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能評價男性,男性不能評價女性,這樣會實現某種平等嗎?

因爲這一枚炸彈的存在,平臺上的善男信女之間彷彿產生了一種明確的張力。

在性別議題被不斷討論的今天,這種張力顯得更強了。

「炸血條」

周逸出現在「橙」上的理由具有一定遊戲性:「我想看看自己能活幾天。」

結果是他不但一路順風順水活了下來,而且血量一路飆漲到999+(計數的上限)。

他的照片不多,就兩張,照片裏他笑到眯起眼睛,很討人喜歡的樣子。簡介也寫得簡單,「言多必失嘛」,他這樣解釋。

作爲交友軟件的深度用戶,他生活中絕大多數的朋友都來自各式各樣的軟件。每天二十個女生的推送,他差不多能匹配到一半。根據對方的簡介、照片或資料尋找話題展開對話,對他來說,輕車熟路。

有次匹配到一個女生,他翻閱了對方的照片,猜測她應該是很愛穿白襯衫,於是說:「你穿白襯衫可真好看啊。」

這個讚美在交友軟件上顯得很「走心」,他們接下來聊得非常愉快。

他說自己是很簡單的人,並不善於輸出,但是有願意傾聽的優點,並且會在聊天時確認自己有沒有冒犯到別人。

「有次和一個女生聊天,我想講一個稍微有些成人的笑話,就事先徵詢了她的同意。」得到女生同意之後,他講了那個笑話,女生態度愉快地回了一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要是在以前,我可能不會問她的意見就直接講了。」

變化既來自於這些年的成長,也是因爲性別議題的討論度越來越高。他去年認識了一位對他來說很重要的新朋友,是很堅定的女權主義者。「她非常聰明,會經常跟我講自己對於性別結構的思考,有種打開了新世界大門的感覺。」

「我還算是比較自省的人,和她聊得多了,也會想,自己要怎麼樣從女生的角度考慮得更多一些。」

要說生命值飆升的原因,他推測下來可能也僅此而已。

在一個網友的羣裏,有男生會炫耀自己的血條,周逸看到別人不如自己,內心多少會覺得虛榮心被滿足,但他不會搭腔。

這種微妙的心態對於「橙」的團隊來講,算是意料之中。「橙」的運營jojo說,他們爲此特意設置了血條的滿分上限,就是爲了「防止海王刷分」。

「橙」的團隊來自於中文社區即刻,即刻COO林航在做客播客「隨機波動」時表示,「橙」希望能夠將女性從交友軟件上總是被凝視的狀態裏解放出來。他說,並不擔心「橙」的「炸血條」會嚇退男性用戶。一來他們總有足夠的自信,二來,「橙」的工作人員內測的時候,已經迫不及待在辦公室互相比起血量來——男性的勝負欲是一種強烈的推動力,把他們一批批帶到這個平臺上來。

Matt也是一位接近滿分的男性玩家。他的自我介紹是「除了看書買書什麼都不會的廢物書呆子」;照片裏,他清瘦、文弱,戴一副眼鏡,基本只有兩種狀態:剛跑完步滿臉是汗,或是捧着本大部頭在看。

Matt的血條

他曾出於好奇觀望過其他男性的頁面,對於那些名錶豪車、遊艇潛水、肌肉半裸的樣子感到既抗拒,又多少有些不自信。在「橙」上面的超高匹配率,連他自己都沒有想明白。

他開啓對話的第一句話總是:最近看了什麼好書,互相安利一下吧?

這樣書生氣的開頭並不總能得到積極的回應,有時候對方一句「我不讀書」,就能把他噎得說不出話來。

他的困擾在於,在交友軟件上匹配到新人之後,好像就有了交談和建立關係的義務。然而,在一些匹配的時刻,關係就已經宣告結束了。

對於男性用戶來說,除了被「丟炸彈」會掉血,被「喜歡」也會加血,女生還可以給聊得不錯的男生送個「血包」加血。可以說,在每個階段,男生都有成爲高分用戶的機會。

在「橙」上,我詢問匹配到的每個男生的血量(僅男生自己可見),每個人的自我評價相差甚遠。有人告訴我「血還很厚,已經200+了」,也有人猶疑地表示「600+的話,不太清楚算不算多?」

