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周路平

很多人估計不知道王欣,但多少聽過快播。

6年前,這個在中文互聯網排名第一、被稱爲“宅男神器”的播放器一夜崩塌。作爲創始人,王欣也在看守所和監獄裏度過了三年六個月。

凡是過往,皆爲序章。他希望外界忘了快播,“這是對失敗者的同情”。他已經把心態調整得足夠卑微,“每走一步都是在向上反彈”。

但過去兩年半時間,他還沒有樹立足夠鮮明的標籤和一鳴驚人的產品。偶爾能在江湖上聽到王欣的聲音,但距離下一個高峯還前路漫漫。

我們採訪了王欣、早期員工、他的朋友和投資人,還原了一個輝煌產品如何走向隕落,以及王欣的反思和成長。2018年,王欣重新開始創業,做了靈活用工的項目,公司名叫雲歌,產品名叫靈鴿。他得到了朋友、資本和用戶的支持,但發現又不得不承受嘈雜環境對打磨產品的困擾。

這是一個有過高光的創業者重新開始的故事,這也是一個創業者自我成長和進化的故事。

“沒得玩了”

“你還記得哪天出來的嗎?”

“不記得。”

“應該是2018年2月7日,過年前。”

“你們怎麼記得這麼清楚?我真的不記得了,我沒花時間去記錄這個事情。”

“因爲我覺得那個時刻對你很重要。”

“沒有,很隨意啊。”

怕被記者跟拍,王欣出獄的時間選在了早上五六點鐘。二月的北京,天還未亮,寒冷刺骨。但讓王欣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他跨出大門那一刻,並沒有那種恢復自由的豁然和喜悅。倒是他太太的情緒非常激動。

他在裏面見過太多情緒崩潰的人,往往兩個時間最難熬,一個是剛進去時,反差太大,難以適應;另一個是即將出來時,又度日如年,心緒早已在高牆之外。但王欣在後一種日子的體驗上是空白的,“活在當下,要不然你太難受了。”

剛進去時,律師告訴他,十年到無期,樂觀情況是判12年。“你想你是什麼心情?沒得玩了。”王欣說。剛開始非常不適,他之前偶爾來北京出差,不會超過一週,但在裏面面對的是看不到盡頭的等待。北方乾燥的氣候對於南方人也不是太友好,剛開始嘴巴開裂,還經常流鼻血。

但很快找到了打發時間的方法:讀書、打坐、冥想,和他去公海釣魚一樣。唯一的不同是,釣魚是主動選擇,靈魂和身體是自由的,但現在是不得不去面對和接納。

他重新定了小目標——多看書,一年看了100本書。他沒有太多選擇,除了家人寄來的一些書籍,他也看了很多自己覺得荒謬的佛教書,但總能從中找到幾句有用的話。比如佛教講降伏其心,降伏其心之後是其心不住。沒有實際的指導意義,但“對打坐和冥想很有幫助”。

“你在看書的過程,會發現原來自己很多知識體系都不健全,造成你之前這樣 。”王欣說,他之前有個謬論,看書看故事會就可以了。

他的抑鬱症也是這個時候被治好的。人被打入谷底的時候,就會拋開世俗的煩惱,不再想着賺錢,不再想着公司如何發展,失去之後一切都變得豁然開朗。

一大功勞也要歸功於卡耐基的《人性的優點》。BAI資本創始管理合夥人龍宇與王欣有過深度接觸,她還非常納悶,王欣爲什麼對一本濫俗過時的營銷讀本念念不忘。

“在你最難受或者最崩潰的時候,一句雞湯是最管用的。”相比於大家熟知的《人性的弱點》,《人性的優點》講的是道,告訴他思考的原理,告訴他如何控制情緒。

唯一的焦慮來自與時代脫節的恐懼。他最終被判了三年半,但三年半對於移動互聯網行業而言,或許意味着一個時代。

王欣說,他當時在一本雜誌上看到一則滴滴的廣告,只有一兩個界面。如果是普通用戶,只需打開手機立馬就能體驗,但在裏面,他做不到,便動手自己畫,設想滴滴如何運作,商業模式怎樣,有哪些功能。

他把這些東西給後來進去的人看,找人驗證,發現99%的功能都能對上。在所見即所得的真實環境下,人們的思考能力會變弱,反而在困境之中,培養了完整的思考能力。“相當於你經歷了一次創業的過程。”

所幸,世界並沒有脫離他的想象,但衝擊並非沒有。最出乎他意料的是滿大街的共享單車,另外一個是移動支付的普及。他錯過了三年六個月,但這段時間並沒有放棄學習。

“你說我心裏有沒有委屈?有,當然有了,但沒關係,我認了。”他舉了個例子,大壩被洪水沖垮了,肯定是水的責任,但抓哪一滴水去坐牢?就抓身邊用勺子舀的那一勺,但你能否認你沒錯嗎?

