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米六七

歐陽詢書法 張翰帖 局部

01

差點一失足千古恨

大唐貞觀十一年（637）年十一月，長孫皇后出殯，將軍段志玄、宇文士及分別率軍出肅章門，護衛靈柩。

文武百官穿着孝服，列隊送葬，人人屏氣息聲，氣氛莊嚴肅穆。

率更令書法家歐陽詢，長得矮小丑陋，縮頭茸肩，像極了一隻猴子穿着寬大的孝服，許多官員都偷偷地笑，指指點點。

中書舍人許敬宗低頭髮呆，傍邊的同僚捅了捅他，呶呶嘴。

他往那邊一瞧，正瞥見歐陽詢沐猴而冠，滑稽突兀，老許一時沒憋住，哈哈大笑起來。

這麼嚴肅的場合，許敬宗居然放肆而笑！

賢惠的長孫皇后去世，唐太宗茶飯不思，悲傷欲絕。

這個女人是他的一輩子的真愛，不但是同牀共枕的夫妻，也是政治鬥爭中的戰友。

多少次李世民面對危機困難，她都堅定地站在他的身邊，同甘共苦，共渡難關。

後來太宗思念長孫皇后，在宮中建了個高臺，閒時登臺遙望皇后的陵墓“昭陵”，那是多少年恩愛夫妻的真情流露。

有好事者統計過，長孫皇后死前，唐太宗衆多嬪妃替他生了十三個兒子和二十一個女兒，長孫去世後，後宮團只誕生了一個孩子。

太宗對長孫皇后的愛戀就是如此的不一般。

這個皇帝心中重量級皇后的葬禮，是一個國家的傷心事，臣子們一個賽一個表現出悲痛，都拉着個臉，恨不能擠出幾滴急淚，痛哭一通以示效忠。

許敬宗同學還笑的出來，還笑得這麼大聲！

如此不識趣，要好好收拾收拾，讓他喝一壺。

御史上奏，許敬宗在皇后葬禮上的行爲，實屬大不敬，請予以懲罰，以儆效尤！

詔書下來，許敬宗貶出京城，洪州任都督府司馬。

一下子從中書舍人五品京官到地方任一個閒職小官，許敬宗這一笑，代價太大了，他不得不爲自己的輕浮驕傲買單。

這一年，他已經四十三歲了。

02

十八學士

和唐朝初年的許多人一樣，許敬宗也艱難渡過了隋末的大亂，九死一生地保住一條命。

他父親許善心是隋朝的大臣，大業十三年，宇文化及發動政變，殺了隋煬帝。

老許很憤怒，被強拉着拜見化及，起來轉身就走，惹惱了化及，抓回來殺掉。

年輕的許敬宗，苦苦哀求免去一死。

這個過程目擊者很多，據當時在場的封德彝回憶，宇文化及要殺大臣虞世基，世基的弟弟世南哭着要替哥哥去死，不許，世基被殺；

反觀許善心被殺，許敬宗“手舞足蹈”替自己求情，饒得一條命。

大家都鄙視許敬宗，這是小許心口的大傷疤。

逃到江湖，投奔瓦崗軍，和後來大名鼎鼎的魏徵一起，擔任瓦崗領袖李密的祕書。

幾經沉浮，歸於大唐。

李世民當時是秦王，久聞許敬宗的大名，收錄他爲秦王府十八學士之一。

這十八個人中，有房玄齡、杜如晦、褚亮、虞世南等經緯天下的大人物，三十歲的許敬宗以七品官的資格，與這些人中龍鳳同列，無比榮耀，號稱“登瀛洲”。

後來大唐第一畫家閻立本畫了《十八學士圖》，儒學大師于志寧寫贊，許敬宗已然是大唐的新貴。

李世民繼位，貞觀八年，他已是正五品的中書舍人，穿着大紅袍顯赫一進，再努力一把，上進一階，就是着紫的三品大臣，那就真正的叫紅得發紫嘍。

可惜辛辛苦苦多少年，一笑回到解放前。

幸好本事在，文章好本事硬保證了飯碗，加上唐太宗寬厚的很，許敬宗又回到中央，任給事中，編修國史。

他繼續在官僚隊伍中拼資歷，熬級別。當年在瓦崗的老朋友魏徵，十八學士中的房玄齡、杜如晦都是唐太宗身邊的紅人，宰相級別的人物，帝國名垂青史的重臣。

反觀自己，一大段時間只能穿六品以下的綠袍，襯得一張臉都暗綠無光，這個前程，看來沒有出人頭地的希望嘍！

二十幾年的京官生涯，比較重要的是擔任過“太子右庶子”，是太子李治的屬官，這是一個與帝國未來的接班人聯繫在一起的重要位置，蘊含着巨大的信息量，未來很有文章可做。

貞觀二十三年（649），太宗駕崩，太子李治繼位，第二年改元永徽元年，許敬宗還在修編國史，看不到權力天空中一點點的曙光。

