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意外懷上三孩時,27歲的邱可整個人都蒙了。大腦的第一反應是不要——她的前兩胎都是剖腹產,兒子三歲,女兒纔剛滿八個月。瘢痕子宮三剖難度大、風險高。

糾結隨之而來。她開始尋找各種蛛絲馬跡,試圖將其解讀爲上天的安排。老二出生於2021年5月31日,也就是三孩生育政策官宣當天。襁褓中的孩子甚至還用手指比劃了一個“三”,被邱可老公拍了下來。

“怎麼說也是個小生命,有點捨不得。”那天,夫妻倆從傍晚商量到凌晨兩點。邱可突然問:“你覺得我們爲什麼不能要他呢?”

生不起、養不起,是人們拒絕二孩、三孩乃至選擇不婚不育的重要原因。育媧人口研究智庫發佈的《中國生育成本報告2022版》數據顯示,全國家庭0-17歲孩子的養育成本平均爲48.5萬元,其中,上海、北京兩地的養育成本最高,分別爲102.6萬元和96.9萬元。在邱可一家生活的廣東深圳,養育三個孩子至成年分別需要65.3萬元、51.4萬元和39.1萬元,共計155.8萬元。

精細化養娃的年代,實際花費當然遠不止此。我們採訪的幾個三孩家庭都表示,在一線或新一線城市,生養一個孩子大概需要300萬—500萬,以至於許多人得知他們生了三孩的第一反應都是:你是家裏有礦嗎?

高昂的育兒費用和時間成本、爲照看子女而犧牲的發展機會、一家老小的住房需求……三孩家庭所需面對的,並不是1X3的乘法算術題。當這一切發生在寸土寸金的大城市,問題變得更加棘手。

“我很理解那些不願意生的人。”邱可說,人生起起伏伏,有很多意外發生的時刻。生三孩就像一場博弈,實力、心態、運氣,缺一不可。

養三孩的兩大難題:房子太小,阿姨太貴

“要是沒有百萬以上的積蓄,我們確實不敢要三孩。”邱可坦白地告訴我們。

生下兒子後,邱可就辭職開啓了全職媽媽的生涯。家庭收入主要來自從事融資顧問的另一半,工資加上項目獎金每年在50萬—100萬元之間。雖不算大富大貴,但也是喫穿不愁,無後顧之憂。

0歲-3歲是育兒的“開荒階段”,除了奶粉、尿布等日常支出,月嫂和育兒嫂的工資佔據了大頭。只有一個孩子時,邱可還勉強忙得過來,等懷了二胎就不得不請了一個住家阿姨,專門照顧老二,最初工資是每月7000元。按照市場慣例,三個月後漲到了8000元。由於供需不平衡,有些育兒嫂把孩子帶熟後,就會立刻坐地起價,僱主不漲工資就跳槽。

再過一個月,邱可肚子裏的老三也即將出生。她心裏有預期,自己的身體肯定沒有前兩次恢復得那麼快,因此打算再請一名月嫂照看孩子,市場價每月1.5萬—2萬元左右——月子裏的孩子兩三個小時就要喫一次奶,抵抗力差,對護理能力要求也更高。等六個月以後,再交由現在老二的阿姨繼續帶。算下來,光是把三個孩子帶到3歲,在請阿姨上的投入就超過50萬元。

如果不是因爲價格高得嚇人,吳薇也打算繼續請人照料。今年6月,她誕下一對雙胞胎兒子,晉升三孩媽媽。月嫂一個月工作26天,收費2.5萬,吳薇請了三個月,覺得可以自己帶娃了,結果卻是焦頭爛額——雙胞胎作息不同步,剛把一個哄睡着,另一個又鬧了起來。老大察覺到家中微妙的變化,也變得格外黏人,一直纏着吳薇問,媽媽,你爲什麼每天抱着弟弟?

權衡之下,吳薇從老家找來退休的媽媽和公婆幫忙,全家上陣“對付”三個孩子。麻煩很快再次出現。吳薇一家在杭州的房子建築面積124㎡,儘管沒有還款壓力,但三室兩廳對於一大家子來說仍略顯擁擠。

平日裏,吳薇和老公帶雙胞胎的其中一個住,外婆帶另一個住,女兒單獨住一間,爺爺奶奶則租住在附近。假如再請住家阿姨,女兒就得和外婆擠一個房間。

置換一套大房子成了全家近期最緊迫的事項。今年5月,杭州市發佈《關於進一步促進房地產市場平穩健康發展的通知》,明確更好滿足三孩家庭購房需求。符合條件的三孩家庭,在本市限購範圍內限購的住房套數增加一套。

吳薇諮詢後發現,《通知》規定三孩家庭在參加新建商品住房公開搖號銷售時,可參照“無房家庭”優先搖號,但首付比例還是和“有房家庭”一樣爲60%,這在她看來只是隔靴搔癢,“我缺的是三孩嗎?我缺的是房票嗎?我缺的是錢啊!”