“我是個產品經理,我改變這個世界的方法是靠產品,而不是靠法律。”王欣說。

“被幸福的閃電擊中”

時間回溯到2014年8月8日,王欣已經在境外待了110天。他在入境韓國濟州島時被拒,他堅稱自己想去釣魚,但他的名字已經在紅色通緝令上,韓方拒絕了他的入境請求。王欣給他太太打了個電話,沒有再飛回香港,隨後訂了一張飛往北京的機票。

此時,王欣的抑鬱症已經到了頂峯。這種狀態持續了將近一年,心理出問題在身體上也反饋出來,“最糟糕時候皮膚過敏,身上全是點”。醫生也沒有診斷,後來他才知道是抑鬱症。

他甚至沒有把這個事情告訴身邊朋友和公司高管,他的太太陪着他在香港看心理醫生,一直喫藥,效果並不理想。後來雲歌做過一個關於抑鬱症的抖音號,王欣還專門在內部分享過他的抑鬱經歷。

很多人都費解,快播在最後一兩年是發展最快的時期,爲何王欣反而鬱鬱寡歡,他的微博裏經常出現李宗盛的歌曲《領悟》。實際上那時的王欣,失去了自己的目標,“長時間得不到正向反饋”。

快播在起步那幾年發展也並不快。早期是想給中國電信做點播系統。王欣剛來深圳闖蕩時,曾在電信與深圳市合資的龍脈集團工作過。但電信沒有看上快播,一直用的是微軟的Media Player。

王欣只好去服務那些視頻點播站站長,免費提供整套的建站方案, 因爲採用P2P技術,解決了建站技術和帶寬成本的問題,流量起來的非常迅速。一個原本to B的產品,最終變成了面向大衆的產品。王欣被歷史進程推動着往前走,無論是P2P技術解決的帶寬問題,還是移動互聯網的到來,都給快播創造了絕佳的成長空間。

王欣也展現出一位優秀產品經理的天分。快播在2011年就做了手機App,王欣看到了PC往移動端遷移的趨勢,起初只是把PC產品直接搬到手機上,體驗不好。王欣不滿意,帶人重新設計,做了很多適合移動端的體驗,之後起量非常迅猛。

王欣的老朋友李柯篤定那是快播最輝煌的時候,也是王欣最膨脹的時候。2013年,快播的PC端DAU達到八九千萬,移動端三千萬,每個月保持着10%-20%的環比增長,而且沒花一分錢做廣告推廣。這一年公司的營收也達到了3億元。

在那個產品爲王的年代,快播的輝煌不僅在宅男圈。應用分發市場應用匯主動找上門,給錢讓他們把新版本在應用匯首發。微軟爲了推廣手機系統Windows Phone,提出給幾百萬元,讓快播開發WP版本,提什麼需求他們都配合。

李柯印象最深的是三大運營商的一位副總經理,通過關係找上門來尋求合作。因爲他們在後臺發現,快播是4G流量消耗最大的手機應用,是第二名微信的三四倍。甚至快播天使投資人周鴻禕曾想過以8億美元收購快播。

剛從騰訊跳槽到阿里的劉春寧也非常看好快播,他當時牽頭,打算讓王欣去見馬雲,但很快快播出事,見面也不了了之。一年後,劉春寧也被老東家騰訊舉報入獄。

從一個一文不名的人到被央企副總登門拜訪,“這個事情要讓人不膨脹是很難的”,很多意見王欣聽不進去,對網上鋪天蓋地的負面也置之不理,他一度把公司所有的市場和公關人員都開掉了。

龍宇形容,“被一道幸福的閃電擊中了,誰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背後就燃起了熊熊大火。”

但王欣說那是他最煎熬的時刻。

快播雖然用戶多,但沒有正向的商業模式,加之被版權糾紛和色情內容所困擾,給王欣帶來了巨大壓力,“每個人都希望自己擺在一個很光明正面的位置上”。 各大視頻網站開始頻繁地舉報快播侵權,王欣還曾花了幾千萬買版權,但這點錢在視頻行業杯水車薪。

除了自己公司面臨着發展的窘境,朋友間的對比也讓這種焦慮加劇。王欣的投資人是周鴻禕、曾李青,同輩企業家朋友裏有何小鵬、李學凌和姚勁波,他們都在商業上取得了很大的成功,“我所有的朋友都比我強,我是最差的一個。你說我能開心得起來?”