但他一直在等待，命運終於給了他機會，在不久的將來，一次大變故，將改變中國的歷史。

而許敬宗在其中，成爲一個炙手可熱的大紅人。

03

武皇后

李治爲太子時就愛上了父親的一個小才人阿武，當了皇帝，花了心思把阿武帶進宮來。

——王皇后和蕭淑妃爭寵，皇后爲了打擊淑妃，把阿武當作自己人培養。

後宮皇后第一，下面是四妃：貴、淑、德、賢，接下來是九嬪之首昭儀。

阿武手段超級高明，沒多久榮升武昭儀，漸有與王皇后、蕭淑妃分庭抗禮的氣焰。

高宗李治豬油蒙了心，只聽得進武昭儀的話，處處替他站臺，武昭儀露出登上皇后寶座的野心。

輔政重臣長孫無忌、褚遂良、韓瑗等堅決反對，這個女人曾經服侍過先帝，如今又爲皇上的昭儀！

這種道德品質怎能母儀天下？

況且他爹出身還是一個商人，毫無貴族血統，這個級別的門戶人家，怎麼能上廟堂這種檯面？

李治、武昭儀與大臣們鬥法，很艱苦。

萬馬齊喑之時，帥哥文人李義府站了出來，率先出頭。

他得罪了長孫無忌，眼見就要被貶出京，一不作二不休，直接給皇帝上了個奏章：請廢掉王皇后而立武昭儀。

李治大喜，賞珍珠一斗，武昭儀專門派人慰問。

不貶謫，反過來提拔爲中書侍郎。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沉悶多年的許敬宗立即明白了政治的風向，他不時在大臣中鼓吹：“鄉下人多收了幾擔穀子，也要換個老婆！何況當朝天子？和別人有什麼干係，嘮嘮叨叨個不停？”

沒多久，升禮部尚書。

他出面勸長孫無忌看清形勢，要同意武昭儀上位，被痛斥而回。

但實力上此消彼長如此明顯，朝臣們都明白了皇帝的意圖，紛紛重新站隊。

加上軍方重臣李績又回答李治說：“這個是陛下的家事，何必多問外人嘛！”

李治下了決心。

655年十月，下詔廢王皇后、蕭淑妃爲庶人，立武昭儀爲皇后。

詔書就出自許敬宗的手筆：第一說武昭儀母親是高門貴族楊氏，家族顯赫；

第二說當年唐太宗看李治孝順，把阿武賞賜給了李治，這都是先帝的安排。

父系不夠，但母系是高門第；

偷情不對，其實是父親的恩典。

（這就是文化的力量）

一切都順理成章，武昭儀終成皇后。

許敬宗、李義府等居功至偉，成爲後黨的中堅力量。

許敬宗再接再厲，上書請廢掉舊太子李忠，立武皇后的兒子李弘爲太子。

656年春，一切如其所願，全部執行。

許敬宗嚐到了高級權力的甘美滋味。

04

消滅異己

現在輪到武皇后、許敬宗、李義府回頭清算長孫無忌、褚遂良、韓瑗等人的時侯了。

659年，一個案件牽連出長孫無忌，許敬宗親自上陣審查，迅速得到結果：長孫無忌將要謀反！

李治不相信：“怎麼可能！我舅舅和我之間會有小矛盾，但絕對不會謀反。”

許敬宗大搖其頭：“陛下啊，我手上證據確鑿。您要是不信，將是國家的大災難！”

李治：“這是怎麼搞的？家裏人一個接一個謀反！前年房遺愛（駙馬）和高陽公主反，今天居然是舅舅反！”

許敬宗加上一碼：“長孫無忌和先帝打天下，智勇雙全，又任宰相三十年，誰不怕他？俗話說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只怕長孫無忌就是我大唐的司馬懿呢！房遺愛怎麼比得了他？”

李治乾脆不見無忌，直接下詔削去官職，流放黔州。

幾個月後，再審此案，許敬宗派人追查，無忌自縊。

褚遂良早就被打倒，外放到邊疆，再趕到愛州（如今的越南清化）。

山崗瘴氣的南方，褚遂良絕望地死去。

韓瑗被誣衊勾結褚遂良造反，已經死在貶所振州，開棺驗屍，等於再殺一次頭。

朝廷中剩下的大臣們，再也不敢和武皇后唱反調了。

許敬宗掌管修國史，開始修理得罪過自己的人。

那個宣揚他的醜事的封德彝的傳記，把老封的陰暗面放大幾倍，要讓他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狠狠地敲打。

