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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亦歡

編輯|金石

這就是我們的生活

身着藍色連衣裙的陳薪伊從舞臺一側走了出來。她站在舞臺中央,與演員們擁抱後,接過話筒面向觀衆。她自編自導的話劇《龍亭侯蔡倫》結束了在上海人民大舞臺爲期四天的首演。

謝幕之後,老朋友和觀衆們來到舞臺上和她合照,等人都散去了,她猛地一站起來,「收官啦!」82歲的她去年年底剛做了一次體檢,CT顯示一切正常,她的身體還好得很,稱自己是「八零後」。

陳薪伊生於1938年,是著名戲劇家、編劇,國家一級導演。從事戲劇創作69年,導演作品140餘部。國務院授予她「國家有特殊貢獻話劇藝術家」的稱號。去年,她成立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藝術中心,不僅擁有好幾個劇場,還是一個「創作基地」,制定了每年製作一臺原創大戲的「五年計劃」。

82歲這一年,陳薪伊保持着充沛的精力和高強度的工作。她排了《洋麻將》和全女班《奧賽羅》,編排了《龍亭侯蔡倫》,結束上海的首演之後,隔天她啓程南京巡演。緊接着,還要去瀋陽、北京排戲。每天早上六點多,徒弟、同樣也是助理的劉昱楊就會收到她的微信,安排一天的工作或者要一份合同裏的文件。

《龍亭侯蔡倫》準備了三年,她不靠概念創作,發生地秦嶺去了三次。排練三個月,演員們形容她:像火一樣,會把你也燃燒起來。四天的首演,陳薪伊都坐在臺下,邊看邊提意見,坐在旁邊的場記隨時記下。中場休息時,她跟劇院的工作人員對話,請他們把關好進出的人,進門時候不要漏光……

演出結束的那天晚上,她把謝幕的照片發到朋友圈,寫下:這就是我們的生活。

這種生活是直接利落的,有時也讓人感到壓力。例如,我剛一坐下,她便說,此刻你應該問第三個問題了。

「但也想玩」,她補充說,「現在我就等着去喫飯。」一起採訪的還有扮演蔡倫的著名京劇演員關棟天,他說私下的陳薪伊,哪兒有好玩兒的哪兒玩兒,哪兒有好喫的哪兒喫,怎麼躺着最舒服,追劇,多開心啊。

當人們問起她如今的生活時,她會說,創作,以及,跟大家喫飯。她是個美食專家,得知關棟天的夫人預定到了她愛喫的上海菜飯店,她的臉上出現了笑意,開心壞了,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結束了這勞累的工作之後,她要趕緊去喫好喫的了。

有樹、有石頭、有一江水

在陳薪伊的早期生活中,幾乎只有戲。

從小她就是一個戲迷,父親桌上老有的電影票、戲票都進了她的書包裏。那時候她非常喜歡電影《天字第一號》,爲主演歐陽莎菲的神祕氣質所着迷。也因爲看了戲晚回家,遭到了二媽的責打。

那是1949年,陳薪伊11歲,她的父親是國民黨軍官,在南京解放前夕逃走。養母回了老家,留她一人跟二媽生活。一天晚上,她去了南京太平商場後頭的劇場看戲,二媽的責打讓她氣憤,她可沒被人這樣對待過。第二天清晨,天剛矇矇亮,陳薪伊踏出了南京的家門,打算去西安找養母,永遠不回來。

在口述自己的人生時,她總是從這裏說起。沒帶任何行李、身無分文的11歲的小女孩,先去求助同學,同學讓她在玄武湖邊上等着,給了她一把錢,作爲路費。拿着錢,她先到了蕪湖,找父親的生意朋友,一個認了她做乾女兒的人,再一步步地走和等待,才終於到了西安。

《龍亭侯蔡倫》裏,蔡倫的父親是個鐵匠,他年少離家進宮,是爲了看見最好的東西。陳薪伊的離家,只是小女孩的一次憤怒。但那成爲她人生最初的選擇。

那時候她還叫陳毓萍,那是養母給她取的名字,說她是個沒根的娃。親母生下她後無力撫養,把她交給父親和父親的妻子。在西安和養母生活一年後,養母的三姨媽罵她是個私生的妮子,她再次出走,到西北戲劇研究院學唱秦腔。她決定改名爲陳坪,她說自己有根,大地是她的根。

《龍亭侯蔡倫》講的是宦官、科學家的蔡倫的後半生的故事,新帝登基,將其封侯後發配到秦嶺,不帶走任何東西,讓他去造出一百車的紙。面對這樣的刁難,蔡倫看到山上有樹、有石頭、有一江水,都可以用來造紙。「這個戲是我寫的,實際上是我看到有樹可以做杵,有石頭可以做臼,有一江水,就能造紙了。」這也是陳薪伊一生面對困難的寫照。

