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七言歌行《樂遊園歌》讀記

（小河西）

樂遊園歌

樂遊古園崒森爽，煙綿碧草萋萋長。

公子華筵勢最高，秦川對酒平如掌。

長生木瓢示真率，更調鞍馬狂歡賞。

青春波浪芙蓉園，白日雷霆夾城仗。

閶闔晴開昳蕩蕩，曲江翠幕排銀榜。

拂水低徊舞袖翻，緣雲清切歌聲上。

卻憶年年人醉時，只今未醉已先悲。

數莖白髮那拋得，百罰深杯亦不辭。

聖朝亦知賤士醜，一物但荷皇天慈。

此身飲罷無歸處，獨立蒼茫自詠詩。

此詩當作於天寶十載（751）杜甫在長安時。詩原注：“晦日賀蘭楊長史筵醉中作。”晦日本指每月最後一天。此指正月晦日。這天是唐代的中和節，賀蘭楊長史請杜甫參加宴飲，杜甫乘醉寫下此詩，抒發鬱積胸中的感慨。（賀蘭楊，生平不詳。史載武則天的姐姐嫁給了賀蘭家族。有人推測賀蘭楊也是出自這個家族。長史是個職務。在唐代州府均設長史。杜甫參加這樣的宴會不少。對主人來說，要的是以詩助興。對杜甫而言，希望有人汲引。）

樂遊古園崒森爽，煙綿碧草萋萋長。

公子華筵勢最高，秦川對酒平如掌。

長生木瓢示真率，更調鞍馬狂歡賞。

樂遊園：即樂遊原。漢宣帝時建，始稱樂遊苑，在長安東南郊，地勢高。南面有大雁塔、曲江池。

崒（zú）：高。指地勢高峻或樹木高聳。森：樹多；森列參天。

煙綿：連綿。《送趙司馬赴蜀州》（唐-宋之問）：“餞子西南望，煙綿劍道微。”《送夏侯審遊蜀》（唐-李端）：“西望煙綿樹，愁君上蜀時。”

萋萋：草木茂盛的樣子。《登黃鶴樓》（唐-崔顥）：“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賦得古原草送別詩》（唐-白居易）：“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

公子：指筵席主人楊長史。

秦川：泛指秦嶺以北的關中平原。因春秋、戰國時地屬秦國而得名。《關山月》（南朝陳-徐陵）：“關山三五月，客子憶秦川。”《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唐-李白）：“長安大道橫九天，峨眉山月照秦川。”

平如掌：《長安志》：“樂遊原居京城之最高，四望寬敞，京城之內，俯視如掌。”

長生木瓢：長生木做的瓢。

大意：古老的樂遊園地高樹多清氣爽，碧草連綿茂盛。公子的華筵設在園中最高處，對酒俯看，關中大地一馬平川。長生木勺盛酒顯出主人的真率，騎上鞍馬在樂遊原狂歡遊賞。

青春波浪芙蓉園，白日雷霆夾城仗。

閶闔晴開詄蕩蕩，曲江翠幕排銀榜。

拂水低徊舞袖翻，緣雲清切歌聲上。

芙蓉園：也叫芙蓉苑，皇家禁苑，位於曲江池南岸，樂遊園西南，中有芙蓉池。

雷霆：宮廷儀仗鑼鼓喧天。《易-繫辭上》：“鼓之以雷霆，潤之以風雨。《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唐-杜甫）：“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皇帝出門難道都喜歡鑼鼓喧天的？）

夾城：《兩京新記》：“開元二十年，築夾城入芙蓉園。”《秋興》（唐-杜甫）：“花萼夾城通御氣，芙蓉小苑入邊愁。”

閶闔（chāng-hé）：天門。這裏借指宮城正門。

詄（dié）蕩蕩：空曠無際。《漢書-禮樂志》：“天門開，詄蕩蕩，穆並騁，以臨饗（xiǎng）。”（穆：和樂。臨饗：下來享受祭祀。）

翠幕：遊宴時搭建的帳幕。《奉和夏日》（南北朝-庾信）：“朱簾卷麗日，翠幕蔽重陽。”

銀牓（bǎng）：本指宮殿門所懸匾額。《神異經-中荒經》：“東方有宮，青石爲牆，高三仞，左右闕高百尺，畫以五色，門有銀牓。”《太子納妃太平公主出降》（唐-李治）：“玉庭浮瑞色，銀榜藻祥徽。”《奉和幸安樂公主山莊應制》（唐-宗楚客）：“玉樓銀榜枕嚴城，翠蓋紅旂列禁營。”《奉和幸安樂公主山莊應制》（唐-岑羲）：“銀榜重樓出霧開，金輿步輦向天來。”

