意爲薄荷腦味的茄科植物,可想而知,味道並不好。

中國人則給番茄始祖起了一個更貼切的名字:醋栗番茄。

醋栗是生長於中國北方的一種抗寒漿果,個頭小、味道酸。用它來形容番茄,基本能想象早期番茄可憐的樣子了。

但在印第安人選擇性地培育馴化下,番茄的果實開始變大、皮變薄、讓人不適的酸澀味褪去,變得更宜食用。最晚到九世紀,今天的肥碩的番茄已經誕生,而番茄的英語tomato,就是從印第安語音譯,意爲“胖嘟嘟”。

No.2 貳

番茄是何時傳入中國的,已不可考,但大抵上來自於明代南海地區的海上貿易或傳教。

自15世紀末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以來,各種聞所未聞的神奇植物被西班牙人帶到了歐洲。根據“教皇子午線”的劃分,同時期的葡萄牙人在亞歐舊大陸艱難地進行海上開拓。

16世紀中葉,葡萄牙人先後取得了中國澳門和日本長崎的居留貿易權,中國的絲綢瓷器茶葉、日本的漆器繪畫銀礦石,終於得以繞過強大的阿拉伯帝國,被高價賣到歐洲,而來自歐洲的新奇玩意兒和基督教,則源源不斷地從南海進入。

比如番茄的種子。

但在當時的西方人眼裏,番茄只是一種觀賞性的植物。因爲未成熟的番茄裏含有龍葵鹼,有致人中毒的病例,所以被歐洲人稱爲“狼桃”“毒果”。

這種偏見當然也影響了中國人,至少在清代之前,登陸中國的番茄保持了它觀賞的作用。明末山東籍官員王象晉辭職返鄉務農,編寫了一本植物種植指南《羣芳譜》,書裏把番茄稱爲“番柿”,他說:“番柿一名六月柿。莖似蒿,高四五尺,葉似艾,花似榴,一枝結五實,或三、四實……草本也,來自西番,故名。”

西紅柿的別名,或許也語出於此。

但到了幾十年後的乾隆年間,番茄卻搖身一變,成了食品。當時的《臺灣府志》裏寫道:“柑仔蜜,形似柿、細如橘、可和糖煮茶品”。

柑橘,是東亞地區原產的影響力最大的水果;“仔”是閩粵地區常用的名詞後綴;“蜜”則是蔗糖製作技術傳入之前,漢語裏對美好滋味最上等的形容詞——顯然,中國人用最短的時間接納了番茄,讓它走上我們的餐桌,成爲必不可缺的食材。

這個時間,或許早於它被用於製作意大利“紅醬”,風靡歐洲。

一個證據是,番茄醬的英語是一個奇怪的詞ketchup。在印歐語系裏,沒有關於這個詞的任何源流與參考。斯坦福大學語言學教授任韶堂提出,ketchup來自中國:tchup就是閩南語“汁”的發音,而ke則是閩南語“醃魚”的意思。

合起來,就是中國南方常見的調味料:魚露。所以今天的番茄醬,很有可能是大航海的歐洲人,迷戀上魚露的滋味,又不知道怎樣製作,才用番茄生產的魚露替代品。

更讓人驚訝的是,“茄”在閩南語裏的讀音“kia”,與“ke”非常接近,“ketchup”的可能就是閩南人說的“茄汁”。這與閩南人說的jia-te(呷茶)被英語借用成“tea”一樣,是中國率先開放的東南沿海地區,對世界飲食影響的又一範例。

No.3 叄

雖然東西方對番茄的食用幾乎是同時的,但應用場景卻有天壤之別。

經過康乾盛世的中國,原本6000萬人口猛增到了3億。東南沿海地區選擇食用洋人口中有毒的“狼桃”,本身就是巨大人口壓力之下,農耕文明發生了內卷的結果。

至今爲止,中餐裏的番茄依然是一種極端平民的食材。雞蛋炒西紅柿、雪山蓋頂(糖拌西紅柿)、西紅柿雞蛋湯,是中國人不論地域、不論年齡、不論階層,人人印象深刻的家常料理。

但除此之外,川魯粵淮揚等經典菜系裏,番茄幾乎絕跡。無論是如“松鼠桂魚”“滬式豬排”那樣,作爲油炸菜的澆汁、蘸汁;還是與牛肉、豆腐、土豆等一起入燉湯,隱隱約約,都能看見“西食東漸”的影子。