快播的危機跟王欣個人的心理危機差不多同時到來, 鬱鬱寡歡,做任何事情都覺得沒有意義。 他不知道要把公司帶往何處。當一個企業的最高決策者失去方向感時,危機悄然而至。

“真正的喜悅不是來自於外部,而是你的內心。” 王欣說,身邊人並不清楚他的精神狀態,雖然用戶數量還在增長,但商業模式還沒有成型,除了賣點廣告,只能搞一些遊戲聯運。快播的模式在當時被稱爲小360,“你肯定不希望這樣子的一個方式一直做下去”。

“我覺得(快播)是我人生的低谷,你們老覺得是高峯。”快播那個時候用戶多,賺錢也多,但他說那時自己的內心不強大,對很多事情也不懂,沒有自己的管理體系,越到後來越失去了正向反饋。

緊接着是人生暴擊,快播因版權和色情問題被查封,多位創始人被帶走,賬上的1個多億被罰得一分不剩。

“成功都是運氣”

王欣後來覆盤過快播爲什麼失敗,得到的一個結論是:“願景太小!”

他把公司發展分爲三個階段:好產品、好公司、好生態。快播是好產品,但不是好公司,更沒有好生態。“沒有跟版權方、用戶建立一個很平等的生態模型。”快播活着,基本意味着其他視頻網站沒法活。

當時只有中小影視站站長獲益最大,但他們基本靠盜版,已經動了整個行業的蛋糕。“快播沒有真正意義上幫到用戶。就因爲幫助的人不夠多,無足輕重,纔會垮掉。”他把網友對快播的懷念理解爲人們對失敗者的同情。

快播起勢確實有時代因素,趕上了3G轉4G的紅利,讓一直非常重視產品體驗的王欣,獲得了衆多擁躉。這也讓他忽視了其他層面的東西。

在李柯印象裏,王欣老是喜歡用巧勁去解決問題,他當時覺得版權貴,就試圖從法律上的避風港原則進行規避,“真正的大企業家或者時代英雄是迎難而上的。”巧勁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事實也是如此。

“思考得很少,幾乎沒思考。”王欣總結,快播完全沒有團隊,沒有安全意識,沒有備份,沒有覆盤,懵懂地往前走,不知道對與錯。

2011年,剛有起色的快播招聘了一位CEO。這是投資人的建議,王欣內心也缺乏自信,他從來沒有管理過一家數百人的企業,白手起家,擔心自己的能力與公司發展不匹配。

相比於其他履歷豐富的創業者,王欣只是一箇中專生,更沒有強大的家庭背景,這已經是一個小鎮青年極少能達到的高度。

百度百科裏,王欣畢業於南京郵電大學,還有南郵學子在貼吧裏聊起這位知名校友。其實這是個美麗的誤會。王欣與這所高校八竿子打不着。他中考後,讀的是湖南機電職業技術學院,當時還是中專。

王欣生長在教職工家庭。他父親給校長開車,母親管理學校食堂,姑姑、姑父和嬸嬸都在教育系統。這是一個非常重視學習的家庭,不學習會捱揍,所以王欣一直到初中成績都名列前茅。

但那個年代,中專並不比高中差,他是倒數第二批工作包分配的中專生。如果不出來闖蕩,現在會是資興礦務局子弟學校的一名老師。他畢業後就被分配到了這所學校,一直處於停薪留職的狀態,他的社保交到了2011年,後來實在覺得沒有必要,纔給銷戶了。

資興盛產煤炭,上世紀80年代,煤是財富的象徵。在王欣六七歲時,他媽媽工作的技校就有兩臺Apple II,這臺電腦在當年最便宜的版本也要1300美金。他有這個便利,很早用上了電腦,還有一個老師教他basic編程,做了一條貪喫蛇。

