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丹

打水、送水、打飯、送飯、導尿、清理大小便……

入職沒滿1年,“就地離職”四個字已經無數次出現在陳立的腦海裏。從早上5點半到晚上6點半,循環往復的體力勞動換得“一個月不到4000元的工資”,陳立計劃着幹滿一年就辭職,轉做社工。

處於黃金期的養老機構,留不住年輕人。

官方數據顯示,我國2.49億名老齡人口中,失能、半失能老人達到4000萬人。與此同時,養老護理從業人員僅有30多萬名。

2013年開始,我國大中專院校陸續開設老年服務等專業,力圖向行業輸送年輕血液。但低薪、重負、矛盾難調……不少相關專業畢業生在完成三年課程後逃離了養老行業,更有甚者從未入行就畢業轉行。

年輕人逃離養老機構,既是結果,又是原因。

行業內素有“至少10年才能回本”的說法,老人支付能力不高、養老機構掙不來錢,壓縮護理人員工資是常規的“節流”手段。反過來,在沒有專業護理人員、人手不足的機構,老人們被困在一眼望得到頭的四方天地。

“未來15年內,從事這個行業的人都不會很舒服。”15~20年,這是行業從業者的心理預期。但,養老的未來,怎樣才能好?

留不住人

“孝道的市場轉包”,社會學家藍佩嘉這樣稱呼那些代子女履行孝道、照顧老人的一線養老護理員。

三年專科,學完養老機構管理與服務、老年人康復治療與訓練、老年人際溝通與活動組織、老年社會工作等課程後,方佩進入了一家醫養結合模式的養老機構。工作兩年來,她“一直在堅持”,但最近,她打算放棄了。

“身體累我不怕,主要是心累。”方佩工作的養老機構分爲失能、半失能、失智和獨立四個護理區。在這裏,她見過患阿爾茨海默症的老人玩大便,弄得身上、牀上、牆上到處都是,被無故發脾氣的老人動手打,“挨耳光都算是輕的”。

“(護理員這份工作)不僅社會認同感低,風險還很大,國家目前缺乏法律法規來維護我們在工作中的風險權益。”據方佩介紹,在養老機構裏,老人出現任何問題,無論護理員是否有過錯,都會被院領導和家屬視爲“護理操作不當”。

王薔同樣是一名老年服務與管理專業的畢業生,但她並沒有進入養老行業。幹護理員需要熬夜,需要夜班,她的身體狀況不允許熬夜。

“大部分年輕人,尤其是女生,實習後很難堅持下去。”一般情況下,養老相關專業會安排學生在大三這一年進行實習。方策目前讀大一,儘管還沒上過一線,但聽學姐說過,護理員工作很累、工資很低。即便是在養老機構做院長助理的學長,也有因爲壓力過大而選擇辭職的。

養老行業前景好,有數據和事實爲證。2017年10月,國務院取消“養老護理員”職業資格證書,降低行業准入門檻。隨後,2019年11月,民政部表示將拓寬養老護理員的職業發展空間,縮短職業技能等級的晉升時間。到2022年底,我國將培養1萬名養老院院長、10萬名專兼職老年社會工作者。

但與好前景相對應的,似乎是相關專業畢業生正逃離行業的現實。北京大學人口研究所所長喬曉春曾調研過北京地區的458家養老機構,調研結果顯示,所有的護理人員中,年齡在40~59歲的佔到了近四分之三。

“(養老)機構、老人,甚至是老人的家屬都希望年輕的、更具備專業性的人員從事這個行業,但一個現實的問題是,絕大部分養老機構開出的薪水都不高,護理員的工作又比較髒、比較辛苦,很難留住年輕人。”MEDMET中國區CEO張胡斌分析表示。

喬曉春的調研結果顯示,2016年,北京地區護理人員平均每月拿到的稅後工資爲2788元。方策目前在濟南,據他介紹,當地養老機構的實習工資大概在2000元/月,正式員工工資在每月3000元左右,包喫包住。

李方元是一位敬老院探訪義工,前後去過10多個養老機構。據他介紹,對於一些護理人員而言,養老機構更像是一個包喫包住的“跳板”,積累了一定的工作經歷後,一旦有新選擇,護理人員往往會離開。而這些新選擇,通常是社工、家政等比護理工作輕鬆、工資較高的活兒。

機構之困

“在敬老院裏,常常會覺得時間過得特別慢,大家都是喫完了早飯等着喫午飯,喫完午飯等着喫晚飯,喫完晚飯,會有老人感慨‘一天終於又混過去了’,語氣當中有些調侃,又有些無奈。”

東海大學社會學博士吳心越曾在一家民營敬老院進行過田野調查。在那裏,大家不約而同用“度死日”來形容自己在敬老院的生活狀態。“度死日”在吳方言中的意思是混日子,沒有新的期盼,也沒有目標。

過去兩年,李方元拜訪過10餘家養老機構,平均每個機構去過7~8次。據他回憶,大多數養老機構中,老人們的生活都比較枯燥。“除了有資歷的敬老院可能會有特色活動,小部分會應付檢查,臨時安排節目。”

