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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我們認爲那些本應如此、毋庸置疑、亙古不變的事,都有可能在一瞬間急轉而下。

1914年夏天,整個歐洲頃刻間戰火四起。每個人都感受到了那種“黑雲壓城欲摧”的緊張感。然而,真正相信大國戰爭一觸即發的人卻沒有幾個。

“進步”是那個時代的流行語。距離那時最近的一場大戰幾乎已是百年之前。儘管軍隊已經開始積極動員,但一些專家卻聲稱在這個年代,人民比任何時候都要更加富足、自由,受教育程度更高,科技也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在這種時候爆發戰爭是絕無可能的,歐洲國家相互依賴的程度很高,現代武器也太具有破壞性。專家們警告稱:“任何戰爭,對於交戰雙方都是毀滅性的。最後只會以無政府狀態結束,使人民陷入顛沛流離的境地。”在歐洲大陸的城鎮和村莊裏,人們生活得好像世界末日永遠不會到來一樣安逸、平和。他們積極工作、成家立業、養育子孫……然而到了1914年,所有的一切都將被捲入旋渦。舊文明將被撕裂,夢想將被摧毀,生命將被視爲草芥。

有一個要塞城市,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初期的幾個月裏,災難就降臨到了這裏,它在戰爭時期的經歷便是整個中東歐地區的縮影。

這座城市叫作普熱梅希爾,現在位於波蘭的東南角,與烏克蘭交界。然而,在20世紀之初,它屬於哈布斯堡王朝的奧匈帝國。這是一個龐大的帝國,幾個世紀以來一直統治着擁有歐洲中部大多數民族的龐大人口。有着4.6萬波蘭人、烏克蘭人和猶太人及龐大駐軍的普熱梅希爾固若金湯,是帝國東部最重要的防禦要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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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4年普熱梅希爾防區圖

1914年9月,普熱梅希爾突然爆發了一場軍事災難。儘管戰爭僅持續了一個月,但一支龐大的沙俄軍隊已經入侵了奧匈帝國並擊潰了它的軍隊。守軍被擊潰,城市也變得殘破不堪。俄軍隨即繼續進攻,試圖徹底擊敗奧匈帝國。沙皇希望能夠開疆拓土,征服周邊被他視爲“小俄羅斯人”的斯拉夫人。而普熱梅希爾的堡壘是唯一的攔路石。普熱梅希爾羸弱的守軍由來自中歐各個地區的奧地利德意志人、匈牙利人、羅馬尼亞人、塞爾維亞人、斯洛伐克人、捷克人、意大利人、波蘭人和烏克蘭人組成。作爲一支以無能著稱的軍隊,這些老弱殘兵裝備過時,說着彼此之間都聽不懂的語言,懷着絕望的心情與當時世界上最強大的軍隊戰鬥。

1914—1915年的普熱梅希爾圍城戰改變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進程。1914年秋,同盟國在東西線遭遇慘敗,這座要塞城市及其13萬人的守軍在阻止沙俄入侵中歐方面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在關鍵的9月和10月,要塞封鎖了沙俄前進的路線,阻擋了他們使用通往奧匈帝國縱深的主要鐵路和公路樞紐,挽救了帝國及其軍隊。要塞贏得的時間在讓奧匈帝國潰敗的軍隊恢復元氣並重返戰場方面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儘管俄軍在11月重新發動攻勢,但已經失去了儘早取得勝利的最好機會。

1914年—1915年的冬天,普熱梅希爾進行了艱苦的抵抗,這場圍城戰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爲時最長的一次,儘管以失敗告終,但其重要性卻不容小覷。正如匈牙利戰地記者費倫茨·莫爾納所敏銳地觀察到的一樣:“普熱梅希爾是君主制的象徵。幾乎所有奧地利還有匈牙利的居民都曾爲之奮起反抗。”1915年3月,要塞最終投降,給奧匈帝國的威望造成沉重的打擊,破壞了人民心目中的帝國形象,並對中立國家加入敵對陣營起到了推進作用。奧匈帝國軍隊爲了解救這座城市而戰鬥,但一切都是徒勞,接近80萬人的部隊犧牲於此。在普熱梅希爾戰敗的創傷中,同爲君主制的盟國德意志帝國得出結論,認爲其軍隊和國家都徹底“腐朽不堪”。德國駐奧匈帝國參謀本部全權代表曾警告道:“這片土地已經再無被援助的可能了。”

普熱梅希爾的故事影響之深遠,傳播之廣泛,遠超越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範疇。這座城市還是20世紀權力更迭的風向標。它所屬的土地——加利西亞省,或者更廣義來說,其所處的歐洲中東部地區一直是文化的十字路口。在現代社會,該地區也成爲衝突頻發的地域,是民族主義和帝國主義相碰撞的地點。奧匈帝國、沙皇俄國、波蘭、烏克蘭,以及泛斯拉夫主義者都宣稱這片土地屬於自己。1918年後,這一地區——如一些歷史學家所說的那樣——先是充斥着種族主義的暴力行爲,然後又成爲極權國家爭奪的對象,成爲了“撞擊區”。