而在西方,番茄作爲獵奇食物進入餐桌,其初始理由就與中國飲食不同。番茄本身的素質也確實爭氣,酸甜不奪味,無論作爲燒烤和烘培的配菜、拌麪的醬料、燉湯的香料,統統少不了番茄。

意大利的披薩里,番茄是與洋蔥同樣重要的蔬菜;西班牙的燴飯裏,番茄用於飯裏海鮮的去腥;法國的酥皮濃湯裏,番茄與黃油都是爲湯增稠的利器;番茄爲主料製作的紅醬,是魚排、意麪等食物最重要的澆汁;即便在喫得最糙的英美清教徒國家,一份炸魚薯條,也必須有番茄醬搭配。

同時,番茄既可作爲蔬菜,又可以作爲水果的特殊身份,也讓他無往不利,無論夾入三明治、拌進蔬菜沙拉、或是作爲水果點綴餐後的餘興,番茄所標榜的健康形象,讓它被西方美食家追捧的同時,也獲得了健康人羣的擁躉。

很難想象如今的歐美人離開番茄怎麼喫飯。如果沒有番茄,西餐菜譜恐怕要徹底改寫。

隨着壓榨技術、特別是冷榨技術的提升成熟,人們發現,番茄籽雖然出油率不高,但榨出來的番茄籽油卻有着極爲均衡的營養價值和神器的抑癌作用。除了喫之外,番茄籽油還被用來製造日化用品、醫藥保健品。

很少有一種植物,能同時佔據蔬菜、水果和油料三大門類,並被東西方最廣泛地接受和流行。“世界果實”的桂冠,番茄當之無愧。

No.4 肆

雖然因爲歷史原因,中餐錯失了讓番茄成爲廳堂盛宴主角的機會,但共和國成立後,番茄開始大面積種植,它作爲一種重要的經濟作物,產量遠遠高於其他蔬菜作物,種植效益可觀,迅速成爲各地的主要蔬菜作物之一。

真正令人自豪的是:今天的中國,已經是世界最大的番茄種植國,每年爲全球提供五千多萬噸優質番茄蔬果產品。

而且因爲國內市場增長所產生的虹吸效應,越來越多的良種番茄被引種,成爲中國人的新寵兒。

聖女果是近幾年見到最多的,雖然有傳言它是轉基因食品,但這確實是誹謗。聖女果纔是最接近原始“醋栗番茄”的品種。它保留了原始番茄皮厚、味濃的特性,但甜度卻很高,在歐美,它最好的喫法是對半切開,丟進沙拉里。

櫻桃番茄又叫成簇番茄,是法國人喫得最多的品種,來國內比聖女果更晚。但一串串的樣子非常討喜。法國人覺得它“有田園氣息”,如果說得更直白一些,就是這種番茄酸度甜度都不高,但氨基酸類物質極其豐富,喫起來淡薄,但鮮味很足。

和聖女果長得挺像的千禧果,是中國海南培育出來的原生產品。它以聖女果爲基礎選種,個頭短而圓潤,紅色也較深,果肉偏軟,喫起來更加有彈性,鮮嫩甜美。所謂“千禧”,意爲2000年前後才真正誕生的品種。

草莓柿子,又叫鷹爪柿子,是從日本引進的品種。東北的黑土地上改良後,成了一種能在鹽鹼地種植的番茄。因爲適應鹽鹼化土地,雖然甜度適中,但風味物質和水分的積累比例卻很高,有着類似於西瓜的爽快爆汁口感。

小黃茄也許是現在所有番茄中甜度最高的一種,被譽爲“黃金車釐茄”,它如車釐子般甜美,甜度還輕鬆破10,比普通小番茄整整高出近5度。切開澄亮金黃的果皮,茄香馥郁,粒粒分明的果籽,晶瑩通透猶如黃寶石。一口咬破,是美妙的爽脆感,茄香和汁水一同在脣齒間迸發。

紫葡萄則是因泛黑泛紫的外皮而得名,它是市面上罕見的品種,表皮形似葡萄,飽滿肉厚,個頭大。最讓人驚歎的是它的果汁含量,雖然甜度不及小黃茄,但只有它和草莓柿子才能做到口口爆汁。

總之,現在地球上的番茄種類已經上萬,其中不乏讓人驚歎的果實。但要說真正最好喫的那一種,無疑,一定是放在你面前最近處,喫在口裏時酸甜最合你意的那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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