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喫不成!”

我母親出生於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是家裏最小的四妹。

她的童年在黔南一個窮山惡水的村莊裏度過,條件最困難的那幾年,一家六口圍着一個小木盆,緊巴巴地舀出唯一的一小碗米飯,留給我母親,其他人都喫又粗又黃的糠。

似乎有這麼一種假象:經歷時代更迭的前兩代人,對飢餓的記憶似乎要更牢靠一些。

我的外婆,和幾年前還在世的外公,老兩口幾十年來幾乎從沒倒過一口剩菜,離開兒女獨自居住的時候,炒一份菜要小三天才喫完。

“剩菜省時又省力”。他們還挺驕傲,對“喫剩菜致癌”這種“現代性謠言”是不以爲然的。

我外婆有着充足的歷史底氣:幾十年前在農村的歲月裏,每年過年纔敢殺一次豬,燉一次肉,和着一大盆白蘿蔔,過完年後肉都被挑完了,剩下無窮無盡的白蘿蔔,每天都喫。

那時還沒冰箱時,白蘿蔔很快變成酸蘿蔔,要整整喫大半個月。

我那健朗又能幹的外婆,做了一輩子飯菜,幾十年前上山爬坡、砍柴挑糞無所不能,她們這代人幾乎和自然是一體的,因此她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清楚不同基礎食材的成分和營養價值。

但問題也出在這兒。

她太明白哪些東西是現在有、以前沒有的,因此也太有自己那一套“稀缺”論了。於是,雞蛋不喫、精肉不喫、花生米不喫、一切包裝鮮豔的零食一口不沾。

所以,在我的整個童年到成年,物質生活水平已經好起來了,我見到餐桌上的外婆臉上最頻繁的表情,不是放鬆或享受美味,而是緊蹙眉頭、兩隻嘴角往下撇,鼻頭也皺成一坨,咋舌道:“喫不成!”

在我們那兒的用語習慣裏,“不成”近似於英文裏的“not capable”,而不是“can not”或“will not”。

爲了在人前強化她的“排異反應”,她訓練出頗有一套信服力的規範:不是不喜歡喫,而是喫了就倒胃。

就像今天也有人不喫香菜、喝不慣牛奶一樣,醫學家已經替我們解釋過了,有的人基因裏就是有東西決定了會排斥某些特定食物。

外婆的演技奇佳,甚至因過猶不及而原形畢露,一盒牛奶放到面前,就聞到了“腥味兒”,一包超市裏的“XX菌”(價比肉貴),還沒下鍋,就“聞着想吐”。

小兒不懂事,年幼的我顧着哈哈大笑了:外婆的鼻子比狗靈!

旋即是佩服,我那上能爬山砍柴下能游水種田的鋼鐵外婆,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嬌氣”了,這也不喫,那也不喫!

對了,六十年代大饑荒的時候,她還在好些頓沒喫飯的情況下,撲滅了一場把自己房子點燃的大火,一個人赤腳跑進去,兩隻手救出四個娃。(家譜爲證)

出生於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那撥人,對“苦日子”似乎有股不忍遺忘的自豪感,從物質匱乏的年代走過來,淌過艱難歲月的老一輩,大多經歷貧瘠、飢餓甚至戰亂,一針一線一磚一瓦緊巴巴地把生命縫起來,勤儉、節約成爲生命的信條。