整個普熱梅希爾城的變化,都是從奧匈帝國軍方決定建造要塞開始的。1870年,這裏還是一座小城,人口僅爲15185人。在接下來的幾十年裏,因軍隊對勞動力的需求,大量工人和商人湧入。也因1889年這裏成爲奧匈帝國防軍第10軍的常駐地,普熱梅希爾的人口激增。1890年,人口就達到35209人。到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夕,5.4萬餘人居住在普熱梅希爾,其中還包括一個由8500名士兵組成的和平時期的守備軍。這座城市人口組成變得極其多樣。波蘭人沒有佔當時總人口的絕對多數。從1910年的人口普查情況來看,羅馬天主教徒,其中大部分是波蘭人,總計25306人,佔全市人口的46.8%。有12018名希臘禮天主教徒,佔全市人口的22.2%,絕大部分是講烏克蘭語的居民。猶太人共有16062人,佔全市總人口的29.7%。


普熱梅希爾的故事提供了一個不同的戰爭寓言,甚至在某些方面令人毛骨悚然。那13萬名在1914—1915年守衛普熱梅希爾的奧匈帝國士兵大多不是年輕人。戰爭時代駐守堡壘的中流砥柱是一羣默無名的“鄉土突擊隊”——國民軍成員大多都在37歲到42歲。中年一代也在徵召之列,爲這場可怕的戰爭獻身,雖說他們的陣亡率遠低於年輕的士兵,但這不代表他們的陣亡就不值一提。事實上,每8個陣亡的奧匈帝國士兵中就有一個是超過35歲的。對這些人來說,這場戰爭更是一場特別的災難,因爲他們不同於那些年輕人——在1914年前,這個世界對他們而言充滿了羈絆。在整個歐洲中東部,雙方的軍隊往來征戰廝殺,任何地方都是前線。戰爭着實擁有令人敬畏的力量。所有這些最珍貴的東西,所有這些男人身份的象徵一財產、工作、妻子和孩子,甚至是他們生活的社會一都可能隨時被奪走。雖然中年人有更多的生存機會,但戰爭還是沒能讓他們全身而退。他們纔是真正的“迷失一代”,深受其害,還要在殘酷的戰後世界漂泊。

維特於普熱梅希爾圍城戰期間都在軍隊服役,最終在殘酷和艱苦的戰爭中得以生還。在要塞淪陷後,他先是被囚禁在伏爾加河,俄國十月革命爆發後,他最終被安置在距多布曜維採約4300公里的西伯利亞城市鄂木斯克附近的一個營地。1918年,他入伍捷克斯洛伐克軍團,隨之前往符拉迪沃斯託克,並於1920年ó月8日離開,登上一艘開往加拿大的船。他和他的戰友們越過北美大陸,然後登上了另一艘船,這艘船帶他們橫跨大西洋,並穿過地中海到達了剛被意大利佔領的、曾屬於奧匈帝國的裏雅斯特港。在環行了整個世界之後,維特回到了多布曜維採,回到了他已經六年未見的孩子們身邊。他的妻子瑪麗亞已經不在人世。1917年,瑪麗亞死於肺結核——戰爭後期在奧匈帝國飽受饑荒的城市中肆虐的可怕疾病。

生於1881年的揚·雅各布·施托克博士和生於1874年的斯坦尼斯瓦夫·馬爾切利·蓋察克都是加利西亞人。施托克出生在普熱梅希爾以南25公里處的多布羅米爾(今位於烏克蘭),在那裏的波蘭語中學就讀。一戰前,他在利沃夫大學物理系任職,專攻電學和流體力學研究。當時他已經成家,膝下有兩個孩子。1914年8月,他被徵召爲要塞駐軍士兵。考慮到專業知識,他希望被派往要塞電臺任職;然而,軍隊卻認爲讓他當後勤書記員纔是最合適的。由於被困於普熱梅希爾,他大概對自己的妻子已有身孕、很快就會迎來第三個孩子的事毫不知情。1915年3月28日,就在要塞淪陷的六天之後,這名男嬰呱墜地。在哈薩克斯坦和烏茲別克斯坦數年的囚禁生活讓施托克受盡苦楚。更糟糕的是,1918年秋天,當回到多布羅米爾的家中時,他被迫再次出逃,因爲奧匈帝國正分崩離析,波蘭人和烏克蘭人之間爆發了暴力衝突。1925年,施托克因服役和被囚而虛弱不堪,在克拉科夫去世,享年44歲,身後留下了一個年輕的家庭。

