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江敘愁之三

彷彿秋英老姑一走,天就開始見涼了。

先是蟬鳴越來越稀,有時尋着的,是伏在枝幹上的死蟬,兩個眼豆都變白了;西灣裏的水也變得沉甸甸起來,漣漪少了,平面如鏡,那雨後隨風洶湧的白色泡沫呢?晚飯後爺爺也不拿着蒲扇出來乘涼了,問他,他說:“麥秋了,沒那麼熱了,還是家裏得勁!”說完舒服地打個嗝。他剛喝完一瓶啤酒,啤酒瓶子就放在桌底。我在打它的主意呢,一個瓶子兩毛錢吶,能換多少瓜子花生!

我自是閒不住,竄出去,找小夥伴玩兒。剛出院門,就瞅着勺子爺爺駕着牛車回來,車上拉了不少麥子,勺子奶奶坐在麥子堆上,隨着車輪一顫一顫。麥稈發滑,幾根沒扎牢靠的,就順着溜下來。我跑過去,一點一點地跟在車後,把那掉在地上的麥穗,一根一根撿起來,直到跟到他家門口。

我手裏已經攥了一小把,正高興地準備回走,後面卻站着玲花姑,勺子奶奶的大閨女,比我大幾歲,伸手就向我要麥穗。論氣力,我豈是她的對手,但“辛苦”得來的果實,又不好輕易給人,便躲着不給。三追兩追,被她堵在牛棚裏。

“給不給?”

“不給。”

“你拾的麥子是我家的,就該給我。”

“我從地上撿的。”

“小連峯,不害羞。”她朝我做出嘲諷的手勢。我自知理虧,但又捨不得那麥穗,顆顆麥粒飽滿,回家喂鴿子,多好呀。

“沒羞沒羞,你小時候都喫過我孃的奶,真不害羞!”她高興地叫起來,又帶着滿臉的不屑。

我一聽傻眼了:“那怎麼可能?我又不是你家的孩子?”

“你可以回家問你奶奶啊!”她衝我做個鬼臉,以勝利者的姿態離開了。

我將信將疑,回家一問,奶奶肯定的答覆讓我徹底死心。她自然不知道我的想法,又說:“那時你還不會走呢,你竟然還記得。”我嘆一口氣不說話。“海林更小,還抱着呢。”我更不想聽了,乾脆一骨碌鑽進了被窩,但這晚上啊,勺子奶奶的形象,圓潤暗紅的臉,黃色方頭巾,肥大的粗布衣裳……摻雜進夢裏,攪得我翻來覆去睡不着。幾時睡的,也記不清了。

但童年的世界就如此簡單,不過一晚的功夫,翌日醒來,我已將昨天的不快忘個乾淨。還沒喫早飯,我就溜出院子,準備去捉河蝦,或者用竹竿去打槐花了。

院外的光景依舊平常,甚至透出些無聊。院南的河奶奶家剛起來炊煙,她正麻利地往家裏抱柴火;院東的六爺爺坐在桑樹下抽悶煙,秋英老姑出嫁了,他也不省心,彷彿心事多着呢;院北呢,勺子奶奶一家,看來是最勤快的,勺子爺爺已經套上牛車,一家人準備下地了。

就在這時,玲花姑向我走過來,我一下子又緊張起來。她並沒提昨天麥穗的事,而是懶懶地說:“海林喊你過去玩呢。”

海林是玲花的弟弟,比我還小,正在樹下彈螞蟻,手指頭彈得“嘣蹦”響。我也迅速加入進來,“敵人”很快就被消滅得差不多了。玩得正起勁的時候,一陣風吹過,“啪”一下,一個棗子落下來,正好掉在海林的頭上,疼得他齜牙咧嘴,我和玲花姑見狀都哈哈笑起來。我們正以爲這是誰的惡作劇的時候,抬眼往上看,卻驚訝發現,勺子奶奶家的大棗樹,已經綴滿了如鈴鐺、如瑪瑙一樣的大鈴棗,密密麻麻,簇擁成羣,有的枝頭都壓彎了,不用踮腳,伸手就能夠着!

