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那麼大,我想去看看。”2015年,一封只有10個字的辭職申請走紅網絡,由於辭職人任性瀟灑的態度,也被網友稱爲“最具情懷的辭職申請”。

在社會心理學中,有個名爲“社會時鐘”的概念,指個體生命中主要里程碑的心理時鐘。通俗來說,就是那句“什麼年齡就該幹什麼事”。

出生那一刻起,社會時鐘的秒針就開始轉動,從上學高考,到工作升職,再到結婚生育,這是多數人共享並遵循的人生軌跡,一旦其中任何環節有所偏離,社會評價的天平就會滑向失敗者的一邊。

近兩年,昔日紅海變夕陽、大廠頻頻裁員、考公考編人數暴增等狀況,似乎暗示任何抉擇都要尋求最大化的“穩定”。然而,這並沒有阻擋一些人想出去看看的腳步。

根據近日發佈的《2022中國留學白皮書》,意向留學羣體中,畢業後再計劃留學的意向人羣比例也在逐漸攀升,從2016年的9%增長至2022年的15%。在某社交平臺上,有關“辭職留學”的帖子數量有近萬條,帖主的年齡從20餘歲到40多、50多歲不等。無論此前的工作薪水頗豐,還是在旱澇保收的“體制內”,都有人選擇拋下手頭的一切重返校園。

但辭職去留學真的值得嗎?“大齡留學生”不僅或將花光辛苦積攢的儲蓄,還要在畢業後面對就業市場愈加嚴苛的“年齡歧視”。於是,我們與3位30歲上下辭職去留學的人聊了聊,以下是他們的故事和思索。

因爲學雅思抱頭痛哭

Tom 男 34歲

今年秋季,我就要到荷蘭讀4年制的本科學位。

我不算愛學習的學生,是2009年畢業的法律專業專科生,在大學期間就開始創業,24歲時認識第一任太太,後來就一起開公司。但由於戰略性失誤,我們從月收入幾十萬元變成每個月要賠幾十萬元。在生意最不好的時候,太太選擇離開了我。

之後,我入職一家東南亞外資企業,工作方向是會議會展,需要長期出差。雖不是互聯網大廠,但工作時間也是“996”“007”,老闆經常PUA員工。

在那兒工作時,有兩件事給我很大震撼。因爲長期壓力和高強度加班,一位1982年出生的女同事在2019年5月確診癌症,她還有個不到5歲的孩子。另一位接任她的工作後,後續又被領導逼迫辭職,可以說是被趕走了。這個月,我聽說那位1982年出生的同事病逝了。

後來,領導想讓我接任這份工作。我當時就思考,我不想得癌症,也不想被領導趕走。因爲我媽媽之前也是癌症患者,又恰逢新冠肺炎疫情,一下子林林總總的事情偏偏都發生在我身邊。而且,我本來已買好房、車,打算和女朋友在2021年結婚。但因工作繁忙,見面時間越來越少,矛盾越積越重。2021年6月時,我們開始討論分手,9月正式分手。差不多在那個時間,我就覺得要做出一些改變。

其實,我長時間以來都有留學的想法。少年時我有兩次出國留學的機會,第一次簽證都下來了,結果那年美國發生“911事件”。第二次是高中畢業,有親戚介紹出國去讀護理專業,但我不太看得上,就沒去。

有次去美國參加親戚的婚禮,去了趟斯坦福大學,看到那裏的校園氛圍,成績平平的我第一次有了當好學生的念頭。這可能在我心中種下了出國留學的種子。

於是,2021年8月,我辭掉工作,着手準備留學事宜。雖然我之前是法學專業,但中國大陸法系與歐美法系不同,很難轉專業,我在工作中做得更多的也是商業管理的工作,與法律無關。恰好我哥哥在荷蘭,我有朋友是做物流公司的。在和他們討論後,我覺得以後荷蘭跟中國的貿易合作會越來越多。從未來就業和公司合作方向考慮,最後選擇申請海牙大學的國際物流專業

整個申請過程還算比較順利,但最痛苦的就是雅思考試。2021年5月我開始自學雅思,辭職後又花2萬多元報培訓班。雖然之前我在外資公司,但用不到英語。出國旅遊倒是也能和人對話,不過那都是“散裝英語”,單詞、語法一塌糊塗。