他們都對這個分數表現出了在意,這些男性被審視和評價,評價的標準卻在幕後的許多「評委」手中。這無疑帶來了一些不確定性和不安全感。

有些男孩爲此把自己的簡介改了又改,像遲疑着交卷的學生。

這是一道沒有標準答案的「題」。高分男孩之間看起來如此迥異,有的是標新立異的文藝氣質,有的則正經樸素得像是辦公室裏不苟言笑的男同事。他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對了哪件事拿到的高分——人未必足夠了解自己,被「喜歡」的點,可能發生在自己都沒有意識的地方。

「親密關係」

那些被炸得血肉模糊的男性有什麼共性嗎?jojo的答案有點殘酷:「說實話,從產品的角度來講,我們並不關心那些被所有女生一起判負分的用戶。」

用戶年糕倒是可以從女性的角度給到自己的答案:「我會炸掉那些只有一張照片並且不寫簡介的人,因爲感覺太沒有誠意了。」

點燃炸彈的時刻令她感受到了某種權力,但她很少點擊那個按鈕——「總覺得根據一些簡單的信息,這麼隨意炸一個陌生人有點太不友好。」

讓每個女性感到不適的點都不同,林喬會炸掉那些tag自己「顏性戀」的男生。「平臺本身的價值觀就是反對男性凝視,這種tag卻會讓我產生一種很強烈的被凝視的感覺。說實話,誰不看臉呢,但在關係裏過分強調長相,還是讓我蠻不舒服的。」

還有一次她印象深刻的「引爆」,是因爲她看到一個男生在簡介裏寫着「女權主義者繞道」。「太冒犯了,給人的感覺就是,既無知,又傲慢,也想不通他爲什麼會出現在這款軟件上。」

年糕母胎單身了25年,她想脫單,交友圈裏卻鮮少直男。她對陌生人社交不太有安全感,「橙」的「炸彈」彷彿給了她一個賽博防身武器,於是她第一次嘗試着用了交友軟件。

這次初體驗並沒有想象中愉快。她玩了兩個月,聊得開心的男生「近乎沒有」。除了血條的機制,一切在其他交友軟件上常見的用戶迷思都在如常發生。「爲什麼匹配了又不說話」是年糕最大的困惑。

「幾乎每個匹配到的男生都毫不主動,我本身是性格活潑的人,大多數時候還願意主動地去提問、去尬聊,時間久了也覺得沒意思。如果你又不想聊天,那你上軟件、和人匹配,又是爲了什麼呢?」

周逸的體驗在某種程度上隔空回應了她:「……偶爾也會給看到的每個長得還不錯的姑娘都點like,一旦匹配成功,就覺得虛榮心被滿足,然後功成身退……我覺得可能挺多男生都會有這樣的心態吧?」

女性的態度可能要謹慎得多。林喬算過,在每天二十人的系統推薦裏,她能選擇「喜歡」的數量至多兩三個,有時候一個都沒有。至於「喜歡」的標準——「正常就好了」,她說。

她所謂的「正常」包括:簡介寫得謙遜得體、照片裏沒有做出奇怪的表情、沒有表現出過分直接的目的。

有一次,系統給她推薦了一個男生,看資料是個平和謙虛的人,但外形條件不是特別好,也不是她生活裏喜歡的類型,但她還是勾選了「喜歡」。

「如果有女生是看臉炸人的,那可能對他來講會有些挫敗吧,我就想給他加點血,讓他在平臺上待得更久一點。」

後來他們匹配上了,並沒有過多的聊天,但男生給她發了一句「感謝不炸之恩」。

交友軟件的機制讓人產生某種錯覺,無 論是「match」還是「橙了」,張燈結綵的頁面效果和提示音都讓人愉悅,彷彿靈魂伴侶近在眼前。儘管在現實中,這可能什麼都不代表。

有時候匹配成功會帶來喜悅,接下來的對話又能讓人心涼半截。

年糕有一次匹配到一位博士在讀學生,她禮貌性地詢問對方學的是什麼專業,對方誌得意滿起來,第一句話就是:「又有一個女生被我的博士頭銜騙過來了」。

年糕覺得非常掃興,她不滿於對方狂妄的優越感,懟了一句「我覺得你很普通啊」就不願意再保持對話。這種時候,即使手握「炸彈」,也無法炸掉那些不舒服。

除此之外,年糕更不理解的是,她遇上的男生,即使願意發展,也只是想找個人立刻結婚的類型。所以他們一旦得知年糕和自己並不在一個城市,馬上就表現得興致缺缺,非常敷衍。

曾經,她匹配到一個自己非常中意的男生,男生聊天過程中也表現得足夠禮貌,到最後,卻還是以「不能接受異地戀」爲由,拒絕和年糕交換聯繫方式。

年糕覺得有些莫名:「他一開始就知道我和他不在一個城市啊……那和我聊天難道只是爲了打發寂寞?」

她想找一個聊得來的人嘗試相處,探索有沒有發展嚴肅關係的可能,並且覺得距離等等問題都是可以討論和解決的。但幾個月的使用體驗裏,沒有任何一個可以往這個方向去的潛在對象。