在《我支持生三胎》公益廣告中,八位父親回應了人們不願生三胎的一些顧慮,其中之一就是“學區房太貴、買不起大房子”。片中,一名34歲的自由職業者對此表示,買不起大房子,就改造好小房子。客廳、餐廳一打通,就有了兒童的活動區。再把書房改成臥室,又多了一間房。

不過,大家對這一解決方案並不買單——“建議你睡地板,又多了一間房”“改成鴿子房,你可以生一個足球隊”。網友的吐槽反映了當下生育觀的轉變。正如吳薇所說,中國父母已經從生七八個孩子時的粗放式養娃過渡到精細化養娃,尤其是會在大城市生三孩的中產家庭,肯定希望在能力範圍給孩子最好的條件。

房產是城市家庭決定生育三孩的底氣。截至2022年8月,全國已有11個省份約30個城市出臺二孩、三孩家庭購房優惠政策,具體包括購房補貼、新增一套購房指標、優先搖號、貸款利率優惠等。不過,北上廣深四座一線城市目前均暫無相關政策。

本文的幾位受訪對象,在各自生活的城市都已全款購入起碼一處房產,擁有大多數人眼中優渥的條件。即便如此,因爲生育或計劃生三孩,他們仍不可避免地爲住房問題感到焦慮。

爲了給孩子更舒適的生活環境,正在備孕三孩的姚女士帶着兩歲的大女兒和五個月的二兒子從北京搬回了老家太原。在她的規劃中,等到三娃出生斷奶,全家人再搬回北京。那時,大寶正好在北京上一年級。“一下子搬到小房子肯定不適應,實在不行考慮另租一套。”姚女士說,“爲了小孩上學沒有辦法,肯定要做出一些讓步。”

爲生三孩,你願意放棄多少?

生育行爲不僅是社會化行爲,也是經濟性行爲。中國人口學會人口統計委員會副主任王軍告訴我們,城市女性在生育一孩時很少對生育成本和所需資源做前瞻式估計。相比之下,二孩、三孩的生育決策更具經濟理性,父母對於生育行爲的經濟成本、人力成本和機會成本都更加敏感。

大兒子在私立幼兒園唸了半學期後,邱可一家決定把他轉回公立幼兒園。爲了三個孩子讓自己的生活質量大幅下降,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兩人算了一筆賬:假如按“豪華路線”培養,一年學費、學雜費、伙食費林林總總加起來快20萬,讀到高中15年一共300萬,三個孩子就要900萬。大學出國留學的話,又是一筆不菲的費用。

什麼樣的家庭能在深圳這麼供孩子上學?邱可列舉了幾種可能性:家裏有長輩支持;夫妻雙方高管,都特別能賺;要不就是隻生了一個,着重培養捨得花錢。“但這不是我們這種中產家庭能負擔的。”如果選擇“普通路線”,原本私立一學期的花費,就足夠三個孩子唸完三年幼兒園。

“20萬一年讀出來的,不見得將來每年就能創造20萬的價值。”邱可問老公,你已經習慣了有質量的生活,讓你放棄一切,整天圍着孩子轉,沒辦法再跟朋友社交、打球,你不覺得很痛苦嗎?

“過來人”貝貝表示,三孩對生活品質的影響在所難免。前陣子換季整理衣物時,她才發現衣櫃裏清一色變成了優衣庫。“一個很貴的包,十年前可能毫不猶豫就買下了,現在也不是買不起,但總覺得沒有必要。”

貝貝一家是“新上海人”,最小的孩子今年剛上一年級。一線城市不存在“雞娃”與“不雞”的選擇,只有雞娃程度的高低不同。一個6天5晚的夏令營一般就要大幾千,雙語項目則要近萬元。貝貝認識的許多小朋友,帆船營、衝浪營、音樂劇營,一個接着一個,暑假兩個月時間,四五萬就花出去了。

家長需要極強的意志和決心才能不被捲入“雞娃”的潮流,即便像貝貝這種相對佛系的家長,“一項運動+一門樂器”也是每個孩子的標配。最近,孩子上下課的接送成了最困擾她的問題。以每週兩次的游泳課爲例,三個孩子年齡、水平不一致,只能分開上不同班級。有時兩個孩子上課時間相撞,地點卻南轅北轍,倆大人一人送一個,剩下一個沒人帶的娃,在後座昏昏欲睡。

養育三孩需要付出難以想象的時間成本。也正因此,一線城市很難找到雙職工三孩家庭。幾乎所有受訪的母親都放棄工作成爲家庭主婦,且不約而同地稱呼伴侶爲“隊友”。她們表示,倘若當爸爸的不靠譜、不支持,自己絕對不可能生三孩。然而,由於妊娠哺乳期間事業的中斷,三孩媽媽註定是在育兒這場戰役中犧牲更大的一方。