所以王欣對自己的編程技術一直非常自信,快播早期的代碼也都是他自己寫的,只是後來潮水轉向移動互聯網,王欣的技術也沒有了用武之地。

在快播做成之前,王欣還是個籍籍無名的創業者,沒有背景,做過一個點石軟件的項目,也用到了P2P技術。但因爲資金沒跟上,項目黃了。

“成功都是運氣,沒有自己的系統,懂的東西太少了,一無所知。”王欣說。

快播賺錢後,給高管買車,公司無息貸款買房,包了一棟樓做員工宿舍,甚至年會時給員工送LV和Gucci的包包,一送十幾個,王欣基本是有樣學樣,“別人這麼幹咱們也這麼幹,咱們不能比別人差。”

但他現在意識到,企業最重要的不是福利,而是能夠給大家制定清晰的目標,並且讓團隊快速成長。

他現在做事,都會先想象一下,如果公司已經做到百億甚至千億美金,你的公司應該是什麼樣子,什麼最重要?產品不重要,重要的是組織和團隊;點子不值錢,重要的是執行。

不久前,小鵬汽車收購了匯天無人機,這是王欣推薦的項目。十幾年前,王欣玩過一兩個月航模,認識了一位飛行器創業者趙德利。王欣將趙德利推薦給了好友何小鵬,王欣認爲,汽車工業與航空工業很接近,小鵬汽車有必要突破。

王欣勸何小鵬,特斯拉的馬斯克爲何受人尊敬,因爲他做了最難最酷的事情。“要從願景上超過中國的所有電動汽車公司。”

最終,何小鵬直接控股了匯天。

走出舒適區

與王欣的第二次見面約在了他的北京辦公室,東五環邊上的一個文化產業園,陽光透過落地窗照射進來,整個屋子都非常暖和。

“北京的冬天適應嗎?”

“我其實在哪都能適應,北京也不是沒待過是吧?哈哈!”王欣時不時一頓自嘲,彷彿在講述別人的故事。

疫情過後,王欣來北京組建團隊,比原計劃晚了半年。疫情是主因,但也有他個人的糾結和對陌生環境的恐懼。他的生活和工作都在廣東,在那裏,有家人陪伴左右,週末有朋友一起去珠海釣魚,有朋友給他找廉價的辦公室,一切都在舒適區裏。北京雖然有人才,但這裏的生活乏味,“只能幹活”。

他乾脆先把話說出去,北京一定得去,斷了退路。

王欣性情溫和,喜歡自省自查,但過於寬容,不太願意面對衝突。他女兒說他比較軟弱。“有時候她自己說,該發脾氣不發脾氣,該打我都不打我。”

快播的前三號員工,是一位水平中等的設計師,但忠誠度特別高,只要有人說快播或者王欣不好,她能跟人拼命。後來她自己提出去做產品,結果產品沒搞好,設計的崗位也被人佔了,其他團隊都不接納她。王欣不得已把她開了,但因爲這事王欣自責了很久,還想方設法給她找好下家。“是我們在用人的時候用錯了。”王欣把責任歸咎於自己。

鄭瑩瑩在王欣身邊共事多年,王欣的話語體系都是:是不是我做錯了。匿名社交項目馬桶MT宕機後,急眼的王欣把項目負責人罵了一頓,但很快他又反思,擔心話說得太重,要不要跟對方道個歉。

快播得罪了很多人,“但有意識地得罪別人很少,幾乎沒有。”王欣停頓片刻,喃喃細語,“好像是真的沒有。”所以,逢年過節或者看到有關他的新聞,在看守所裏交的朋友,都還會給他發信息。

但好人的角色有的時候並不適合公司的最高管理者。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王欣對公司治理完全不感興趣,甚至經常公私不分。在李柯看來,快播裏有不少能力不合格的人在關鍵崗位上,但王欣的理由是不拋棄不放棄。

他有帶頭大哥的情結。

有一年,快播組織員工去珠海下川島團建,兩三百人,浩浩蕩蕩。王欣之前經常來這裏釣魚,他說他在當地有朋友,罩得住。結果當天晚上在大排檔喝多了,員工跟隔壁大排檔的老闆打了起來。互相都喫了點虧,大家覺得算了,都散了。

