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鞏漢語

編者按

聚散離合終有時。

2022年盛夏,上海成片二級舊裏以下房屋改造收官,越來越多藏在市井煙火中的古老街區,與世人暫時道別。

順昌路、永年路、夢花街……它們從舊時光走來,承載鄉愁與遙遠的記憶;它們也在不斷追趕時代腳步,以改造提升實現城市更新。

風華不再,舊夢重拾。即日起,澎湃新聞推出“盛夏的告別”系列,記錄老街坊、小弄堂和沿街商鋪搬遷前最後的夏天。

老城廂或以新面貌歸來,煙火人家卻各奔東西。有限的相聚時光,賦予離別應有的儀式。

兩年前,江西飯店意外“走紅”。

彼時逢上海黃浦區順昌路所在舊城區改造,若改造完成,便意味着這條有着百年曆史的老街徹底跟大家告別。於是,越來越多的人來到順昌路,追尋城市記憶,記錄老街煙火。也是自那時起,江西飯店作爲一家開了十多年的老店,開始走進鏡頭,成爲滬上知名的網紅“蒼蠅小館”。

兩年時間過去,2022年7月下旬,上海成片舊改迎來收官時刻。

再會,上海老城廂的“蒼蠅館子”

兩年前,順昌路上的“蒼蠅小館”江西飯店意外走紅,隨着上海舊改收官,這家店將搬離。澎湃新聞記者 張呈君 鞏漢語 編輯 田瑞玥(04:11)

如今,再次走在順昌路上,十字路口處最熱鬧的菜市場沒了,弄堂裏90多歲的老裁縫不知去了哪兒,和平美髮廳已搬去別處……更多的店門關着,店招褪色,成爲一副無人問津的模樣。

而江西飯店熱度不減,人來人往間,彷彿濃縮了這條百年老街最後的煙火氣。從16歲到33歲,老闆娘李琴英的整個青春都在這裏度過。即將搬到新址,她相信,只要一家人還在,守住店的精氣神,流量便自來。

本文圖片均由澎湃新聞記者 鞏漢語 張呈君 攝

飯店 

2022年的一個夏日傍晚,舊改收官的順昌路沒了往日的熱鬧。一些還未搬走的爺叔阿婆圍坐一塊,搖着蒲扇,沿路納涼。也有零星的水果店、小餐館、維修店仍開着,老闆是中年人,顧客大多也是。

這原本的老城廂,在東拆西拆之後,便更少見年輕的事物了。

晚上十點,一輛紅色轎車開到江西飯店門口,車上三四人衣着光鮮,開車的女生朝着店裏問“附近好停車嗎”,老闆娘李琴英抬頭大聲應道:“往前開,永年路上”。四處望去,飯店門口站着不少年輕人,皆是取好了號等待進店。李琴英則忙着張羅菜品、招呼顧客,手上眼裏都是活兒。

順昌路上,這家大紅招牌的飯店與別處最爲不同。一方面,是在舊改收官、人煙散去之際,它仍保持着獨一份的熱鬧,每日來喫飯的人絡繹不絕。另一方面,在這片老城廂,外觀樸素、簡陋甚至粗糙的小飯館,進進出出的卻都是年輕人,而且大多精緻靚麗。

這間“蒼蠅小館”有何魅力?

江西飯店的廚房是敞開式的,竈臺、鐵鍋、餐具、食材甚至冰箱都放在店外不足十平方米的空間,還要容納幾名廚師和老闆娘走動。傍晚時分,站在一旁觀察,會發現忙碌是有聲音的——金屬廚具之間的碰撞聲,把食材倒進熱油的滋滋聲,老闆娘的吆喝聲……一切彷彿在告訴行人,“該喫晚飯了。”

走進店內,十幾平米的地方擺放四張桌子略顯擁擠,兩面牆上貼着紅底白字的巨型菜單,粗略一數竟有上百道。李琴英告訴澎湃新聞記者,這些都是江西的家常菜,沒有“花頭”,但料足味正。店裏的紅燒荷包蛋最受歡迎,蛋白蛋黃和青椒紅椒的組合看着很有賣相,喫一口,鹹香中帶着甜,回味十足。除此之外,燒魚籽魚泡、江西炒米粉都是招牌。

老街的煙火小店在網絡上被無限放大,慕名而來的人便越來越多。

由於店小客多,飯店的“規矩”不少,如用餐時間不超過兩小時,飯桌不能臨時加人等。客人清一色是年輕人,無一例外喫飯前先拍照。有時能看到食客拿着專業相機,一問是抖音上的百萬粉絲博主。

李琴英早已見慣這些。她告訴記者,飯店成爲網紅店之前,來喫飯的都是附近的老居民,生意不錯,但沒人排隊,“一看位置坐滿便去其他家,這次喫不了下次再來嘛”。火起來之後,每天排隊的人多,不少老顧客就不來了。如今附近的老居民多數已經搬走,熟悉的面孔就更少了。

李琴英欣喜流量帶來的好生意,也懷念曾經與老顧客有說有笑的日子。

往事 

李琴英今年33歲,性格直爽潑辣,一邊剁着牛蛙,一邊說起往事,手上嘴上都停不下來。

不大的飯店如今有11人打理,李琴英和她的父母、弟弟、老公、姑姑、表姐等,都是一家人。以前也僱過幫工,要麼嫌累,要麼有更好的去處,往往幹不了幾個月就走了。李琴英說,“還是一家人好,不起爭執,幹活靠譜。”

一家店,開17年,並不容易。最開始時,小店只有李琴英和母親兩個人。

時間回到2005年前後,剛剛初中畢業的李琴英從江西來到上海。那個年代,從小鄉鎮走出來的人,認爲辦公室文員是最好的工作,李琴英的父母也這麼想,所以在上海給她報了計算機班,“學費不便宜”。

