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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羅芊

編輯|金桐

圖片|受訪者提供

1

在浙江省人民醫院,大家都知道護士小范。

他曾經拍過一組照片,上了微博熱搜。他將鏡頭對準醫院的一扇窗,窗戶朝西,旁邊就是上塘高架,透過那扇窗,能看到晚霞、夕陽、居民樓和綠樹,許多病人在走廊散步時,都會走到那扇窗戶旁站一會兒。病人趴在窗前,留了個背影,窗外是暖黃色、靛藍色、粉紫色的光,感覺像幅畫。

照片拍攝多是在清晨和黃昏,這兩段時間天光最美,窗旁常有人駐足。小范通常忙着交班,只能趁匆匆路過,一手端着治療盤,一手拿着手機,曲着腿對着窗戶趕快咔咔兩張,幾秒的工夫,手機便揣回兜裏,繼續幹活。咔咔了幾百張之後,小范給這組照片取名爲《窗外》。

看起來小范可能是最普通的那種護士了,剛工作兩年,在ICU、肝膽胰外科、神經外科都輪轉過,今年7月才定在ICU。他沒什麼值得吹噓的成績,如果非要總結點特別的東西,就像他的妻子說的,有雙發現美的眼睛。

小范拍攝的那扇窗,妻子小喻每天也會經過,她是一名神經內科病房的護士,護理車就放在那扇窗附近,她在那裏寫記錄,做操作,小范捕捉的瞬間,她和同事們也每天見到,可看到了就看到了,沒什麼特別大的感覺。

小范不一樣,他喜歡記錄生活,每次從家裏走到地鐵站,走兩步,就在那裏咔嚓咔嚓,看到一朵雲很美,便忍不住停下,妻子在旁邊曬太陽等得不耐煩,他渾然不覺,一邊興奮地按快門一邊問,這朵雲好不好看。

到了醫院,小范會很自然地舉起手機。他拍攝的第一張窗外的主角,是一位80多歲的奶奶,她是一位腫瘤患者,定期來醫院化療,一住就是大半個月,奶奶心裏清楚,這把年紀罹患腫瘤意味着什麼,她對病情總是很平靜,甚至有些淡漠。

一天清晨,小范值完夜班出來,正好遇見奶奶披着病號服往窗戶方向走,暖色的陽光沿着走廊一起拐彎,奶奶的影子被拉得老長,她走得挺快,衣襬被風掀起來,那一瞬間,小范什麼都來不及想,憑直覺按下了拍攝鍵。

小范拍攝的第一張窗外

關於醫院,小范最喜歡的一張照片是在ICU拍的。鏡頭的焦點是一個吸氧面罩,面罩後邊是ICU的透明玻璃窗,窗外漸次是綠樹、樓宇、雲朵和天空,一塊透明玻璃隔開了兩個世界。小范至今還記得這位面罩的主人,這是他在ICU送走的第一位患者。

他習慣性地拍攝窗外,是因爲熟悉那些站在窗邊的人。許多老病人,來了又回去,回去再住進來,誰生了什麼病,現在什麼情況,他都很清楚。

他拍攝了一對50多歲的夫妻,丈夫患有顱內神經病變,妻子一人陪護了大半年,別人只看到妻子粗心,丈夫打點滴她都能睡着。小范知道她的辛苦,大半年來她一直一人照顧,沒有護工,不麻煩子女,每次站在窗邊,她總出神。

有時候小范也會想,他們總喜歡望向窗外,窗外到底有什麼呢?工作久一點他明白了,困在醫院,有扇窗總是好的,窗外或許什麼都沒有,但只要你相信,窗外或許什麼都有。

站在窗邊的50多歲的夫妻

2

小范名叫範超傑。若不是去年秋天的一次偶遇,他的生活不會走進大家的視野。

那時,二更視頻的工作人員想要做些嘗試,在杭州西湖文化廣場站地鐵口,隨機採訪一些乘坐末班地鐵的人,看能不能跟他們回家拍攝,不行,不方便,抱歉,被拒絕是常態,直到他們遇見小范。