王欣不同意,凌晨一兩點叫來了當地公安局的朋友,讓挑事的老闆給員工道歉。“當時有點那種大哥的風範,我不能讓大家喫虧。”鄭瑩瑩說。

快播出事後,他讓員工起訴公司,在這艘大船即將沉沒前,獲得最後一點好處。但因爲資金被凍結,破產流程太漫長,直到王欣出獄後,還有四個員工沒拿到賠償。王欣乾脆墊付了這筆資金。

他也不懂拒絕,答應了就得兌現。一位員工的家人生病了,問公司借50萬元,王欣隨口答應了。這事讓公司聯合創始人吳銘制止了,“這錢是你個人出還是公司出?怎麼還?要不回來誰擔保?”一連串把王欣問懵了。後來的方案是把員工的汽車抵押給公司,然後每個月從工資里扣一部分。

他一直在掙扎中成長和蛻變,也在努力適應這個時代。

王欣在今日頭條上開了一個“別句匠欣”的視頻欄目,每一期標題都會被冠以“快播創始人”的標籤,甚至還覆盤快播爲什麼失敗。團隊有人反對,怕帶來麻煩,但王欣看得很淡,“全世界人都知道我出事情了,我還能走哪去,我只能不斷地剖析檢討。”

從去年開始,他在在行上約見年輕人,甚至還專門投資了一位海歸。他也開始接受朋友們的建議,不再執拗於toC產品,靈鴿的下一個版本也開始做to B服務,先從人才招聘着手。

“班上的最後一名,對比第一名是沒有焦慮的。”王欣說,他在經歷知識體系和自我認知的重建,“他每往前努力一點都是進步,正向反饋會非常多,因爲他已經是人生低谷了。”

這些年,王欣妻子彭鵬一直在做全職太太,很少拋頭露面,她也婉拒了我們的採訪。王欣和彭鵬是非典那年結的婚,兩人在同學聚會上認識,彭鵬給他的第一印象是性格簡單,脾氣非常好,典型的賢妻良母。他現在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是看老婆去哪了,房子裏轉一轉,把她找出來。

但王欣現在也希望她去接觸一些人,讓她有自己的成就感,“人還是要有目標,不然得得抑鬱症了。”這是他的經驗,他覺得要跟別人分享。

他開始有意識地給彭鵬找點事情做,讓她去做一些天使投資,“每投一個項目,我都會讓她去看,自己去做盡調。”

盛名之下

王欣出獄後不久,BAI資本創始管理合夥人龍宇飛到深圳和他長談了6個小時。她也不知道王欣具體要做什麼,只知道這個人和方向她認可。投資多年,龍宇很少只看人,但在這個項目上,基本是衝着王欣這個人而來。“投一個盛名之下、還有非常強的自尊心和野心、想要贏下半場的人。”

眼前的這個人足夠有傳奇,經歷了互聯網的大魚大水,也經歷了拍入塵土的卑微,所有人都靜待着他的舉動。

然而,過往既是財富,也可能是包袱。

“他想贏的同時特別怕輸,他不能露出破綻。”龍宇說。王欣在不停地打磨產品,花費的時間比想象的要長。

2019年1月,王欣團隊做的匿名社交軟件馬桶MT上線,和張一鳴的多閃,羅永浩的聊天寶選在了同一天。

王欣低估了市場反應程度,那些“欠快播一個會員”的用戶聞訊而來,所有人把目光放在他的新產品上,期待他王者歸來,一戰封神。

只用了兩個小時,五六十萬註冊用戶就把王欣的服務器擠癱瘓了,再加上被微信封殺、內部信息審覈的問題,馬桶MT這個項目,一天不到就草草結束。王欣剛搭好一個簡易棚,就進來一羣熱心的用戶,像洪水一樣把它擠塌了。甚至連問題都找不到,只知道人太多,凳子不夠用。

“這也是一種甜蜜的煩惱。”

“不是甜蜜,是很煩惱,一點都不甜蜜。”

大多數干擾都不是惡意的,但再善意也是干擾。王欣會主動找一些目標羣體來公司溝通,給他們試用。他想一點點往前走,在他的認知裏,當外界看到一鳴驚人的時候,往往是產品已經定型、方向清晰、基礎設施完備的時候。

現在的靈鴿也面臨着類似的窘境。2019年8月,王欣全身心投入的產品“靈鴿”開始內測,採用邀請制,也沒去宣傳,結果這些種子用戶自發在各平臺發邀請碼,很多網友抱着好奇心態,一擁而入,“哎呀,其實沒開發完。”王欣不得已將其暫時下架。

