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廠青年,這不應是個“拿命拼的時代”

文|徐菁菁 楊璐

來源:三聯生活週刊

大廠青年的生存狀態,我們關注和準備了一段時間,這期間就出了拼多多23歲女員工猝死在深夜烏魯木齊街頭的事件。除了關心996,我們也覺得這是當下互聯網行業紅利期接近尾聲、創新乏力,在焦灼中尋找增長的一種折射。

在這個光明不知道何時到來的時期裏,大家過得都不容易。脈脈發佈的《人才吸引力2020》顯示:互聯網是人才流入最多的行業,但互聯網行業職場人的工作整體幸福感滿意度在各行業中排名倒數第三,僅排在貿易批發零售、農林牧漁行業之前。

我們採訪了包括BAT、華爲、字節跳動等大廠和新大廠裏不同崗位的若干員工。其實,比996更讓他們困惑的是,閃耀的學歷和基礎工作的崗位、工作價值感和以流量效率爲中心職場邏輯的錯配。

從外企到互聯網巨頭,引領中國商業的公司形態一直在變化,可好工作卻是穿越週期的,它掌握在每個人的手裏。

李晴(化名)所在的企業是一家急速擴張的互聯網“新大廠”A公司。她不久前作爲團隊管理者對候選人進行面試,應聘者的履歷讓她異常震撼:“全是在國外拿了名校學位,碩士起步。我當天面試回來就和我的老闆發問:我招這樣的人進來幹啥呢?”李晴招人乾的工作普通一本的本科生就能勝任。她擔心,名校生的高自尊和高預期,她接不住。李晴面試過一個女孩,美國名校畢業,硅谷實習,她身上的行頭至少就是5萬到8萬。整個面試過程非常愉快,但李晴沒有要她。

林立(化名)是放棄了繼續深造進大廠的。他的工作是把“霸道總裁”之類的網絡小說改編成一個短視頻。這與他接受過的教育背道而馳:“好的內容應該是複雜的、深刻的,應該給用戶很多的解釋空間和詮釋的權利。”作爲職場菜鳥,林立也接收到很多的說服。總監說:“你做短視頻的終點是什麼?短視頻的終點就是大戶(能夠左右行情控制市況的投資者)。”他自己也嘗試說服自己:“要獨立生存就要學會忍受,學會適應環境,學會適應社會,不要把道德感放得那麼高,只要不犯法就行。”這些都沒辦法真正說服自己,撐了一年就辭了職。

2020年上半年,人才市場本科和研究生求職人羣同比增長12.6%和22.4%,而10年以上工作經驗的求職者同比增長18.5%。

這種錯配的背後是中國互聯網行業商業邏輯和增長模式的變化。互聯技術的產生和初期發展的主要推動者都來自於研究型組織、大學生與早期計算機技術實踐者,這些羣體都有極強的精英主義色彩,推崇學術的、自由主義的傳統,這使得互聯網技術從一開始就和機器大生產技術在文化上有巨大的區別。保持創新活力有另外一套文化和組織模式,比如倡導公開、平等、自由,員工一定程度上擁有了對勞動過程的控制權和主導權。

國內互聯網公司“鼓勵狼性、淘汰小資”大概發生在2012年,因爲中國移動互聯網主要是流量變現。每個互聯網公司對流量的渴望和不安全感都非常嚴重,於是,企業交給程序員的事情就是要拼命地開發產品去搶流量,類似於野蠻的圈地運動,比誰能加班,比誰能喫苦。

世界一流互聯網公司的安全感來自對技術的掌控。在國內因爲靠流量就能掙得盆滿鉢滿,高質量的技術創新不重要,重要的是商業模式、運營。資本遊戲則讓技術進一步邊緣化了。資本不需要做出好的東西來,用補貼、降價、免費的方式吸引用戶,快速製造一個很好的行業排名。只要能夠變成行業第一,其他的資本就會蜂擁而至。它不需要好的技術。技術太慢了,等不了。

爲了適應快節奏,國內互聯網公司的工作環節進行了重構。對於生產者而言,這意味着更高強度的工作節奏。996時常是在這樣的商業模式中發生,甚至有時非常荒誕。採訪對象向我們講述了一個爛尾項目:在他看來開發需要6〜8個月時間完成,但團隊被“打了雞血”,要把時間壓縮到3個月。結果,“工程師們把自己關在又擠又吵的會議室中,拼命地加班,真是拼命,週一到週日,每天早上10點到凌晨3點甚至凌晨5點,就在這樣的環境和狀態下,連續幹了三個多月。上線前,質檢找到了1000多個bug,用了1年多的時間來返工”。

繁重、機械,沒有成長性的工作,待不下來,走也很難。一些人找到了生存之道,比如有人打聽老闆微信有哪些好友,找這些人發他執行項目的朋友圈,老闆看到朋友圈有人關注了這個項目,會認爲做得不錯。但是,划水能劃多久,沒人確定。

我們去深圳採訪跳槽和被裁員的程序員們,忙的時候爲了搶會議室,半夜12點在公司盯着下單,可“優化”的時候也頗爲現實,“同一個工作,有十年工作經驗的人能做,畢業三五年的人也能做,即便工資相同,對企業來講,工作三五年的人更有發展潛力,因爲能爲企業貢獻更多年。”