這個男孩隨和,也沒什麼防備心,出地鐵口的時候已是深夜,他和朋友玩了滑板,喫了晚飯,還值完了夜班,有人想來家裏採訪,可以呀,沒事的呀,來聊聊天挺好的呀,他答應得特爽快。

或許每個人的人生走近了看都是本故事書。誰能想到,在地鐵口偶遇的採訪對象小范,是一名ICU護士。小范選擇做護士也沒什麼特別的緣由,高考分數剛好夠學護理,護士這職業也比較穩定,符合他對未來生活的想象。

男生做護士,在有些人看來好像是件稀奇事。常有病人家屬誤以爲小范是醫生,當他們知道眼前這個男孩是護士時,會用一種奇怪的語氣講,你一個男孩子怎麼當護士。遇到這種情況,小范會懟回去,我不做護士我應該做什麼呢?這是他想表明的態度。他不喜歡男護士這個標籤,每個職業都有男有女,沒有職業就是應該女人來幹,也沒有職業就應該男人來幹。

選擇ICU,小范想得很明白。他實習時輪轉的第一個科室就是ICU。它可能是整個醫院最累人的科室了,病人多是一身病,呼吸有問題,腦部有問題,年紀大一點的,又是帕金森,又是腦梗。剛進ICU時,小范感覺自己每一分鐘都在走動,上鹽水、口服藥,準備呼吸機,帶病人出去檢驗科,做B超和CT。

從ICU裏拍到窗外

ICU裏有黃色報警和紅色報警,紅色報警危及生命時纔會出現,會發出像警車一樣的聲音,很刺耳,出現的也少,但黃色報警基本就沒停過。剛開始工作那會兒,小范上完夜班回家睡覺,耳朵裏都是黃色報警的聲音,一直響,一直響,因爲壓力太大,神經過於緊繃,那段時間小范總是做噩夢。

可結束輪轉時,小范還是選擇了ICU。這裏雖然累,可都是團隊協作,安全感很高,在ICU,家屬每天只有30分鐘探視時間,小范最主要的精力可以用在和病情打交道上,而不是和家屬打交道。最重要的是,其他科室每週只能休息一兩天,在這個科室,從八點至八點,十二個小時爲一個八八班,兩個白八八、兩個夜八八上完之後,可以完整地休息三天半,他可以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常年泡在ICU裏的人,對生命難免會有些感悟,這是最接近死亡的地方。小范曾在這裏遇到過遭遇車禍的老爺爺,爲了保護一歲多的孫女,自己被車子反覆碾了兩遍,送進來時身體已經變形了,連胃管都插不進去。

在ICU,小范最不忍見到的就是年輕人。

一位在高速上出車禍的小夥子,20歲出頭,送過來的時候已經是藥物鎮靜的狀態,手被綁住,氣管插管,等麻藥過去清醒了,這個小夥子很着急卻又什麼都說不出來,小范拿着一張紙一支筆讓他寫,他的手顫顫的,在紙上歪歪扭扭寫下的第一句話是:腰怎麼樣?

一個小女孩,今年年初反覆發燒,喫退燒藥之後還是發燒,直到燒到昏迷送進醫院,診斷結果是腦炎。小范在ICU遇到她已經是睜眼昏迷狀態,雖然睜着眼睛,人卻沒有意識。那是很漂亮一個小女孩,19歲,眼睛大,皮膚白,高高的,躺在病牀上面什麼都不知道。聽人說,她剛考上重慶大學,正在唸大一。

每隔一兩個月,ICU都會送來一兩個年輕人,來到這裏,病情多是不可挽回的。

疫情期間,小范曾護理過一位患有乙型腦炎的20歲男孩,他在ICU躺了幾個月,人到最後消瘦得不成樣子,但是家裏人就是不願放棄。小范見到孩子的父母,從剛開始覺得還有希望,到後來臉上滿是疲憊,每次見到他們,都是又想放棄又不想放棄的糾結狀態,他們就這麼一個孩子,一直捱到醫生都建議放棄了,才自動出院。