雲歌獲得投資的事也不是王欣主動披露,但很快就傳得人盡皆知,連估值和融資比例都準確無誤,“什麼事情好像都藏不住”。

王欣在有意避開聚光燈。他希望產品可以慢慢試,不行就收,這是他理想的產品節奏。但他不得不從一開始就面對嘈雜的人羣,每次做一個產品出來,就有很多熱心用戶湧入,反而給他帶來困擾。

更關鍵的是被監管盯上,產品要報備後才能發佈,報備時需要把所有的產品邏輯講清楚,“我只是試一試。”王欣非常苦惱,這不是他想要的產品節奏,“一做出來,他們就逼你得成。”

前幾次的熱鬧讓他嚐到了苦頭,他現在試得非常謹慎,給產品亂取名字,就是爲了讓別人不與他聯想在一起。

有時候,王欣非常懷念快播早期,沒有人關注,他可以一點一點迭代。2010年,QVOD改名“快播”時,才更新迭代到3.0版本。

那是他最幸福的時光,期望值不高,誰也不知道會不會成功,誰也不知道這個籍籍無名的湖南人,日後能掀起多大風浪。然後每天有正向反饋,有用戶平穩增長。

只可惜,再也回不到從前。他可以一出來就得到大量資本和企業家朋友的追捧,也同樣需要承受更多的質疑和干擾。

李柯從一開始就不看好王欣做社交,天花板太低。但王欣有執念,社交輕,容易爆發式增長。以前好產品和好想法是一個強有力的競爭力,這個時代適合王欣,他喜歡琢磨用戶的痛點,然後巧妙組合。“但這個時代已經過去了,大家比較拼硬實力。”

龍宇跟王欣說過幾次,只要走在正確的路上,沒必要把過程做得近乎完美,“再醜再難看的產品要先出來,一路跌跌撞撞,接受大家的批評。” 在她的印象裏,王欣幾次剛踏出一腳,立刻又退了回去,“他想一鳴驚人,但這已經不是靠一個狙擊高手單兵作戰的年代。”

“懟也好,cue也好,一定要出東西。”龍宇希望他能走得更快,把產品做出來,推向市場,“這次出來不能縮回去,不能再是一個實驗。”

當年,蔚來汽車上市的慶功宴上,龍宇帶着女兒坐在李斌夫婦旁邊,當時在一個西餐廳的小圓桌上,李斌笑着對身旁的幾個人說,從此以後,我們在很長一段時間會活在爭議裏,被爭論、被質疑、被低估。

王欣面臨着同樣的議題。龍宇也希望王欣能習慣在爭議和批評裏生活,坦然接受他的產品有瑕疵、有波折。

王欣還在堅持自己的節奏。他認爲創業風險主要是競爭風險和市場風險。競爭風險意味着市場已經被驗證,需要快速迭代,快速戰鬥。而市場風險在於,市場本身是否存在都還是未知,無人競爭,“你迭代那麼快乾嘛?”

“嘗試是必然的,但因爲頂着光環,別人會覺得你只要試就是對的。”王欣得承受來自外界給予的期待和壓力。

其實,馬桶MT王欣沒怎麼參與,完全由一支年輕團隊負責。但他一直在嘗試,努力找回做產品的感覺,順便鍛鍊隊伍,匿名社交、熟人社交、短視頻都嘗試過,如今幾乎都沒有做起來。有些被外界知道,也有些外人一無所知。

2019年初,雲歌的市場部還在抖音上做了一個關於抑鬱症的賬號,這與公司的業務沒有任何關聯,積累了13萬粉絲,純粹爲了讓團隊更好理解新媒體的運作。

至少在他看來,這些嘗試都是值得,而且花錢很少,最少的一個項目花了5萬元,不過馬桶MT花了200多萬元。“同樣一個錯,張一鳴的損失可能是幾千萬。” 他慶幸有些嘗試別人不知道,不然以爲“王欣的產品全失敗了”。

尋找春天

龍宇在賭,她賭王欣的下半場肯定會有一場足夠華麗的表演,足夠有意思,足夠讓人興奮。

“何小鵬的汽車做成了什麼樣,李學凌的公司做成了什麼樣,王欣還要坐在一張桌子上跟他們成爲朋友,他只能做一個衣食無憂的小老闆嗎?”龍宇反問。王欣重新創業,大家都有期待。