緣：沿着，憑藉。

大意：春季的芙蓉池碧波盪漾，晴日當空雷霆驟響，夾城裏走來天子儀仗。宮門大開，晴空萬里，天高氣爽。遊宴的帳幕在曲江邊排開，個個高掛銀牓。芙蓉池上的美人舞袖翻動，時而低迴輕拂水面。歌女們嘹亮的清音，隨雲天上飄蕩。（銀牓這玩意看來不是誰都可以掛的。玄宗到曲江遊玩，不是王子王孫皇親國戚大概不會在玄宗旁邊設個“翠幕”還掛上“銀牓”。）

卻憶年年人醉時，只今未醉已先悲。

數莖白髮那拋得，百罰深杯亦不辭。

聖朝亦知賤士醜，一物但荷皇天慈。

此身飲罷無歸處，獨立蒼茫自詠詩。

百罰：多次罰酒。《西江月-送錢待制穆父》（宋-蘇軾）：“白髮千莖相送，深杯百罰休辭。”

深杯：滿杯。《夏日訪友》（唐-唐彥謙）：“流連送深杯，賓主共忘醉。”

拋得：《荅元八郎中楊十二博士》（唐-白居易）：“誰能拋得人間事，來共騰騰過此生。”《經弟妹墳》（唐-貫休）：“恩愛苦情拋未得，不堪回首步遲遲。”《獻淮南李僕射》（唐-趙嘏）：“功德萬重知不惜，一言拋得百生愁。”

賤士：杜甫自指。《論語》：“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醜：恥也。

一物：指杯中物。《責子》（魏晉-陶潛）：“天運苟如此，且進杯中物。”《自洛之越》（唐-孟浩然）：“且樂杯中物，誰論世上名。”《對酒憶賀監》（唐-李白）：“昔好杯中物，翻爲松下塵。”《戲題寄上漢中王》（唐-杜甫）：“忍斷杯中物，祗看座右銘。”

蒼茫：暮色貌。《行經範僕射故宅詩》（南北朝-何遜）：“瀲灩故池水，蒼茫落日暉。”《關山月》（唐-李白）：“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裏，吹度玉門關。”

大意：回想以往年年此日我都喝得酣醉，惟今日未醉而心已先悲。白髮稀疏，拋卻不了，即便罰我百杯滿酒也不推辭！身居聖朝卻長期貧賤我已知恥。唯有此物（指酒）使我感到蒙受皇天恩慈。酒宴散後只有我無處可歸，獨立於蒼茫的暮色中吟誦此詩。

全詩分三層。首層6句。寫賀蘭楊做東的樂遊原宴遊。重點寫環境。突出這裏是樂遊原的最高處。樹木參天芳草茂盛空氣清新地勢高曠。也寫了宴會的華貴（長生木瓢）和宴會後的騎馬觀光。第二層也是6句。寫站在樂遊原高處遠望芙蓉園中玄宗及其皇親國戚的遊宴。從地勢上看屬於俯瞰，但畢竟距離太遠，應該看不清也聽不見。但詩人可以想象。想象玄宗穿過夾道到芙蓉園遊宴的情景。一路上當然是彩旗飄飄前呼後擁好不威風。到了芙蓉苑，他們或許會支起許多豪華的幕帳，還要掛上“銀牓”（幕帳的位置也應該有講究，誰前誰後誰左誰右。銀牓的規格也應該有講究。）應該有美人跳舞唱歌。（“舞袖拂水”這些細節純屬杜甫想象。）如果是早幾年，說不定李白也跟過來賦詩助興。（李白雖然已經“賜金放還”，但張垍這些人也能詩。）杜甫寫這一層是什麼意思呢？這些豪奢生活與我杜甫有關嗎？看到並想到這一切，杜甫不僅感慨萬千。於是寫出了本詩的第三層（最後8句）。第三層的中心是酒。當然，酒並非今日才喝，而是年年都醉。杜甫在長安這幾年，“朝叩富兒門，暮隨肥馬塵”。一次次干謁求人失敗，自然會經常借酒澆愁。但今天觸景生悲，更是要痛飲澆愁。在這大唐盛世，我雖滿腹才華卻無處施展，一腔壯志只能壓抑胸中。唯有酒好像是皇上對我唯一的恩賜，讓我忘卻憂愁。宴會後我甚至不知道到哪裏去，或只能獨立蒼茫之中，詠詩自嘆。“問蒼茫大地”，我歸何處？盛唐很繁華，斯人獨憔悴。杜甫的干謁還沒有看到希望。杜甫還得咬緊牙關頑強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