遇到特別觸動的瞬間,小范還會用備忘錄記下一些自己的感受。上個月,他在備忘錄裏寫下:我管的一個病人25歲,和我一樣的年紀,腦死亡,臨終期,家屬不願意送他走,還在等待所謂奇蹟的發生,給他準備了一個插卡內存的播放器,來來回回播放着十首歌,全部都是民謠。有趙雷有宋冬野,有許巍也有朴樹,昨天聽說他家屬打算把他帶回家,可來了之後看到他躺在病牀上的樣子,還是做不到就這麼放棄。聽着病房裏的那些花兒,我一直在想,他活着的時候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不敢想下去,想到這裏我就足夠悲傷了。

站在窗口的病人

3

見慣了生死,小范反而更熱愛生活了。他把職業和生活分得很開,脫下那身白大褂,還保留了很多愛好。朋友玩滑板,他也願意學一下,遇到休息日,他不會在家躺着,去livehouse,去音樂節,就算是看個電影,他都要出趟門,就感覺時間不夠了呀,你一天安排一件事就不夠了呀。

他喜歡拿着相機去大街上,拍拍照,發發圖,在網上認識一些影友,大家慢慢約着一起出去,這羣人裏有程序員,有老師,湊一塊一逛就是一下午。

小范

其實小范很少發關於醫院的照片。他記錄自己想記錄的一切,拍孩子、黃昏、公園、妻子、貓、雨、樹,雲朵和飛機,有什麼就拍什麼。西湖是他去得最多的地方,這裏永遠浪漫,在西湖虛度一場日落時光,是小范最享受的事情。到了晚上九十點鐘,商場一關門,街上人就很少了,杭州很靜,他就這樣慢慢走回家。

這讓人想起韓劇《機智的醫生生活》,裏面的醫生和護士在專業上認真,生活卻很蓬勃,有人喜歡露營,有人喜歡高爾夫,大家都過着一種平淡的、真實的、很認真的生活。

在B站上,小范的那條視頻被命名爲有的人表面上是ICU男護士,私下卻是愛音樂、愛攝影的文藝青年,一位名叫GIGI愛MONEY的用戶看了視頻後留言道——現實版機智的醫生生活。

和機智的醫生生活裏主人公一樣,小范也曾經組過樂隊。成員都來自醫學院,名叫ZAO細胞,小范在裏邊擔任最沒有存在感的貝斯手。

小范的樂隊

直到今天,小范都說,樂隊的時光,是目前爲止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經歷。

排練室幾乎每學期都在換地方,卻像個小小的烏托邦,設備是大家AA買的,牆上貼了好多樂隊海報,沙發是學校二手市場淘的,一排練,整個小房間都在震,這個地方收納了每個人的壞情緒,失戀了,焦慮了,迷茫了,他們總聚在這裏。

阿黑是小范的學長,也是大學時帶着他玩樂隊的人。阿黑最捨不得的是那種互懂的感覺,我們喫飯的時候,如果你說話,所有人都在聽你說,我們不是爲了把誰喝醉,而是真正聊身邊的事。他們這羣醫學生,有人去了公立醫院,有人去了私立醫院,有人讀了研究生,畢業好幾年了,還會坐着高鐵湊在一起聚餐。

上次喫飯,不知道誰忽然聊到自己還在看奧特曼,他們就很認真地聊了一個多小時奧特曼,從最早的奧特曼開始聊,然後是奧特曼整個的播出史,葛雷奧特曼,賽羅奧特曼,迪迦奧特曼,奧特曼權利的鬥爭。那個瞬間,大家好像又回到了學校那個小小的排練室。