到了西安之後,她經歷了「文革」、因爲身份報考失敗、「文革」結束、戲被停排、出走西安到北京、再從北京來到上海。在人生的每一次絕境中,她都能尋找到辦法,朝着自己想要的生活前行。13歲她學腰鼓、登臺演出,一口重慶、南京口音的她演不來秦腔,她爲大劇作家馬健翎當速記員,也想演話劇。19歲她開始當話劇演員。當了20多年話劇演員,她想當導演。

結束之後,40歲那年,她終於考入曾因「查三代」拒絕她的中央戲劇學院,「人生苦旅中的一片綠洲」。從中央戲劇學院畢業後,她回到陝西人藝做導演,每次演出都要去租劇場,曾因爲看到一個漂亮的舞臺,她就忍不住哭了。在這樣的條件下,她排演了《女人的一生》,大獲成功。

但之後,她心心念唸的《奧賽羅》停排,承包隊解散,1984年4月23日,原定是《奧賽羅》的首演日的那一天,她用塑料布包着《奧賽羅》導演計劃的設計圖,蹬着自行車闖入文化廳,將導演計劃和設計圖攤在辦公室地上,向他們申訴,最終遞上辭呈。舞臺沒了,她出走西安,去北京,毫不猶豫地去鐵路文工團工作,因爲有人告訴她,那兒有個劇場,有個舞臺。

愛尤其需要自由

19歲,陳薪伊第一次讀到了莎士比亞的《奧賽羅》,那一年,她剛考入陝西省話劇團學做話劇演員,她在單人牀的帳子上貼着絲德蒙娜的海報,一心想演這位高貴美麗的女人。莎士比亞也塑造了她對愛的理解,「愛情很美」。

她曾經形容女人一生中有兩個糊塗期,生孩子之後糊塗,愛一個人的時候也糊塗。她經歷過兩次婚姻,她說自己也糊塗過,但是,「時間不長就清醒了」。

那些年,爲了《奧賽羅》奔波於北京和西安的陳薪伊,收到了讀初中女兒的一封信,那時女兒基本上都是與父親單獨生活,很少能見到母親,信裏她措辭嚴厲,說傳統的家庭幸福被打破,周圍人的閒言碎語,父親沒有一絲的快樂……母女關係一度緊張。

直到幾年後,陳薪伊第二次結束婚姻。一年之後,前夫再婚,而她,女兒形容,「媽媽永遠地與戲劇爲伴了,48歲彷彿才走入上帝本來就爲她安排好的人生軌跡」。50歲之後,她迎來了事業的高峯期,將目光聚焦在「巨人」上,創作了《張騫》《夏王悲歌》《商鞅》《貞觀盛事》等經典之作。能讓她持續保持熱情的,是戲裏的人。

讓她盛名的、如今仍是上海話劇藝術中心的保留劇目之一的《商鞅》,劇本修改了7年之久。她在生活的每個縫隙裏去思量,如何把它呈現在舞臺上。1996年的6月6日,陳薪伊清楚地記得那個日子,她正在北京市第六醫院的產房外等着女兒生產,忽然聽到裏頭傳來「哇」一聲的嬰兒哭聲,聲音十分清亮。她的腦海裏突然閃過一個想法:《商鞅》就要從一聲脫胎而出的哭聲開場。從第一聲哭開始,到他生命的結束,這個人給自己帶來了什麼?給歷史帶來了什麼?給時代帶來了什麼?

隨後的一個月,陳薪伊一邊尋找問題的答案,一邊陪伴着女兒坐月子,照顧外孫,餵奶、換尿布……每天和一個新生命在一起,讓她產生了很多想象。於是,她決定《商鞅》不僅要講述一個關於改革變法的故事,更要講述生命。

她如此地投入了與角色們的「戀愛」裏,去生活裏尋找他們。即使遠在加拿大旅遊,她看到那無窮的落日景象,也是在理解曹禺《原野》裏「黃金鋪地的地方」。女兒說,戲劇完全控制了她的生命,成爲她人生當中唯一不可替代的精神中心,她永遠圍繞着這個中心展開自己的生活。

做着案頭工作的陳薪伊,容不得家裏有其他人住,她也曾因爲這個原因得罪了前夫和在家借住的朋友。她無時無刻不在與戲劇裏的人物生活在一起,「神交、神聊、神遊」,早晨六點多從牀上爬起來,第一件事是跑到電腦前記下腦子裏的想法。

在女兒看來,陳薪伊的全部生活除了戲劇也就是兩度失敗的婚姻留下的一雙兒女了,她的人生是殘缺的,唯一完整的部分就是事業。但陳薪伊覺得,殘缺是美的,她很喜歡殘缺。別人覺得,好像沒有丈夫就是殘缺,「我覺得我自由」。