說出來可能沒人信,我一個30多歲的男人,因爲雅思在家抱頭痛哭。2021年10月我開始上雅思課,每天背70個單詞,沒做雅思題,覺得也不難。當時班裏都是不到22歲的小朋友,關鍵我很愛打遊戲,打得也不錯,就開始摸魚,帶着小朋友一起打遊戲。

2021年12月時,老師讓我做了次模擬考,成績出來我傻眼了,只有4分。學校錄取條件是6分,成績提交截止日期是2022年6月,也就是我最晚5月得考到6分。如果我沒考出來,就要推後一年,這樣的話時間成本就更大了。

當時我就重新規劃,下定決心。從2021年12月中旬開始,我買了個秒錶放在書桌,只要開始學習就按表,做其他事情就暫停,爲節省時間每天都喫外賣,春節也是這樣。日均學習時間從5~6個小時到8小時,就這樣堅持到2022年4月考試前。

在今年2~3月,我面臨着巨大的考試壓力,又因爲沒有當年那種靜心的學習環境,單詞背了忘、忘了背,每次做題通篇都是錯誤。再加上缺乏社交,就像與世隔絕一樣,情緒很容易崩潰,好幾次沒忍住在家抱頭痛哭。

好在最後的成績剛好滿足學校的要求。出成績的那一刻,我實在控制不住情緒,說了句髒話,真是近十多年都沒有這種感覺了。

得知分數的第一時間,我就告訴了我母親。其實我的父母包括朋友一開始都不支持我的決定,他們覺得:“你都30多了,還不趕緊結婚生孩子,還折騰什麼?”甚至,我最好的兄弟很直接地說,希望我考不上。之後,我就把我經歷的還有思考的和他們深入交流了一下。他們也開始接受我的想法,我的兄弟還說,如果有經濟上的需要,他們也可以幫忙。

其實留學也面臨着很現實的問題,比如經濟壓力。之前買房裝修和買車基本把我的積蓄花得差不多了,我就把新車賣了,用這筆錢還貸款、交學費,還剩下一些。我打算到荷蘭後,學校那邊穩定了就開始打工。最後的保底,我還可以把房子賣掉。

荷蘭的大學畢業要求還是挺高的,所以我現在的目標就是能順利畢業。相較更年輕的時候,我現在去留學在經濟控制、社會閱歷、心智的成熟度上都更有優勢,也更明白自己的動力和目標。

辭掉10年體制內工作

餅乾 女 31歲

我在一家傳媒集團工作了10年,擔任過綜藝導演和編劇,算是大家口中穩定的“體制內”工作。

出國留學最直接的原因,是工作到了瓶頸期。我本科是廣播電視專業,在校時就在媒體實習,算下來已經工作11年了。在目前的工作環境中,或者說工作狀態中,我似乎已經不再成長了。我就想找新環境、接觸新東西去刺激自己成長

當然我也想過一些其他的方式,但我始終覺得讀書這件事不會錯。於是,在兩年前,我就開始有出國留學的念頭,真正開始行動是在2021年初。在美國、英國、澳大利亞這三個熱門留學地中,我首先考慮傳媒專業,因此排除澳大利亞。另外,從時間成本來看,英國的性價比更高,因此選了英國的學校。

我也考慮過其他專業的碩士,比如企業宣傳、心理學等,但我的本科課程背景和工作經歷不是很相關,就被拒了。在申請過程中,我覺得英國的大學不太看重工作經歷,還是我的本科背景和成績起到95%的作用。

說實話,整個流程中,考雅思佔據了我90%的精力。我是個英語“學渣”,高考英語只考了90多分(滿分150分),大學四級考了好幾次才擦線過,六級壓根沒考慮。過去10年的工作也壓根用不到英語,所以基本等於零基礎。

很多人都不能理解我在雅思培訓和考試上花了7萬元,但真的就是從音標這樣的基礎從頭學。我覺得考試有技巧,可以速成,但真正想學好一門語言,一定不可能速成。前期打基礎真的很痛苦,單詞書我過了三遍,裝訂線都被我翻爛了。

而且我是邊工作邊學習,下班回家每天至少學3個小時,週末的時候也全用來學習,這種狀態大概堅持了一年半。在職比脫產學習難很多,有時候白天上完班已經累到不行,下班後還要抓緊時間學習。