在他們眼裏,剩菜剩飯節約的不僅是食物,也是諸多現代便利設施的使用成本,比如菜市場上的交換行爲、燃煤氣費、油鹽醬醋……

他們潛意識地頑守着某種堅定不移、自視不朽的習慣,試圖與時代劃清界限、分道揚鑣。

“不像話”的世界

你不能否認,身邊總有這樣一些老人,以習慣爲理由,不願意跟子女去大城市居住。

他們嫌吵,嫌大,嫌公交車太繞、五花肉太貴,嫌陽光太猛烈睜不開眼,電梯不會按總走錯樓。

“習慣”,是最具侵佔性、最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就像戀愛一樣。

在時代巨浪的衝擊下,老一輩對心靈孤立極度敏感及惶恐,唯有保持原有的生活習慣,他們纔可能在紛繁的世界找到自我座標,抓住來自歲月深處的一絲安全感。

總之,一定有一樣小事,成爲他們拒絕踏入現代科技生活的理由。

除了剩飯剩菜,還比如囤積癖——包裝紙箱不捨得扔,好像擱在屋子角落能憑空長出金子來似的。

2014年,藝術家宋冬把母親囤積了一輩子的物品作爲展品擺出來,作成一個展覽叫《物盡其用》。

“由於物質的乏匱,對世事變幻的憂患,也由於傳統的節儉美德,人們把暫時無用但可能‘一朝有用’的物品竭盡心力地保存下來,經過不斷地積累逐漸形成了一種特殊私人財產……這些零碎什物逐漸充滿了有限的家庭空間,成爲人們日常生活的環境。”

有的老人就更厲害了,他們有本事讓你百思不得其解:到底如何做到絲毫不受時代影響、自成一體地活在這個飛速發展的社會上?

5年前,借陪我入讀大學之便,我那當時70歲的外公人生第一次到香港,搭乘港鐵,聽到女播音員用粵語、英文和普通話依次報站,剛說完粵語,外公在一旁冷不防忿忿抖出一句:“這是什麼話?不像話!”

我必須暗自慶幸,得虧他講的是家鄉方言說的這句話,否則怕是要引來車上一片側目。

更小的時候,遇到路邊推車賣的棉花糖,外公“聞價而怒”,扯着嗓子上去嚷嚷:“我們那個年代,一分錢一個,你這棉花糖要兩塊錢?!……”

還沒完。進入中學,家人給我報補習班,平均下來一節課要小兩百,知道外公的“德行”,便哄他說“兩塊錢一節課”。

外公聽罷後咂舌認真思索,半晌後自言自語悠悠道:“現在的娃讀書不便宜……”

在外公的世界裏,流通貨幣就像孩子一樣,是永遠長不大的。

想知道明天的天氣,必須每晚七點半準時守在電視機前,你告訴他互聯網上啥都有,他不聽,罵它們不準。

買汽車票火車票,非要自己提前一天跑一趟車站,把票攥在手裏才安心,怎麼勸也不信,犟如鐵牛。

我敢打包票,如果我那老外公“有幸”經歷去年到今年的疫情,平時出門永遠用大布袋裝紙幣、堅持只用按鍵翻蓋手機的他,必然是被“大數據”擋在外面的那一波時代退伍者。

倔強、固執,背後透露出一股不服的勁兒,不願意承認自己被時代排除在外,哪怕這儼然屬實。

他們的恐懼

閉上眼想象一個場景:早上擁擠的某生鮮超市,一個看上去年過古稀的花發大爺,正在打開一個摺疊了好幾層的布袋,然後緩緩從裏面抽出幾張揉皺了的零錢紙筆,最大的面值是50元,後面排隊的人已經開始催促,他既心急又耐心地分出分毫不差的數額,放在收銀臺上。

收銀員習慣性地頭也不抬問了一句:會員碼有嗎?掃一下。

大爺瞬間啞在原地,像個手足無措的孩子,囁呶了半天他問:“會員碼是什麼?我沒那玩意,還能買東西嗎?”

收銀員解釋:“沒有就不能享受優惠啊。”

大爺瞬間又氣結了:“你們這不是欺負老年人嗎!”

這是真實發生的場景,它也可以被複制到你所在的任何一個城市,當代社會的任何一個角落,司空見慣了以後,類似情況的解決方法通常是:要麼大爺乖乖原價交錢,要麼旁邊某個路人幫他掃一下會員碼,就當是節約大家時間。

但無論二者哪一種,這位大爺想必都不能避免產生一種被時代拋棄的感覺。

年輕人也許不在乎那一點優惠,但老年人,你讓他知道有,而他不能享受,他就會鬱結在心。

有的老人甚至因爲一時拿不出二維碼,索性不買了,選好的東西都不要了,手足無措之際,身後排隊人羣漸露不耐煩,剎那間他們的心理壓力驟增。

也是在那一刻,被時代拋棄的感覺在他們心頭積聚:“我們也曾經是對社會有貢獻的人……”