大柿子是ZAO細胞樂隊的隊長兼主唱,他現在是一名正在實習的骨科醫生。每天早上五點五十起牀,掃一輛共享電動車到醫院,白天做3-4臺手術,傍晚六七點鐘結束手術,還得管理16張病牀,到家基本夜裏九點往後,每週只休息一天,那天他通常什麼都不想幹,只想睡個懶覺。

作爲未來的骨科醫生,大柿子忙到沒有了生活,其實如果願意回到縣市級的小醫院,他也能過得閒適一些,可他不願意,要做一名出色的醫生,辛苦是必須的。

他曾向我描述過那種屬於醫生的成就感,許多患者來醫院時坐着輪椅,走不了路,從我們科出院的時候是開開心心地邁着步子走出去的,還有一回,科裏來了一位橈骨頭半脫位的小女孩,他直接走過去就幫她復位上了,小女孩的爺爺奶奶都拍起手感謝,進來的時候手都不可以動,然後馬上手就可以動,你說神不神奇。

如今,ZAO細胞的成員們分散各地,節奏吉他手在蕪湖一家眼科醫院工作,最近辭職準備考研,鍵盤手是大柿子的女朋友,也在唸研究生,鼓手在杭州做麻醉醫生,還有一位成員在做藥學相關工作。他們有一個微信羣,羣名經常改,本來是相約7月,7月沒有聚起來,改成相約8月,8月又沒聚起來,現在改成了冬月下揚州。

這些人不玩樂隊了,還熱愛搖滾樂嗎?答案是肯定的,每天上下班騎車時,大柿子都戴着耳機,放着重金屬音樂。小范的照片上微博熱搜了,朋友們會紛紛轉發附上一句牛逼,在他們眼中,搖滾樂是一種生活方式,意味着獨立思考,和堅持自我,拍照片是小范一直在堅持的事情,他做得也蠻優秀的,這算是他人生的一個小驚喜,小獎勵。

只是有些遺憾,這些現實中奔忙的護士和醫生,沒有時間再重組他們的樂隊了。

小范的樂隊

4

熱搜過後,小范還是ICU的護士小范。

名利來去總是像陣風,刮一陣就過去了,小范的熱度只維持了一天,第二天就沒啥了,非要說有點改變的話,就是妻子小喻開始管他叫小網紅了,熟悉的同事可能會調侃一下,給我籤個名。

在醫院,他依然是那個耐心的護士,照顧最難照顧的病人。前段時間夜裏兩點,小范負責的一位ICU病人監護儀瘋狂報警,把身上的管子全拔掉了,手上動脈在噴血,嘴裏面念着我不想活了,這位病人可能實在熬不住呼吸機了,情緒瞬間崩潰,四個人來按他都按不牢,掙扎着把胃管都拔光,最後用了麻藥才把他鎮住。這是ICU護士的工作日常,隨時待命,隨時和死神賽跑。

最近,他和小喻領了結婚證。他們倆雖然是同一家醫院的護士,可在醫院基本見不上面,如果遇到一個人白班另一個人晚班,他們將有兩天都見不到對方,如果想念對方,小喻會在下夜班後買點飲料買點喫的送去ICU,見一面再回家睡覺。

小喻是個內心溫柔的女孩,嘴上抱怨他,一出門關注點都在相機上,卻會在他過生日時悄悄給他買索尼A7M3,不熱愛搖滾樂也陪他去音樂節。他們兩約定好了,回到家儘量都不提醫院的事,偶爾吐槽兩句,就趕緊打住。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這是他們的家庭共識。

小范的微信和微博名字一直都叫兩個短篇,因爲腰樂隊有首歌叫《一個短篇》,他很喜歡,想用來做網名,結果註冊時被搶佔了,那麼就叫兩個短篇好了。他希望自己的生活能像腰樂隊歌裏唱的那樣,奮勇呀,然後休息呀,完成你偉大的人生,別忘卻,別忘卻身心的和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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