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鄧永明 整理:哨位君


我叫鄧永明,是個小區保安,也是一名退役軍人。

準確地說,我是名參戰老兵,立過一等功。

退役40年,那個拿82mm無後坐力炮的年輕人,如今手中換成了測溫槍和警棍。

很多人都會對我當保安這事很驚訝,但如果你有耐心看完我的故事,也許能更好地理解這份人生選擇。

我的一等功證書

壹:出征

我是1978年從湖南湘鄉一個村裏入伍的,當時我剛剛高中畢業。

因爲是家裏的獨子,母親不同意我參軍,幸好當村支書的父親支持我的選擇。

接兵幹部也很中意我,那時高中生在部隊屬於“高材生”。我被分到了55軍164師(就是後來轉隸爲海軍陸戰旅的部隊),並執掌了當時的先進武器——82mm無後坐力炮。

我和我的無後坐力炮

沒想到入伍一個月,就要上前線。

部隊是在一個深夜出發的,我揣着4枚手榴彈扛着炮上了火車。戰友們擠在悶罐車廂裏,有人埋頭大睡,有人打着電筒寫日記,有人在哼着“田野小河邊,紅梅花兒開……”

那年我20歲。

同行的很多戰友,再也沒能回來。


貳:戰火

陰冷,是我對那片戰場最初的記憶。

連日不斷的小雨,落在叢林覆蓋的山頭,戰友們一身泥水,穿的軍裝就沒怎麼幹過。

1979年2月28日,我部投入一線作戰,最殘酷的戰鬥開始了。

我們這些炮手是拔除敵人火力點的主力,無後座力炮精度高,但因爲彈道是直的,發射之後很容易暴露目標被敵人打擊,因此部隊規定不能在同一位置發射兩次以上。

但犧牲還是無可避免。有一天,我和廣東籍炮手林德明執行拔點任務,他剛打出一發炮彈,突然對面山頭冒出一道火光……我扭頭一看,數十米外的林德明被敵方的炮彈炸飛了。

揚起的血霧和雨水、火藥殘餘一起瀰漫在空氣中,那種氣味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那個21歲的年輕士兵就這麼沒了。我記得他來自廣東,我記得他是第二年兵……我記得當時發誓要爲他報仇!

林德明被就地掩埋,而類似的犧牲每天都在發生。沒有時間多想,你只能不斷地戰鬥,一天接着一天。

我的軍裝照

我立一等功是因爲在奪取一個無名高地的作戰中7發7中,成了“神炮手”。

其實沒有太多值得誇耀的,我只是幸運地活了下來。很難說清上過戰場之後的感覺,每次觸摸勳章就像是觸碰到了犧牲戰友的骸骨,滾燙而沉重。

我的勳章

叄:返鄉

作戰結束後,部隊原本是想給我提幹的,但後來趕上百萬大裁軍,我還是退伍了。

當時改革開放已經開始,市裏的學生們都扛着大錄音機跳迪斯科了。我常常在想,打贏那場戰爭犧牲那麼多戰友,就是爲了下一代能唱歌跳舞喫好喝好啊。

我被安置到了湘鄉鋁廠,當時本地最好的國企之一,成了一名油料保管員。

油料保管是工廠的關鍵崗位,需要高度的責任心、紮實的專業技能和始終如一的警覺性。

對我而言,這有點類似站崗。

還真的讓我遇到了突發事件。油管的一條管子因爲生鏽穿孔,油料滲出,當時恰好有人在旁吸菸引發火情,大家嚇壞了都不敢靠近,我拎着滅火器就衝了上去,把火撲滅了。

大概是因爲當過兵又上過戰場,我已經有了一種面對危險的本能反應——就是你不能畏懼,你要壓倒它。這真的是一種軍人的基因。

因爲滅火及時,我榮立了三等功。

本地報紙關於我在工廠工作情況的報道

肆:後來

和很多當時安置到國企的戰友一樣,我也遭遇了企業改制。

2008年,我內退了。那是一段有些困惑甚至艱難的日子,最初每個月就發400塊,後來才慢慢升到900多。

最大的痛苦來自心裏的落差,五十多歲的人,人生中第一次離開組織,不知道該去向何方。

我回了趟麻栗坡,那些戰友還靜靜地躺在那裏,守望山河,我是替他們活着,我必須活得像個軍人!

從那之後,我就自己開始打工了,人生有際遇起伏,國家也一樣,咱穿過軍裝宣過誓,就要替國家分憂,日子總會好起來的。

穿保安制服的我

我從沒覺得立過功就不應該當保安,就應該等靠着國家一輩子。

我要是那麼想,睡在麻栗坡的戰友估計會罵我。

保安也是一種守護啊!疫情期間,我在小區當志願者,拿着測溫槍守着小區門崗的時候,我也會想起當年扛炮彈的日子,那時候多殘酷,而現在我面對的都是居民們的歡笑。

一個老兵尊嚴不是來自幹什麼工作穿什麼制服,而是他內心堅守的東西。

我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這邊事務局組建以後,經常派人來看我家探望排憂解難——終於又找到組織了。

如今的我每天騎着摩托送孫女去幼兒園,然後去小區工作,在社會中釋放一個老兵點滴的價值。

我是老兵鄧永明,也是保安鄧永明,無論如何,初心未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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