「獨身,一個人,在一個空間,是最完滿的」。

陳薪伊想,11歲時候的離家出走,也是因爲不願受管束,想要自由。後來在排安徒生的戲時,發現安徒生也11歲離家出走,只不過他去了哥本哈根,她則是去了西安。此後的一生,她都在追尋自由。

這次《龍亭侯蔡倫》演出期間,陳薪伊的女兒,如今也是一位導演,從廣州來到上海排戲,正巧場記住在陳薪伊家裏,女兒就說,沒關係,她可以住酒店。這對許久未見的母女只是在家裏短暫團聚了一會兒。

生活自由自在,創作也自由自在,但陳薪伊說,「愛尤其需要自由」。

愉悅的生活

夜裏十一點,劉昱楊收到了陳薪伊的微信,提醒他,每週一次的播客忘記錄了。劉昱楊急急忙忙趕到陳薪伊家裏,打開門,她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面前粉紅色盤子裏裝着當日現切的火腿,配着一杯紅酒,她招呼劉昱楊坐下,也嚐嚐。

身邊親近的人稱呼陳薪伊「奶奶」,奶奶是美食專家,家裏的食物,大的到切片火腿,哈馬奶酪,小的到花生米,杏仁,都有。這天晚上,師徒二人喫着粉粉嫩嫩的火腿,錄完了播客。

如今,陳薪伊獨居在上海的藝術公寓裏。當年讓她心醉的北京的劇場被改成了一個飯莊,她就辭職了。她放棄了一些別人眼裏很重要的東西,陝西人藝的院長、鐵路文工團的院長,甚至更高的職位。她只願意和喜歡的人,做喜歡的事。60歲時她作爲文化人才被引進了上海,在上海生活了22年,繼續製作劇目。

生活中的陳薪伊,愛喫,愛購物。那是一種休息。「在購物時,你不會去想巴金、想曹禺、想商鞅、想張騫,不可能的。這時是我的『物慾橫流期』,很開心。」幾年前,她還會到家樂福去逛上幾個小時,只爲了填滿冰箱。

70歲那年,陳薪伊神祕兮兮地給兒女們打電話,說自己擁有了一個情人。後來才知道,那是一輛車。再不買就不能買了,陳薪伊65歲拿的駕照,趁限期之前趕緊買了一輛車。

先熟悉了三天車,她就睡不着了,熬到12點,「我說我得出去,我必須把它開到馬路上」。一開到弄堂口就發現,自己住的衡山路,12點車最多了。嘩嘩譁,「我嚇死了就倒,一倒,屁股撞花壇了。才三天屁股撞破了。」

但很快,她就適應了開車,特別是把車開上高架後,流暢極了,人也就踏實了。她也愛上了開車,她遊刃有餘而且還愛玩帥,特別喜歡「唰」一個手倒車入庫,這是快樂的瞬間,假如旁邊要是有人看着,她就更興奮了。

「生活中就是一個很可愛的人」,會瘋狂打三天牌,會追劇到凌晨三點。劉昱楊去年拜師之後,坐進了陳薪伊的車裏,發現她不止是有着對戲劇的審美追求,生活中也是。劉昱楊買了一把切火腿的刀,發現切不動,但奶奶也說了,一把好看的刀放在那兒也是一種享受。一次,路邊經過一輛好看的車,陳薪伊注意到了,學汽車出身的劉昱楊告訴她,那叫「蔚來」,是電動汽車。

蔚來,未來,陳薪伊記住了這個名字。她想起,當年離家出走,學習秦腔,想做戲劇家,想成爲導演,再到自編自導,那都是關於未來的幻想。未來,蔚來,「是嚮往和浪漫的一種諧音」。

行動力滿滿的陳薪伊去試駕了一輛蔚來汽車,並愛上了它的舒適感和現代感。提車當天,蔚來的人送了她一張1938年英國人測繪的上海地圖,上面用五角星標出了她曾經演出過的人民大舞臺、長江劇場、雲峯劇場等等,一個個的五角星,是陳薪伊導演獨一無二的戲劇人生。

今年她的駕照過期了,現在她只能坐在副駕駛上,車裏的機器人被她改名爲「小乖乖」,她偶爾會跟小乖乖探討正經話題,然後她自個兒活靈活現地模仿「小乖乖」的語氣,「這個問題我還無法回答,換個話題好嗎?」說完之後,她哈哈哈大笑了起來。

作爲蔚來最年長的車主之一,陳薪伊還期待能夠在駕駛空間內創造更愉悅的生活方式——再一次坐上主駕駛位。有好消息傳來,12項公安交管新舉措將於11月20日起施行,其中的一項則是——考駕駛證將不再設年齡上限——得知新政後,陳薪伊高興極了,「特別想駕駛,特別想駕駛,從瀋陽出差回來就考新駕照!」距離她坐上主駕駛位與「小乖乖」對話的日子,似乎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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