技術爆炸,人類社會近50年發生的變化比過去500年加起來還大,急遽流動的時代洪荒覆蓋了過去兩代人多數生活習慣和生命印跡,就像孫悟空給唐僧畫的圈圈,當魔力消退,留住他們的就只有鋪在心底那層稀薄的盲信。

一部分人觀念還沒跟上,另有一部分人甚至僅僅是出於不捨,不捨得就這麼離棄那些陪伴自己前半生的記憶,無奈和無力之下,只能是用盡幾乎餘生的力量,去抓住那些有能力抓住的、僅存的一點記號,去守護那些逐漸不被理解、不被認可的。

那就是構成他們的元素,當他們發現這一切都被漸漸拋棄,事實上感覺到的就是自身被拋棄。

今年疫情期間,被“數字時代”遺忘的老人曾一度成爲熱議話題,處處充斥着健康碼、購物極大依賴線上下單的那些日子,老人們幾乎成了四體不勤的嬰幼兒,走不出家門,甚至難以生活自理。

醫院的現場掛號隊伍裏,擁擠着的主要是上了年紀的人。有的醫院已經實施或準備取消現場掛號,老年人去到醫院,就像劉姥姥進了機器人博覽會。

某種意義上,他們的囁呶、露怯和彷徨,何嘗不是對生活失去掌控的羞赧。

還有恐懼,深深的恐懼。

經歷了文化和政治經濟的動盪、技術的急遽更迭,發生在他們生命中的不確定性太多了,老之將至,他們最大的心願之一,就是好好地、穩穩當當地把握住現有的生活。

比如看得見摸得着的紙筆,比如清楚知悉每一條街道的家鄉小城鎮。

面對日新月異的現代科技,他們不是不願意嘗試去接受,但這依然沒辦法徹底消除他們的不安全感,當支付要靠電子,他們最大的擔憂或許是——手機沒電了怎麼辦?

還有,如果手機丟了呢?

這種不安全感並不是老一輩獨有的。一切事物都給予在手機上的年輕人也在所難免:金錢、朋友,全都放在手機裏,一旦手機沒了,就幾乎與外界斷了聯繫。

我外公至辭世還保留着的一個牛皮電話簿,半個巴掌大小,封面已經褪殼掉色,像一張乾癟癟的牛肉乾,裏面的鋼筆字被描摹了多遍,刻下再也不會遺失的那些重要名字:幾個兒女,還在世的兩位兄弟姐妹,從前在縣城愛一起下棋的隔樓大爺……

朋友小吳年近耄耋的爺爺,自從幾年前有了自己的新智能機後,最愛叫小吳幫他做的事是“刪軟件”。因爲他不大會操作,總是不小心就下載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軟件。

他又急又怯,不知道裝這麼多有什麼用?手機會不會撐壞了?

通訊錄裏的人名也是,他總擔心放進去的號碼多了,以前的就會消失不見。小吳哭笑不得,但他不再去解釋,要刪,那就刪吧,這不就是當代人常談的“極簡主義”嗎?

這一生不需要那麼多東西。他們的擔憂是,生命裏新填充進來的越來越多了,以前的會不會就沒了、消失了、忘掉了?

老年人,經歷了世事滄桑,往往又更加溫和,他們會把一切難堪與惶恐主要裝在心裏,與其責問時代,不如反思自身。

當這個世界對老人們說:你得跟上時代,學會新事物,他們的牴觸並不完全出於頑固和守舊,同時也是一種質疑和不信任。

當我們稱讚那些“潮”味十足的老爺老太,當年輕人們費盡心思教父母使用微信和支付寶,當年齡把他們推到時代的邊角,他們再也坐不住了——既有羨慕,也有失落,既有驕傲,也有嫉妒。

逐漸地,他們不太敢踏出家門,出遠門,他們不會用手機搶票,不會改簽、退票,去旅遊,他們不懂電子導航,也不明白爲什麼出租車都是空的,卻在他們招手的時候不停下來……

然後他們會退回自己的窩,安心、安靜地守護着獨屬於自己的記憶。

與其將他們牽出來,不如嘗試着讓自己走進去,或者至少,別急着去打擾他們。

畢竟,就像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裏面寫的:“當一個人不能擁有的時候,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要忘記。”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肖瑤

編輯 | 黃靖芳

排版 | 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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