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公全家福

小時候,家裏有一套老軍裝,父親很寶貝它,把它珍藏在衣櫃裏,隔三岔五就拿出來熨一熨,曬一曬。長大以後,我才知道,那套軍裝是爺爺當兵時穿過的。在父親心底,一直埋藏着一個軍旅夢。十八歲那年,考上大學的他報名應徵,但卻未能通過體檢,夢想也就化作遺憾,留在了心底。

印象中的父親是一個少言的人,對我要求很高,他希望我能替他完成那個他未完成的軍旅夢。那年高考,我與軍校失之交臂,只得選擇了一所地方大學。從學校回來後,父親坐在家門前的老水井旁,不發一言。

這是他的習慣,每當有了心事,便點上一根菸坐在那,煙抽完就掛着笑臉進屋,好像把一切的愁緒都丟進了那口井裏。看到我回來,父親掐滅了手上的煙,換上一副笑臉安慰我:“家裏一對兒女都是大學生,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彼時,姐姐還沒畢業,父親也面臨下崗,不管再難,父親始終都念叨着讓我安心讀書,不用擔心其他,但我還是放棄了入學,在那年參軍入伍。

當兵的兩年裏,我依然沒有放棄,在熬夜加班與書本做“戰鬥”的勁頭下,我終於如願考上了軍校。2008年的寒假,老家貴州迎來了十幾年難遇的大雪。許多同學都選擇了留校,但想想幾年未見的父親,我還是踏上了返鄉的火車。

那時津貼少,我也捨不得買臥鋪票,便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硬座回老家。在車上,我迷迷糊糊地睡落枕了,下車時,因爲頸椎痛,我搬東西的動作很輕,被落在了後面。快擠到車門時,車廂外的人羣中傳來了父親的聲音:“有沒有看到我兒子?他是當兵的,穿着軍裝哩!”聽着父親有些炫耀似的詢問,我心裏有些好笑。

終於我擠過人羣站到了父親面前,他先是一怔,然後眼睛便有些溼潤,他把雙手往前伸了伸,好像不知道是該與我握手還是擁抱,又訕訕地收了回去。記憶中,這是父親第一次變得靦腆,回來的路上,我憋了一肚子的話,但見了面,父子間卻只有輕輕的一句:“來,我幫你拎包。”

由於雪災,家中斷水、斷電,父親便在屋中央架起了煤爐,一到飯點一家人就圍着爐子喫火鍋。屋外寒風呼嘯,鍋裏煮着幾年來的家長裏短,卻也熱氣騰騰。一頓飯一喫就是一兩個小時,這是父親話最多的時候,話題也離不開我在部隊裏的生活。每次聊完,父親都像一個好奇心得到了滿足的孩子,心滿意足地點着頭,眼睛裏是藏不住的笑意。

供水恢復前,家門口的老井又迎來了“第二春”,每天父親都會提着桶到井邊去打水。那天早上,父親把桶丟進井裏,搖軲轆時忽然閃了腰,痛苦地佝僂起身子。我趕緊上前扶住他,待他稍好些,才一人提了滿滿當當的兩桶水與他一起往家走。父親有些感懷地說:“兒子在部隊里長大了,也壯實了。”我回頭望向父親,心裏既有被肯定的喜悅,也有莫名的傷感——我長大了,父親也老了。

假期結束,父親到火車站送我,買票時,我依然買了硬座票。等車時,父親藉着買水的名義把我支開,等到列車進站,上車後,我才發現車票已經被父親換成了軟臥。列車緩緩啓動,我望着車窗外的世界都是霧濛濛的,不知是蒸汽模糊了玻璃,還是眼淚模糊了眼睛。

如今,父親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但萬事自己抗的執拗性子仍然沒改過來。幾個月前,他因爲心梗被送往醫院,家人說要打電話通知我,卻被倔強的父親攔下來:“興華又不是醫生,回來也是乾着急,別耽誤了部隊的工作。”後來,直到他度過危險期,我才知道這件事。

這麼多年,父親就如同家門前那口爬滿青苔的水井,無聲無言,默默地陪着我,但井中水卻是心上鏡,映着最牽掛的家人。

(羅興華口述、鄒建文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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