我申請的學校雅思分數的範圍在6.5~7分。第一次雅思考得特別差。因爲疫情原因,雅思考試被反覆取消,有段時間考都沒得考。最後5月份出的成績是6.5分,我當時一下子如釋重負。因爲我以爲過不了,已經報了下一次考試。

不過,因爲沒有達到7分,我還是不得已放棄了另外一個喜歡的學校和專業。而且,因爲雅思花了我太多精力,我基本沒時間準備那個30萬元人民幣全額獎學金的面試,結果自然也沒過,我覺得很遺憾。

現在我還沒出國,學費、房租、雅思等方面的支出已經近40萬元人民幣。留學的經費是我自己的儲蓄,到這個年紀再找家裏要,我會很不好意思,所以我直接拒絕了爸媽的經濟支持。他們給我精神支持我已經很開心了。

其實我做這個決定,一直瞞着所有人。因爲我不想在沒定數的時候,讓別人知道這件事。所以,直到我拿到語言成績,確定能出國之後,我才告訴父母

我爸媽第一反應就是覺得,出國讀書這件事情很好,他們很支持我,但如果工作能停薪留職,有個保底那是最好的。可是公司沒這個制度,我只能做出一個抉擇,要讀書就必須辭職。我就跟我媽媽講:“你不用擔心,我怎麼着都能找到一份工作。”然後她也就同意了。

在跟領導提出辭職前,我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設。但出乎我的意料,不管是大領導還是二領導,他們第一反應都是:“這是件好事,我支持你。”當時我的眼淚就快下來了,我本以爲不會被理解,但當我真正告訴身邊人這個消息時,我收到的幾乎都是正向的反饋。

當然,在離職聚餐時,領導善意提醒我,讓我想清楚留學目的,怎樣才能讓我這一年過得更有意義和價值,當然也包括國內就業環境對於女性年齡上的偏見和情緒。

其實,最壞的結果就是我回來後回不到原單位拿不到過去的薪資,那我就去市場上當一個自由導演,不穩定,工資也沒那麼高。我就反問自己,這個結果能接受嗎?我覺得我是能接受的。

我現在決定出國,是因爲我沒有放不下的東西。我還沒結婚,沒有家庭、孩子,唯一比較艱難的決定,是放棄在別人眼中不錯的工作。但如果現在不去做,以後考慮的東西肯定更多。所以,留學這件事我一定要去做,這件事導致的所有結果,不管好壞,我都能接受。

當你做了最壞的打算,其實結果往往會比你想的好很多。

做節目時,我們領導說過一句話,他說做電視的就不該待在辦公室,應該全部撒出去,跟街頭巷尾的人聊天,跟不同行業的人聊天,去感受那些人間煙火。

這一點很重要,有着對生活的感受和好奇心才能創作出讓人產生共鳴的作品,所以不同的感受、不同的人生經歷很重要,這樣纔會有新的靈感、新的內容。

所以,這次出國,我想學習的不是PPT上具體的知識點,而是想看看不同的教育理念和思考問題的方式,感受不同的文化,和不同國家的人交流。這是我出國學習的訴求。

出國上了一年網課

瑋瑋 女 29歲

從2020年11月到德國算起,現在是我在德國讀研的第四個學期了。

2016年我大學本科畢業,拿到國際貿易與英語雙學位。畢業那年,我考研沒上岸,於是就參加春招,拿到一家銀行的offer。但當時的我並不想去銀行坐櫃檯,看到學校網站上有海外孔子學院的項目信息,就考了國際中文教師資格證,去非洲做了一年中文老師。

2017年秋回國後,我就開始找工作。2018年我成功入職北京一家互聯網大廠,但沒想到我在那裏遭遇到身心的雙重打擊。

996是每個大廠的標配,我自然也沒逃過。當然公司架構還不成熟,不卷、不去“搶地盤”的話,整個部門都有可能被裁。領導下班不回家,拉着所有人陪他一起加班。晚上9點、週末早晨都會經常接到工作電話。

有一次,我從北京到深圳出差,在酒店工作到凌晨5點,7點就要出去談工作,中午12點就要飛回北京。結果,凌晨5點,我躺在牀上,腦袋裏像打鼓一樣咚咚咚地響,頭痛欲裂,呼吸困難,還好慢慢緩過來了。那是我離猝死最近的一刻。