學習第一年,李琴英拿了個不知道叫什麼的證書。原本應該學習三年,但到第二年,她便輟學了——家裏經濟拮据,弟弟也在老家上學,父母供不起兩人讀書。同年,爲補貼家用,母親在順昌路開了間排檔,取名江西夜排檔,這也是江西飯店最初的樣子。

自那時起,16歲的李琴英便開始跟隨母親做起排檔生意。

那時的順昌路也是熱鬧地兒,房租不便宜,一間巴掌大的小店,白天租給一家人賣生煎,晚上再租給李琴英母女做排檔。晚上七點到第二天凌晨四五點,在店外擺出兩三張桌子,放上幾把椅子,顧客到了點幾個江西小炒,喝點小酒,便是李琴英一家重要的生計。

父親李魁元也從沒閒過,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來上海後,便在各大酒樓的後廚殺魚,“在保羅酒樓待過好幾年”。李琴英形容一家人當時的狀態:“父親外面工作,母親在店裏幹,我也硬着頭皮上……”

2006年這一年,這個來自江西的農村家庭,努力想在上海待下去,最大的願望是能掙很多錢。

“首富”

好在夜排檔生意不錯,父親也辭去工作,一家人專心做起排檔生意。

2008年前後,黃浦要建設文明城區,排檔不讓做,一家人索性在排檔斜對面重新租了一間稍大的店面,改行做飯店。李琴英說:“無非就是把‘江西夜排檔’改成‘江西南昌飯店’,乾的活事實上都一樣。”叫江西南昌飯店則是母親的意思,蹭個省會的名氣。

沒想到後來因“南昌”二字生了麻煩。李琴英說,當時常有南昌人到店裏喫飯,一嘗味道,不是地道的南昌味,便跟母親說這不是南昌菜,母親解釋她們一家來自江西撫州,不是南昌人。“不是南昌菜爲什麼叫南昌飯店”,有時遇到難纏的顧客甚至會吵起來,所以沒過多久便把“南昌”二字去掉了。“江西飯店”的招牌由此產生。

2011年左右,李琴英在上海認識了現在的老公,兩人快速地結了婚,生育一子一女,如今也已經五六歲。李琴英記得,婚後沒多久,老公也辭去工作來店裏幫忙。2013年前後,逢外賣行業興起,在一家人都不看好網店的時候,林琴英老公一人負責起外賣生意。爲了省點配送費,當時一天50多單生意,40多單都是他自己送。

之後的日子便是十幾年如一日的忙碌,但也好在平平淡淡,無波無瀾。與此同時,一家人的腰包逐漸鼓了起來,從開始的白手起家,到存款幾十萬,再到幾百萬……

江西撫州多山川,村子不大,人們都說,在上海打拼的李魁元是村裏的“首富”。

轉眼間,李魁元夫婦也到了五六十歲的年紀。問及打算,李琴英說,他們還沒想過“退休”,“農村人好像都是這樣,像我外公外婆,七八十歲了也一直在幹,好像只要能幹得動就不會停下來。”

即便如此,也有遺憾。李琴英說,2006年的寶山,一套房子50多萬,現在看來便宜,那時對她們來說卻是天價,“當時隔壁的店老闆買了一套,我們只有眼熱的份兒。”

過幾年有了錢,但一家人不懂政策,沒繳過社保也沒有戶口,還是買不了房。“現在房價水漲船高,我們又買不起了。”李琴英語氣中透露着無奈,好像每一步都在錯過,現在也打消了上海買房的念頭,只在老家縣城給弟弟置辦了一套。

告別 

2022年7月下旬,上海的成片舊改迎來收官時刻。與順昌路上其他一衆老店一樣,江西飯店也將從此處搬離。

李琴英有太多不捨。她念舊,店裏的炒菜勺用了十多年,一口鋁鍋修修補補也從夜排檔用到今天;以前的案板總是壞,她特地從老家帶了樟樹案板,二十多公分厚,應該還能用很多年;老鄰居偶爾回來,跟她說,“老闆娘,我家搬好遠了,今天想喫你家的菜,特地趕過來。”

順昌路上江西飯店的一切細枝末梢,都是李琴英所珍視的。從16歲懵懵懂懂的小姑娘,到33歲性格豪爽的老闆娘,她整個青春都在這裏度過。

當下,位於打浦路472號的新店裝修即將完工,李琴英說,她和父親或許在八月中旬先去經營新店,順昌路上的老店讓母親和弟弟再做一段時間,兩方做好交接。如果顧客到老店,要告訴他們,“新店開了”。

新店不再是“蒼蠅小館”。面積大了,能放十來張桌子,重新砌了竈臺,裝修也都是新的。

除此之外,還要迎來新的鄰居,新的環境,新的規則。李琴英說,正如順昌路上的蒼蠅小館剛開始時努力去適應一樣,新的江西飯店也要去適應這一切。

上海舊改30年,站在一個時代的末尾,看着風風雨雨兩代人的江西飯店,它因舊改而火爆,如今又隨着舊改而離開。但李琴英相信,只要一家人還在,守住店的精氣神,流量便自來。

又是一個炎熱的盛夏。午飯時間過後,李琴英習慣在店內的桌子上趴一會,低下頭時,她常會想到從前。2006年的冬天,天氣格外寒冷,入夜之後的順昌路人影稀疏。等待客人的間隙,16歲的李琴英趴在大排檔的桌子上睡着了。夢到什麼已經記不得,但一定有辛酸,也會有諸多期待……

她在母親窸窸窣窣的打掃聲中緩緩醒來,只是一抬頭,17年便悄無聲息地度過了……

責任編輯:吳劍 SF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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