她還是沒有打算棄用這個平臺,即使遇到的體驗都不甚良好。她並不爲自己對親密關係的嚮往感到羞恥:「就像楊笠說的,儘管那些男生好像表現得不盡如人意,我還是很想和他們談戀愛啊。」

「慾望」

大部分的交友軟件上,男女比例都嚴重失衡,原因有很多,比如女性用戶是被污名的,比如男性用戶常常會表現出的「捕獵」姿態。

「橙」的初衷,是通過一些功能,來使得軟件上的這種不平衡關係得到一些改善。可具體到個人身上,當彼此的訴求不匹配時,有些矛盾又註定難以調和。

Matt提到自己在交友軟件上經常見到女生註明「不約真的不約」或是「請不要給我發X照」,「你可以想象到,她們平時遇到了多少這樣的騷擾」。「我自己沒有體會,不過有女性朋友告訴我,很多看上去很有素質的男生,搭訕女生第一句就是你的胸部/身材很美。真的讓人覺得沒什麼意思。」

他不能理解那些男生的心態,但這種目的明確的人在交友軟件上比比皆是。

林喬的反饋是,自從她在簡介裏寫明瞭「不約炮」,被「喜歡」的概率驟降。

慾望並不會在這個「女性友好」的軟件上退場,可能是換了一種方式存在。

凱文從高中就開始玩交友軟件,會右滑每一個長得不錯的女孩,訴求也很直白:「主要還是爲了想找人睡覺吧……而且我們會覺得,你(女生)都玩兒軟件了,不也是爲了這個嗎?你要找朋友,你線下不能找嗎?」

這裏的「我們」指的是男性朋友的小圈子,他們會交流自己對於交友軟件的使用體會。偶有約到炮的,在圈子裏是值得炫耀的事。

凱文今年不過十九歲,在北美留學,資料顯示他身材高大、遊歷各地、愛好是運動和美食,算是在平臺上相當受歡迎的類型。

他說,自己在「橙」上面會相對嚴肅一些,因爲有被審視的壓力,潛意識裏,他也開始覺得,這是一個更加「正經」的平臺。

聊天的時候,他不會太急於暗示對方。「對於性,當然也會有期待吧,可能會更加順其自然一點」。

事實上,他從來沒有從交友軟件上約到過炮,在「橙」上沒有,在其他交友軟件上也沒有。

我問他,既然你覺得女生都是爲了性才上的交友軟件,會不會覺得她們拒絕你還挺奇怪的?

凱文說,是挺奇怪的。

周逸一度在各類軟件上發展過各種各樣的關係,身體上的,精神上的。他一直難以釋懷自己曾經對一個軟件朋友造成了傷害。

那個女孩和他相識於軟件,發生過幾次關係,他難免在心理上輕慢起來。某次,他很不客氣地問女生,要不要再出來過夜?

女生非常憤怒,因爲「感覺不到任何尊重」,隨後刪除了他。也是在事後的成長與反思中,他才逐漸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非常不對的事兒。

對於男性用戶來說,即使是被炸過、掉過血,不代表他們真的能夠重新審視自己的言行,或是做出什麼改變。

「我們作爲一個平臺,可能很難解決一些男生在此之前所受教育的問題。」jojo說。那個教育裏,包括無意識地厭女、物化女性、叢林法則,對於親密關係的誤解和輕視。一個軟件能做的努力相當有限。

「我們能做的,就只是把那一部分讓人體驗很差的用戶篩選掉。可能時間久了,女生遇到相對合適的男生的概率,也會大一些吧。」jojo這麼認爲。

周逸用到「橙」的時候,已經從過去那種目的性很強的狀態裏走出。「用了這麼多軟件以後,對建立關係的套路也很熟悉了,也會覺得空虛。我現在會更期待一些套路以外的關係……但說實話,可能所有交友軟件都差不多。畢竟人總還是那樣子的人,人和人的關係,也總是建立在差不多的人類之間。」

(文中人物皆爲化名)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