同時,我遭遇到上司嚴重的性騷擾,之後被穿了小鞋。薪資不漲,晉升無望,投訴無門。我一邊要推進工作,一邊要應付上司的騷擾,一邊還要處理我自己的情緒,我看不到這份工作未來還能有什麼職業發展。

2019年夏天,我和家人商量要辭職,但當時沒想好是跳槽還是做些其他的。但其實我內心一直有讀研的打算,而且我男朋友是德國人,當時他正好要回德國寫論文,我們也不想異地戀。我就覺得,不如趁機去讀研,完成自己以前設定的一個目標。

我家裏人一直都很重視教育,因爲我家鄉在邊遠地區,我通過讀書來到北京、又去了國外。所以我相信教育能改變一個女孩的人生軌跡

我十分感激我的母親,她當時看到我在北京過得不開心,幫助我走出了當時的困境。在出國留學這個事情上,給了我經濟和精神方面的支持。

2019年12月我正式辭職,開始準備申請事宜。整個申請過程倒是沒花多少錢。申請德國的大學,需要通過德國駐華使館文化處留德人員審覈部的考試,就是APS考試,另外需要雅思成績。

結果2020年,疫情影響到全球的雅思考試,好在我有英語的雙學位,相當於同等語言能力的申請條件。當時我回家了,APS考試我也沒報班,就在網上看免費網課,我覺着講得也挺好。出國前主要的花費,是2020年4月去北京考試前住隔離酒店的費用。比較遺憾的是,因爲疫情耽誤了GMAT考試,否則我可以申請到更好的學校。因爲疫情反反覆覆,爲了抓緊時間,我就選了第一個給我發offer的學校。

衆所周知,德國的公立大學是免學費的,但我選擇的大學所在州是德國唯二要繳納學費的。我們的學制是4個學期,一般學生們會讀5~6個學期。一個學期1500歐元,所以算下來是5萬~6萬元人民幣,與英國、美國的學費比也不算特別昂貴。出國前的費用大概也就在1萬元左右。

我覺得我挺適應學校生活的,因爲畢業後去教了一年書,在大廠做的項目也和大學相關,一直沒有脫離學校。但是到德國後,起初我確實遇到了蠻多困難,不管是學業還是生活都不太順利。

受到疫情影響,其實2020年11月到2021年6月,我始終是在上網課。待在家裏沒有社交,見不到老師同學,沒法和人交流。德國數字化程度也沒有中國高,學校的線上教學系統很難用,我覺得當時大家都很慌亂,也沒有給我們國際生足夠的支持。

所以第一年時,我確實對自己的決定後悔過,就覺得這個時機是不是錯了。如果我當時跳到其他大廠,工資還能翻倍。

2021年夏季瑋瑋攝於奧地利高地陶恩國家公園(受訪者供圖)

到2021年秋季開學,德國學校解封,我終於見到我的同學、教授,我開始享受我的校園生活,結果冬天疫情反覆,又變成線上教學了。直到今年夏季學期,我才真正感受到校園生活,有了自己是學生這樣的實感。

明年3月我就30歲了,我給自己定下一個學業目標,希望在30歲之前拿到學位,德語成績過B1,把畢業論文寫好,總體的成績給提上去。因爲德國1分是滿分,5分是不及格,我給自己定的目標是達到1~2分之間。

之前,我在網上刷到很多“大齡留學”的帖子,一點進去都是20多、30多歲,我就覺得這哪裏大齡了?我沒有感受到任何外界給我的年齡焦慮,更多是我人生規劃產生的自驅力。

雖然29歲不像21歲那樣能熬夜,但我覺得年齡增長也帶來了智力上的增長,我能更理智、全面地看待事情。而且,之前的工作經歷對我理解學習內容有很大幫助,這些東西不再是枯燥的理論,而能讓我反思之前的工作,也讓我知道以後工作時可以怎麼思考。

我沒有覺得“天哪,我現在好老,我怎麼還在讀書”。相反,我覺得我好幸運,現在家裏還支持我出國讀書。但我對自己是有要求的,不是說反正家裏支持,我幹什麼都行。

(受訪者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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