我們採訪了資深獵頭,他們是市場起伏的觀察員,經歷了房地產從興盛到萎縮的週期,又承接了互聯網公司的爆發。現在,他們又感到了曾經熟悉的蕭索和焦急,“即使是大廠,如今招聘高管的機會也少,要求相對高。如果一個招聘職位放出來,一兩個月甚至一年都紋絲不動,那很可能不是招不上人,而是沒有這個空缺。相應的工作有人兼着做,只是放出來做人才儲備,以備需要時更快招募到合適的人選。”

除了互聯網的特性,可能這些工作中的痛點會引起很多人的共鳴。行業都有周期性,市場上起起伏伏也很正常,職場生涯卻要伴隨每個人幾十年的人生。時光一去不復返,如果行業和工作環境不可控,到底有沒有辦法找到一份穿越週期的好工作?

我們不認同“這是一個用命拼的時代,你可以選擇安逸的日子,但你就要選擇安逸帶來的後果。”這樣認爲錢比命重要的價值觀。如果工作的目的僅僅是爲了賺錢,賺多少錢能讓人滿足,覺得自己做了一份好工作呢?信奉拜金主義的人,恐怕是沒有止境的。

插圖|大廠青年

好工作應該讓人們認可工作的價值、使命,獲得成就感,也有更多自主權。在這樣正向的環境裏,工作是挑戰自我、磨練心性,業績和報酬增加的同時,也使得閱歷、見識、智慧得到精進。

也許很多人會認爲這些都是雞湯話,可我們採訪了幾位從新人經過幾年、十年打拼,一路晉升的高管,他們曾經服務於寶潔公司、網易、一下科技、字節跳動等傳統外企、互聯網公司和新成長起來的大廠。他們令人豔羨的職位和收入,正是因爲始終抱持着不斷精進和成長的工作觀獲得的。他們願意分享自己的工作觀和多年以來的職業規劃。

總結下來,找到自己職業生涯的主線非常重要。植觀洗髮水的創始人唐亮是70後,他從學生時代起就對廣告和市場營銷感興趣,爲了加入寶潔公司,他降職、降薪,從基層崗位做起,最終做到某個知名品牌全國市場負責人。唐亮後來的職場經歷證明當初的決定是正確的,他知道全球快消品行業的最高標準是怎麼樣的,很多行業經驗也都用在了創業上。

加班並不是“圍城”中人的第一關切,最困擾他們的是對工作意義的追問、對自我實現的追求和對發展出路的探索。

找到自己職業生涯的主線,能夠抵抗噪音,穿越迷霧,堅定按照自己的選的路和節奏走下去。霸符科技的創始人亢樂曾經是網易嚴選的品牌總監,也做過抖音電商的負責人。他說:“很多同學會炫耀自己的收入、公司的名氣,炫耀工作地點。我從小就是一個喜歡想通一件事兒的人,比較喜歡研究事情的本質。工作這件事兒,核心是從長遠看你想達到一個什麼樣的狀態,眼光放長了,短期這些都沒必要在意。”

他專注於自己的工作,對辦公室政治、雞毛蒜皮的糾紛、瑣碎的吐槽等職場上常見的現象並不關注。亢樂說:“每個公司可能都有那種要跟老闆搞好關係,或者做事兒一定要讓老闆看見的人。我從青海考到北京上學,學習、實習中也會遇到很多挫折。我就得到一個結論,靠自己纔是核心問題。諂媚領導,領導就是希望你把活兒幹好,你把活兒幹了就得了。如果領導是一個不看業績只看誰跟他關係好的人,他不正直,最後你發現跟着他也沒啥用。這只是一個例子,職場上有非常多的干擾、不確定性的狀態,你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專注於工作,也不一定在短期內就能看到收穫,可人在事中磨,但凡經歷,說不準哪天就用得上。亢樂說:“我想將來要做出很厲害的事,所以,我不覺得這是在爲公司工作,我這是在爲我自己工作。想法不同,工作的效果真的不一樣。很多人認爲當老闆是給自己工作,給別人打工是爲別人工作。我認識的所有老闆,沒人大學畢業就知道怎麼當老闆,都是從學習給自己工作開始的。”

插圖|大廠青年

職場上眼光還要看得長遠。何一曾經是一下科技的副總裁,她放棄了幾千萬的期權去創業。很多人當時很喫驚,可她自己想做的是跟得上時代發展。她從主持人轉型互聯網領域,以學徒心態在當時很小衆的區塊鏈領域做得很好,進入大衆領域,不到兩年時間一下科技發展到當時的行業第一。她想繼續下一個挑戰,做一個全球頂級的公司。

何一新公司的聯合創始人是加拿大華裔,經歷背景跟她互補,現在也正如設想中那樣,她帶領着一個國際化團隊向前推進。“自我認知和自己底層操作系統的持續升級其實還挺關鍵的。我好像沒擔心過賺不到錢,以後會不會窮,因爲你的目標如果是爬珠穆朗瑪峯的話,就不會認爲在麗江爬個小雪山是多費力的事。

那些能穿越經濟週期的好工作,其實掌握在每個人的手裏,如果有清晰的自我認知、職場規劃,很多令人糾結和痛苦的現狀就能找到解決之道,成長甚至趟出另外的路。

封面動畫設計:黃罡

責任編輯:劉萬里 SF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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