“通常來說,收費高的敬老院才能提供細化服務。可能護理人員配置多,分攤到每一個護理人員身上的壓力沒那麼大,也就願意花時間多陪老人。”據李方元觀察,低端老人院普遍人手不足,平均每個護工負責照顧10~12名老人。另一位養老行業從業者祥昊則告訴筆者,對於半自理老人而言,護工配比在1﹕10~1﹕15,而對於完全不能自理的老人而言,護工配比在1﹕2~1﹕5。

人員配比低,一定程度上意味着護理人員無暇顧及老人們的精神需求。而人手不夠,則是因爲“養老行業還掙不到錢”,只能通過削減人工支出來控制成本。

餘阿姨經營一家民營養老機構,前期投資400多萬元,目前住着80多位老人,僱有5名護理人員,預計15年才能回本。此前,有研究顯示,62.4%的養老機構需要10年以上才能收回投資。

“目前,我國養老行業的發展主要受政府引導,尤其是公立公營的養老機構,短期內不看投資回報率。”在張胡斌看來,“養老”實際上分爲公立公營和完全市場化兩類,儘管兩者做的事情看起來一樣,但內核完全不同。前者是“事業單位提供的一種社會服務”,主要承擔“兜底保障”的作用,而後者則主要針對具有高支付能力、對服務品質有要求的人羣。

李方元曾多次去過廣州市老人院,一所在當地具有“領頭羊”效應的公辦養老機構。據他介紹:“那邊的軟硬件條件都很好,入住價格也不貴,大概3000元/月,是‘有生之年應該爭取去的地方’。”但由於是“政府示範項目”,供不應求。

據李方元瞭解,裏面住的老人分爲兩個“典型”:由街道或居委會推薦的“三無老人”(無勞動能力、無生活來源、無贍養人和扶養人)和曾對社會作出重大貢獻的老人。而對於普通老人而言,進入公辦公營的養老機構需要排隊,需要等待。

與公辦公營相對應的,則是完全市場化的養老機構。過去幾年,房企系、保險系輪番上演“養老盛宴”。以泰康養老爲例,老人們取得入住資格有兩種方式:要麼一次性繳納140萬~300萬元不等的押金,要麼購買保險且累計保費超過200萬元。取得入住資格後,還需要根據戶型繳納金額不等的房間費(通常是上萬元),以及包含物業、保潔、水電費在內的月費等。

“介於公辦公營和完全市場化之間,還有面向中低端消費人羣、圍繞剛需的養老需求。”據張胡斌介紹,針對這部分數量龐大的剛需,低費用、僅提供食宿的養老機構是不二選擇。

“假設我到了50歲,我的父母七八十歲,我的收入不高,我父母的退休金也不高,但我還需要工作來養我的孩子,沒辦法照顧父母,這個時候,把父母送到這種低費用的養老機構去,或許是最好的選擇。”在張胡斌看來,這種“夾縫中”的養老機構,更能反映我國當下的現實。

重負之難

“現在的養老行業和15年前的酒店行業類似。”據張胡斌回憶,過去,酒店前臺的年齡也同樣偏大,但隨着酒店行業的發展,越來越多年齡偏大、缺乏專業性的羣體被替代。“底層邏輯是酒店的盈利能力在提升,倒逼其僱傭更年輕、更具備專業素養的人員,當然,酒店本身也能提供相對體面的薪水。”

在張胡斌的構想裏,理想情況下,政府的公立公營機構仍然負責“兜底”,完全市場化的養老機構負責提供高端服務,而更多介於兩者之間的、面向剛需的養老機構則向“連鎖化”方向發展。“通過連鎖化、規模化降低邊際成本,擴大品牌認知度。”

回到盈利這一點。喬曉春曾提出,養老產業處於“在臨界條件下掙扎”的狀態:若提高收費標準,有可能導致入住率下降,以及隨之而來的收益下降。換句話說,養老機構的營收和老人的支付意願及能力相關。

爲此,北京師範大學中國公益研究院常務副院長高華俊告訴筆者,我國正在擴大長期護理保險試點。“最近幾年,政府工作報告都在講這個事兒,國家醫保局也在抓這個事兒。”

2000年,爲解決家庭養老模式難以爲繼、老年人長期護理供需缺口加大等現狀,日本開始實施長期護理保險制度,該制度先後歷經五次重大變革。“居民從40歲起開始繳納護理保險費,到了真正需要護理的時候,由護理保險支付護理費的90%以上,個人只需要支付10%。”

此外,高華俊還告訴筆者,從2013年開始,“公建民營”一直被列入我國養老改革試點。“各級政府新建敬老院之後,不是說把它變成事業單位,派相應級別的官員來管理,而是通過協議將其交給專業機構來運營。”

“如果說公建民營、長期護理保險試點是在構建‘人人都能負擔得起’的護理體系,解決支付能力問題,那麼接下來需要考慮的是,能否有相應服務。”高華俊說道。

根據張胡斌的介紹,儘管行業裏一直在推科技賦能、智慧養老,但從目前來看,還是噱頭大於實質。在和科技企業、養老機構團隊溝通了差不多2年後,張胡斌發現,目前自動機器人只能真正解決一件事兒:半夜巡房,判斷是否有異響,“其他的暫時做不到”。

“未來,這個行業還是要回歸到人,需要真正有專業技能、熱愛這個行業、尊重生命的人,這是下限。”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陳立、方佩、王薔、方策、李方元、祥昊均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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