他和唐初大將尉遲敬德家是姻親，收了尉遲家人大筆的錢。

替敬德立傳，說盡好話，隱去不足，甚至把唐太宗賜給長孫無忌的《威風賦》改成給了尉遲敬德。

膽子好肥，就沒有他不敢編改的歷史。

直到死後，揭發出來，朝廷又花大力氣，才把舊唐書改了過來。

高宗李治經常風頭痛，視力也不好，就由武皇后幫助着處理政務。

武后的能力很強，辦理事務明瞭果斷，得心應手，皇帝滿意，羣臣心服。

到了後期，李治在朝堂前面，武后垂簾在後面，兩人一起聽政，大小政務都一起定，號稱“二聖”。

其實強勢的武后纔是說話算數的人，懦弱的高宗基本只是一個擺設——拱手而已。

李義府太過無禮倒臺，許敬宗替代他爲中書令。

權傾朝野。

05

有才華的小人

平心而論，許敬宗的才能非同小可。

早在貞觀年間，太宗李世民就問過他：“我看羣臣之中，你算很賢能的一個，爲什麼總有人在我面前講你的壞話呢？”

許敬宗說：“春雨貴如油，農夫喜歡它滋潤了莊稼，行人討厭它讓路面溼滑。明月照亮四方，才子佳人欣賞其詩情畫意，盜賊恨其沒了黑暗之處。老天爺尚且不能面面俱到，何況我一個凡夫俗子？”

接着他說出人言可畏之處：“人生七尺軀，謹防三寸舌；舌上有龍泉，殺人不見血。”

春雨如膏，農夫喜其潤澤，行人厭其泥濘。秋月如圭，佳人樂其玩賞，盜賊惡其光輝。天地之大，人尚嘆焉。何況臣乎？臣無肥羊美酒，以調衆人之口。況且是非之言不可聽，聽之不可信。君信臣遭誅，父聽子遭戮。夫妻聽之離，朋友聽之別。鄉里聽之疏，親戚聽之絕。人有七尺軀，口有三寸舌。舌上有龍泉，殺人不見血！

--原文

英明如唐太宗連連點頭，老許巧舌如簧，沒幾人比的上。

但他幾十年沒得到重用，就是“才優而行薄”，本事大，德行不好，唐太宗不敢大用。

——主要派他搞文史資料，修史、編撰，寫寫詔書文章。

多年掌控着修史大事，博聞強記，知識全面是必須的。

李治一次巡視到濮陽，突然心血來潮，問身邊的大臣竇德玄：“濮陽幹麼又叫帝丘？”

這臨時一考，把老竇考倒了，張大嘴巴，答不出話。

許敬宗在後面，急急忙忙拍馬上前答道：“古時候，顓頊帝（五帝之一）居於此地，所以也叫帝丘。”

李治大爲叫好。

李治也突然考過老許：“漢武帝挖昆明池是哪一年？”老許侃侃而談：“武帝時開發西南道路，漢使者在昆明滇池受阻而回。武帝有意征討昆明國，就在鎬城的舊沼澤地，挖出大湖，命名爲昆明池，練習水軍。這是元狩三年（前120）年的事。”

不得不服，真是活的百科全書。

李治信任他，武后寵用他，無比榮耀。

06

死後風波

年紀大了，朝廷特許他和李績二人上朝時，從禁門到內省，可以騎小馬。這是特級待遇。

672年，81歲的許敬宗去世，走完光輝燦爛的一生。

高宗李治下令罷朝三日悼念，文武官員到許府去哭喪，無比榮寵。

並陪葬昭陵——昭陵是唐太宗陵墓，立了大功的人才能陪葬，等於進入八寶山。

正是：只因一着錯，翻爲人上人。

然而羣衆的眼睛是雪亮的，很多人討厭許敬宗的爲人，欲黑之而後快。

擁護李唐的勢力想借許敬宗的死，打擊大權在手的武后，找到許敬宗的許多毛病揭他老底。

許敬宗好色無度，建有漂亮樓房幾十間，樓宇之間建通道，讓姬妾在上面騎馬爲樂。

嫡妻死後，娶了個低賤的美貌婢女爲繼室。

料不着上樑不正下樑歪，兒子許昂和此女勾搭成奸，氣得老許把小許流放嶺南。

他貪財無比，把小女兒嫁給西南酋長馮氏，得到金銀財寶一大堆，這不等於只看錢財不看人嗎。

太子李弘已去世，坊間傳聞是被親母親武后殺了，其時李家人都感到了武后咄咄逼人的氣勢。

李弘的心腹戴至德，博士袁思古提議：許敬宗治家使兒子荒唐，貪財嫁女於夷人，大失家裏父親、國中大臣的身份。

建議給他個諡號“繆”，意思是名不符實。

高宗不肯，其實就是武后不肯，下令再議，改爲“恭”，意思是有過錯，但知錯改正。

給死去的許敬宗一個好名聲。

許敬宗死後十二年（684），唐高宗李治去世，繼位的皇帝皆爲傀儡，大權都在武后的手上。

690年，武后改國號爲大周，自立爲皇帝。

就是中國歷史上唯一的一位女皇帝武則天。

許敬宗作爲武則天的馬前卒，大受後人唾罵，道學嚴重的宋人寫的《新唐書》，就把他列爲奸臣傳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