蓋察克是個典型的奧匈帝國人,因爲他曾在維也納和克拉科夫的大學習,並娶了一個說德語的摩拉維亞女孩。他們一起養育了四名子女。在和平時期,蓋察克是一名中學教師,同時還是幾本拉丁語、希臘語和德語教科書的作者,也是利沃夫學校委員會的成員之一。1914年9月2日,在戰爭爆發時,他作爲一名國民軍官被徵召,當他的部隊撤退經過家鄉利沃夫市以躲避進攻的沙俄軍隊時,他最後一次見到了他的家人。六天後,蓋察克作爲要塞守軍的一員來到普熱梅希爾。他在戰爭結束前回到利沃夫,儘管沙皇俄國長期佔領該市,糧食嚴重短缺,但他獲知他所有的家人都還活着。儘管如此,戰後歸於平靜的生活很快就被打破了。蓋察克很快捲入了席捲崩潰中的奧匈帝國的惡性種族衝突。1918年11月,當烏克蘭民族主義武裝攻佔他的家鄉時,這位學者再次入伍。44歲時,他加入了波蘭民兵組織,作爲一名區長,與叛亂分子作戰,幫助波蘭控制了這座城市。

這場戰爭,對任何已步入中年的人來說,都是沉重的創傷。1914年前相較穩定的世界被接下來的顛沛流離和殘酷所替代。生於1881年的施蒂里亞伯爵夫人伊爾卡·庫尼格爾-愛倫堡,生動地描述了普熱梅希爾的猶太人的生活場景,充滿好奇心的她爲世人提供了一副令人不安的景象。她出生在施蒂里亞的馬爾堡(今斯洛文尼亞的馬裏博爾),是一名中學教師的女兒。她嫁給埃米爾·庫尼格爾-愛倫堡伯爵後,在維也納定居。她到達要塞時已經32歲,1915年底出版的關於圍攻普熱梅希爾的回憶錄讓她成爲一名作家兼作曲人。然而,她在戰後的生活也十分艱難。她丈夫在南蒂羅爾的世襲領地戰後被意大利吞併,雖然這對夫婦最初試圖留在領地上,但在1926年,他們還是移民到了位於奧地利邊陲的格拉茨。到了20世紀30年代,伊爾卡·庫尼格爾-愛倫堡的健康狀況急轉直下,到了1937年,她住進因斯布魯克郊外的一家精神病院接受治療。在那裏,根據納粹對精神和身體殘疾者的“T-4安樂死”計劃,她被列入清除名單。還沒等到她被處決,1940年9月18日,由於糟糕的身體狀況,伊爾卡·庫尼格爾-愛倫堡去世了。

1879年出生於摩拉維亞的布魯諾·普羅哈斯卡博士,經歷的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人生。這位才華橫溢的作家在戰後找到了自己的職業方向,但失去了道德底線。普羅哈斯卡受過良好教育,並於1903年獲得維也納大學法學博士學位。在和平時期,他在奧地利菸草專賣局擔任普通官員。在空閒時間,他會爲一些享譽德語界的期刊供稿,其中最著名的是諷刺週刊《呆瓜》。戰爭爆發時,他在普熱梅希爾擔任國民軍第18步兵團的副官。國民軍由來自不同民族的民兵組成,爲保衛一個多民族的帝國而戰。然而,在1918年後的世界裏,這種經歷似乎毫無價值。1938年3月,納粹吞併奧地利時,普羅哈斯卡參與了《奧地利作家的信仰宣言》一書的撰稿,這本書因吹捧希特勒而臭名昭著。他在5月加入了納粹黨,定期爲該黨的報紙《人民觀察家報》撰稿。到了1942年,普羅哈斯卡成爲一位有影響力的納粹文學人物,領導着宣傳部長約瑟夫·戈培爾的帝國作家協會的多瑙河下游分部。

在戰前的生活中,這些男女無論是城裏人還是軍人、軍官,對於圍城戰幾乎都沒有做好準備。在一個人員流動性遠高於以往的時代,被困在一個被包圍城市的幽閉恐懼的禁錮中是極其可怕的。被圍困的那些人與世隔絕,在飢餓中慢慢死去。敵人是冷酷的,懷着種族主義和地域歧視的心理,準備徹底清洗這一地區。他們在1914年發動的戰爭最終將以暴力摧毀奧匈帝國和沙俄帝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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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的普熱梅希爾地區

最可怕的是,儘管帝國解體了,但暴力仍在持續、變異並進一步激化。儘管1914年以前的時代充滿喧鬧和爭議,但人們再也找不回那時的安全和寬容了。在普熱梅希爾戰鬥的那一代人的回憶滿是安全感的喪失,地域性的仇恨、惡意和流血。普熱梅希爾就是最好的見證。

1939年,納粹和蘇聯進軍波蘭。戰爭肆虐,普熱梅希爾不再是東西方文化的十字路口。相反,這裏的分裂愈發嚴重。兩國之間戒備森嚴的邊界——莫洛托夫防線,直接貫穿了整座城市。到1945年,飽受戰爭蹂躪的普熱梅希爾的人口僅爲31年前的一半。曾經繁榮的猶太社區在大屠殺中慘遭毀滅;普熱梅希爾的老城區成了一片廢墟。戰後不久,波蘭政府就驅逐了所有烏克蘭人。這座城市以及周邊地區的血腥之路開啓於1914年,道路的盡頭是種族滅絕、驅逐和東部新邊界的形成。因戰爭所失去的一切令人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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