洋江的樹,除了榆樹,第二多的就是棗樹了,家家戶戶的天井裏,幾乎都有一棵棗樹,或小棗樹,或大棗樹,還有的是長棗樹,狀如五奶奶的小腳棉鞋。秋後了,麥收了,打棗子成了洋江人的規定項目,彷彿把棗子打下來了,就打來了一年最收穫、最豐碩的年景。口感最好的,當屬大鈴棗,雖比不上如今的冬棗,但相比來是最脆最甜,若能碰到個又紅又硬的,那便是稀罕物了。

玲花姑看出了我的心思,說:“想喫棗?還沒熟呢!”確實,仔細看看,除去個別棗子掛了淺紅,大多數還是綠油油的。勺子奶奶跟上來,她已經帶好了黃頭巾,用鐮刀往樹上隨手一劃,滾下幾個大棗來。“不信你嚐嚐?”她遞給我。我和海林一人一個放嘴裏“嘎嘣”一聲,雖然很脆,但味道果然是澀的,嚼兩下就吐了。“再有半月,就中喫了。”勺子奶奶笑笑,又裹了裹頭巾。她和我昨晚上想象的模樣無異。我忽然相信了,某個乘涼的夜晚,她在喂着幼小的海林,也一併餵了我。她上了牛車,攥緊了一旁的玲花,隨着牛車又一顫一顫起來;看着他們越來越遠的身影,我嘴裏的青棗,卻也不再那麼澀了。

之後的半個月啊,忽然變得好漫長。我家的小棗樹結了不少棗子,熟得也比大棗早些,我卻沒了一點興致;連捉河蝦用的網兜,都掛在牆上晾乾晾硬了。見我沒精神,奶奶找來會叫魂的九奶奶,九奶奶看罷捋我鼻頭一下,笑嘻嘻地說:“大孫子,你這是饞的!”

奶奶聽後也跟着說:“我猜也是!”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午後,勺子奶奶來到我家裏,手裏端個葫蘆瓢,滿滿登登一瓢子大鈴棗。奶奶客氣地接過來,說:“小饞貓,你勺子奶奶都給你送來了。”趕緊給我幾個,又大又紅。我迫不及待地塞進嘴裏,“嘎嘣”“嘎嘣”,滿嘴的脆響、滿嘴的甜汁、滿嘴的解饞。

奶奶又對勺子奶奶說:“都快饞掉魂了。”

勺子奶奶說:“慢點喫,還有呢。”

奶奶把空瓢子用小棗填滿了,遞回去。

勺子奶奶說:“嫂子,你這小棗比我這大棗多多了!”

奶奶說:“再多也不如大棗好喫!”

她倆聊得正起勁,我又竄進了勺子奶奶家,遠遠地,就看見玲花姑和海林在打棗。玲花姑看見我,說:“給你送去了,一大瓢子呢!”我沒說話,遞給她一把小棗,她終於樂開花,說:“大侄子,這還差不多!”

落葉知秋秋更深。眼瞅着那沒了棗的棗樹,丟了魂魄般,葉子撲簌簌落下來;還有那沒了香氣的槐樹、沒了綠意的榆樹,也都一天天禿嚕起來,成了又硬又涼的枝幹。勺子爺爺和勺子奶奶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不過那來來去去的牛車裏,愈發空空蕩蕩;車裏的勺子奶奶縮起了脖頸,收斂了熱情,一路顛簸,一路沉默。又過了一陣子,地閒了,他們下地的次數就更少了。

和涼意一起到來的,還有不好的消息,那就是多了晨讀。早飯前,我們擦着黑去學校,跑步、做操、念課文。領操的是楊新敏老師,一個嚴厲的小老頭,我們不敢惹他,早晨雞還沒叫呢,天上還掛着星花呢,就不情願地離開熱乎乎的被窩,穿上涼颼颼的衣褲。路黑,膽小的我們便結伴而行,玲花、翠玲、豔豔……我們一路走一路叫着,誰起晚了還要被笑話,如此這番,晨讀倒也增添了不少生氣樂趣。這天,下了入冬來的第一場雪。雪不大,剛沒鞋底,踩在地上“吱吱”響。我早早起來了,深一腳淺一腳,去叫玲花姑上學。

遠遠地就看見她家裏的燈亮着,去了敲開門,她果然都穿好衣服了。勺子奶奶也起來了,好像要出去掃雪的樣子,玲花姑在一旁埋怨:“雪還沒停呢,起這麼早幹啥,等等再掃也來得及。”

我們正要出門的時候,勺子奶奶忽然一把拉住我,然後從掛在樑上的竹籃裏,攥出一大把東西塞進我兜裏。我伸手一摸,是幾顆大棗,曬乾了的大棗。昏暗的房間裏,她的雙眼發出一股暖熱的光,讓那冰涼的大棗,忽然有了暖暖的溫度。

一路上,我始終手不離兜,緊緊攥着大棗。到了學校,找個沒人的角落,我拿出一個,一口吃進去,軟、糯,甜味反而更濃了,濃得在嘴裏化不開,濃得就像她無聲的笑。我又想起了她平日裏的形象,還有那些掛在樹枝上沉甸甸的大鈴棗。那個早晨的晨讀,便第一次感覺到那麼不同尋常。

那場雪整整下了兩天兩夜,那也是那年冬天唯一的一場雪。雪花飄飄,我卻沒感到有多麼冷。

是因爲她,還是因爲甜糯的大棗?

大概,因了她如它,它亦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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