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紅旗》中老舍的那位大姐:一個大字不識的旗人姑娘。老舍說她“眉清目秀、小長臉,尖尖的下頜像個白蓮花瓣似的。不管是穿上大紅緞子的氅衣,還是藍布旗袍,不管是梳着兩把頭,還是挽着旗髻,她總是那麼的俏皮利落,令人心曠神怡。”

老舍

老舍的大姐真像弟弟說的這樣漂亮嗎?應該不會錯,不然她也不會嫁到那種家庭。大姐的婆婆是子爵的女兒,公公是佐領,丈夫是驍騎校。而老舍的父親只是一名普通的護軍。護軍的姑娘嫁到佐領家,在那講究門當戶對的年代,屬於高攀。女方高攀男方,除非女方有爲衆人讚賞的地方。對於女人,從古至今,無非兩條:一,長得漂亮,並要出類拔萃;二,品行端正,並能獲得衆人讚許。因此,老舍說姐姐長得漂亮,並非誇張。

晚清旗人女子

老舍的姐姐不僅漂亮,還是一位極得體規矩的女子。老舍說,“姐姐在請蹲安的時候,直起直落,穩重而飄灑,只有在發笑的時候,她的腰才彎下一點去,彷彿喘不過氣來,笑得那麼天真可憐。親戚、朋友,沒有不喜歡她的。”旗人女子的蹲安,是一種禮節的外在表現。一個旗人女子連規矩的蹲安都做不到,不亞於今天舉止輕浮的男人,會被人說成沒有家教。規矩的蹲安並非影視劇中那種稍微欠欠身子,點點頭就能過關的。旗人女子真實的蹲安,身子首先要挺直,慢慢地下蹲,下蹲到一定深度,再挺直着身子慢慢起來。也就是老舍姐姐的那種直落直起,直起直落地蹲安。

即使這樣,婆婆還是對媳婦不滿意。這似乎是古往今來,婆婆對媳婦的通病,即不論媳婦做的再好,婆婆也不會誇讚,總覺得不合心意,從來不會讚美媳婦漂亮與伶俐,似乎說了一句,自己身上就能掉塊肉一般。所以說,世界上最難處的關係就是婆媳關係。來自不同家庭的兩個女人機緣巧合地走在一起,在柴米油鹽中是很難共存的。

晚清旗人婆媳

現在的人爲了避免婆媳緊張關係,往往選擇逃離,另闢一地。而過去,老舍的姐姐卻沒有這麼幸運。媳婦永遠屬於弱勢的一方,必須向強勢的婆婆妥協,甚至向全家人妥協。在婆家,老舍的姐姐作爲媳婦地位是最低的。早上天沒亮,就要上街給婆婆買熱油條和馬蹄燒餅。全家的飯食、活計、茶水、清潔衛生,全都由老舍的姐姐包辦。媳婦在婆婆眼裏,只是生育的工具與使喚的丫環。

晚清油條小販

她不敢向婆婆抱怨,也不敢向丈夫訴苦,還不敢向孃家人說。只有將全部的心酸與委屈藏在心裏,生活依然要繼續,那她就要繼續承受。旗人婦女的規矩,在婆婆面前,媳婦永遠是站着的。不論民間還是皇宮中,誰也不能破了這個規矩。隆裕雖貴爲一國之母,而在慈禧面前永遠要站着,哪怕是一起進膳。老舍的姐姐自然不例外,她在跋扈的婆婆面前一站就是幾個小時。尤其在長輩來訪時,不僅要時刻站立,還要將笑容擺在臉上,隨時注意誰的茶碗少了水,誰的菸袋少了煙,熄了火。長輩們不需多說,她要主動去解決長輩遇到的問題:添茶、送煙、吹火。行動上讓長輩們滿意了還不行,嘴皮子還要隨時讓長輩們舒服。老舍說:“姐姐在長輩面前,不敢多說話,又不敢不說話,她須精心選擇最簡單而恰當的字眼,在最合適的間隙,像舞臺上的鑼鼓點兒似的那麼準確,說那麼一兩句,使老太太們高興,從而談得更加活躍。”

晚清旗人婆婆

原本以爲公公是佐領,丈夫是驍騎校,婆婆是子爵的女兒,這樣的家庭,三人都喫着朝廷的錢糧,經濟上不需發愁。然而,情況並非如此。婆婆愛喫,愛穿,花錢無數,公公與丈夫愛玩,提籠架鳥,買鴿子、買蟈蟈,毫不考慮以後的生活。因此,家中入不敷出,到了過節,要債的人追到家門,但婆婆的臉皮相當厚,仍理直氣壯地說“鐵桿莊稼,老米飯,欠了日子,欠不了錢。”老舍的姐姐連普通女子買胭脂、粉、梳頭油的零錢都沒有。婆婆喫,公公與丈夫玩,家裏還欠着一屁股債。如果,放在現在,可以沒有一個媳婦能忍受下去,不是離婚就是離家。在當時,可沒有離婚一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提籠架鳥的旗人

就這樣,作爲媳婦,老舍的姐姐仍要盡心盡力地侍奉公婆,全心全意地伺候丈夫,不能有半點馬虎,不能有一句怨言,並且還要做他(她)們吵架的出氣筒。老舍說:“當他(她)們吵架各自下不來臺時,全部歸罪於我的大姐,一致進行討伐,大姐夫雖然對大姐還不錯,可是在混戰中也不敢不罵她。好嘛,什麼都可以忍受,可就是不能叫老人們罵他怕老婆。”

如果放在今天,婆婆與兒子一起討伐兒媳,最終的後果很難想象,總之越演越激烈。但老舍的大姐選擇若無其事,無動於衷,隨便你們討伐,讓你們肆意地罵,如老舍所說的,“大姐似乎給自己的耳朵上裝上了避雷針。”對於老舍的大姐來說,家庭就是她的天,她不能選擇逃避,只能選擇適應。一個大字不識的女人,在生活的磨練中,學會迎合每一個人,學會讓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處世哲學。有人會說這樣活着身心太累,但在那個年代,作爲媳婦,在公婆與丈夫面前,又能怎樣做呢?然而,以後的日子,對於老舍的大姐更是煉獄一般的生活。

矜持老實的旗人媳婦

當清朝結束,沒有了鐵桿莊稼老米飯,公婆與丈夫這樣的“寄生蟲”的災難也隨之來臨。當初,有朝廷養着,他們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沒有學會任何生存的技能。現在,他們爲生活,被迫營生。然而,那些喫過皇糧的旗人官員又拉不下面子出去做小買賣養家餬口。因爲,過去養成死要面子的性格深入骨髓,即使生活難以爲繼,他們也拉不下臉去吆喝。那麼養家餬口的重擔必然落到了女人的肩上。老舍大姐的婆婆,因其子爵女兒的身份,也絕不會將自己的老臉擺在街上,更不會張開自己的嘴吆喝兩聲。最終,老舍的大姐,這位大字不識的女人,受盡苦難的媳婦,承擔下家裏的一切,成了家裏的主心骨。當時,這樣的旗人媳婦數不勝數,都是生不逢時的可憐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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