“快播不應該是他人生的最高潮。”李柯性子直,他把王欣當真正的朋友,雖然他說了很多王欣的不足,但內心惦記着王欣好,做一家估值10億美金的公司已經對他沒有吸引力了。確實也是,他出來什麼都沒做,就已經估值2億美元。

其實,王欣重新創業後,拿的錢比現在多,光個人投資就有9000萬美元,“每個人都是現在的10倍”,公司估值也比現在高。王欣最終聽從了投資機構的建議,朋友的錢都退了回去,李學凌、姚勁波和何小鵬只佔很小的比例,大部分是BAI和IDG的錢。

這是一個明智的選擇。朋友的錢拿太多不是好事,心態會不一樣,“他出100萬美金,你愛怎麼着怎麼着,不痛不癢。但拿1000萬美金,他就會惦記了,我們不要惦記,要不然朋友都沒得做。”王欣說。

他出獄後,帶了一堆自己畫的產品圖,然後瘋狂下載各種APP,再對比自己畫的產品圖,潛在規模在10億美金以下,撕掉。別人已經在做的產品,撕掉。

最後剩下靈鴿。這是一個靈活用工的項目,共享和匹配人的技能,一端連接着無數有技能和時間的個體,一端連接着有各種需求的組織和個人,類似於進階版的58同城。

一開始,王欣希望是個體對個體,個人在平臺設立虛擬公司,裏面都是你的人脈,去給發佈需求者服務。但經過多次調整後,下一個即將發佈的版本,王欣重新把目光聚焦在人才招聘上。這是企業天然存在的需求,前提是吸引足夠多掌握了技能的人才。

聽起來沒有競爭風險,但有着市場風險。這是一個沒有被驗證的賽道。

但至少在當下,這是他下半場能做很久的事情。

王欣從小愛玩,但長久的愛好不多,釣魚是個例外。磯釣、登島釣、船釣……全世界主流的釣法都嘗試過。即便去了北京,他也發展了幾個釣友,跑到順義的路亞基地,在池塘裏釣魚。

王欣經常給朋友推薦一部日本紀錄片——《尋找春天》。日本是一個愛好釣魚的民族,在內陸地區,釣魚愛好者就在田間的溝渠裏,甚至還組織了釣魚俱樂部,釣一些非常小的魚,“他們魚竿就這麼短,手拿着。”王欣一隻手比劃着。

這個活動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源,人們在雪還沒有化,春天即將到來時,一人拿個小竿,一個小碗,釣的魚不是拿來喫的,而是比誰釣得多。

但王欣非常後悔沒有及時保存,這個視頻至今沒有找到。

釣魚是王欣從小的愛好,享受與大自然的親密接觸,而且不受年齡的限制。

釣魚的好處是豐儉由人,有錢人可以包船出海,沒錢人可以拿個竿在河邊坐一天。這是王欣能玩一輩子的愛好。“甚至我覺得釣不釣魚不重要,出去走走就好了。”就像尋找春天一樣,釣魚已經不是目的,享受過程和享受愛好纔是。這是個平和的圈子,沒有人在乎身份,也沒有人在乎貧窮貴賤,“特別舒服”。

他喜歡農村和土地,別人看電視都是看動畫片和電視劇,但他鐘愛央視七套——原軍事農業頻道,對種地養魚興趣濃厚。他在北京辦公室的樓頂正好有一半是休閒的天台,上面種滿了辣椒、西紅柿和黃瓜,甚至還搭了簡易的塑膜大棚。

但令人略感意外的是,王欣不喜歡打高爾夫,儘管高爾夫球場同樣親近土地。他前段時間陪着何小鵬去了一趟,這是他第一次去,何小鵬是第二次來,“很討厭,全是人造的,就是環境還行。”

王欣跟何小鵬暢想過,做完了小鵬汽車和靈鴿,就去海上造個城市,完全自給自足,然後把所有的科技整合應用在島上,讓大家都特別舒服在裏面待着,享受着科技給生活帶來的便利。

只不過,在他實現這一切之前,王欣還在尋找春天的路上。在監獄的日子,他可以非常釋然,但在做一個足夠讓人興奮的產品和事業上,卻變得更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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