研究生畢業後,貝貝很快成爲了一名全職媽媽,這與她前二十多年的人生規劃截然不同。“從小父母一直給我灌輸的概念就是將來要朝九晚五上班。我讀這麼多年書,好像也是爲了這一天而努力的。”

可貝貝深知,職場充滿競爭與變數,作爲三胎媽媽,想再找一份合適的工作,機會十分渺茫。偶爾看到曾經的同學、身邊的同齡人在工作上不斷成長,爲自己的事業奮鬥,內心不免感到羨慕又失落。

每天晚上,等三個孩子全部入睡,貝貝都會和先生單獨聊會兒天。筋疲力盡的時候,兩人也曾躺在牀上幻想,如果當初只生了一個,現在的生活會是怎樣呢?

上海市衛生和健康發展研究中心訪問了近900名上海市內育齡女性,發現一孩母親獲得職業晉升的比例(40.79%)高於二孩母親(29.02%)。相關研究也表明,有兩個孩子的城鎮青年女性“爲了家庭而放棄個人發展機會”的比例高達50.98%,是同類男性的3.35倍,比育有一孩的女性高出17%。女性每生育一個子女會造成工資下降約7%,且這一負面影響隨着生育子女數量的增多而變大。

對於三孩母親而言,如何平衡職場與家庭是一場異常艱難的考驗。正在產假中的吳薇表示,哪怕把所有工資都拿來請阿姨,產假結束後也一定會回去上班。吳薇是浙江大學醫學院附屬婦產科醫院的一名醫生,整個雙胞胎孕期,她每週都要坐三個小時的大巴往返於杭州與寧海縣之間,進行“雙下沉”服務。同時,她還在攻讀博士學位。

車程顛簸,每次上車前,吳薇都會喫一粒“安寶”抑制宮縮,防止早產。保胎藥更是常備牀頭。直到產前一週,她才結束“雙下沉”任務,這是醫院職稱晉升前必須完成的工作,“都三孩了,不拼能行嗎?”

讓生育成爲一件美好的事

2021年國家衛生健康委調查顯示,雖然國家的生育政策不斷放開,但育齡婦女生育意願持續走低,平均打算生育子女數爲1.64個,低於2017年的1.76個和2019年的1.73個,作爲生育主體的“90後”“00後”,生育意願分別僅爲1.54個和1.48個。

當越來越多年輕人甚至不願邁入婚姻,這些三孩家庭又爲何在意識到巨大生育成本的情況下,依然逆勢而流,選擇生育三孩?

邱可承認,成長環境對她的生育觀念影響很大。在廣東家庭,多子多福的想法深入人心。母親曾跟邱可提起,家裏本來可能還有個弟弟,但當年計劃生育抓得嚴,想生不能生。生邱可時就已經罰了好多錢,實在沒條件再要老三。

從小,父母就教育兄妹倆遇到困難要互相幫襯,而邱可老公家也有四個兄弟姐妹。現在輪到小一輩,要多個孩子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情。

“雖然養兒不一定防老,但等我老了病了,肯定希望子女能陪在身邊,而不是一個人去養老院。”從經濟層面考慮,邱可預見到“四二一”的家庭結構讓獨生子女未來的贍養壓力很大,多生幾個能夠相互分擔。

只不過,與一胎、二胎時收到的祝福不同,邱可在社交媒體分享自己懷上三胎的消息後,評論區湧現出各種嘲諷的聲音:你是隻會生孩子嗎?純純把自己當生育機器了?剖腹產還生那麼多,不要命了吧……甚至有人一看到座標廣東,就陰陽怪氣地說重男輕女。

不可否認,性別因素是生育三孩最常見的理由之一。王軍指出,大部分中國家庭要一孩的動機是受到傳統觀念影響,認爲有個孩子才完整;生二孩是考慮到獨生子女太孤單,兩個能互相作伴;三孩則是追求兒女雙全。

在婦產科,吳薇見過太多生育困難,來拼試管嬰兒的病人。印象最深的是一名40多歲的母親,二胎剖宮時順便做了輸卵管結紮,等到三孩開放又來做輸卵管復通,希望要個男孩。遺憾的是,手術並未成功,這位母親轉而求助試管嬰兒技術。

與之相反,貝貝在連生兩個兒子後堅持生了三胎女兒。姚女士的執念也是想要兩個女兒。她告訴我們,如果老二是女兒的話,她反倒不會再備孕三胎。

對於另一些家庭來說,三孩更像是一場“美麗的意外”。吳薇檢查出雙胞胎時,也曾考慮過減胎手術,即在孕早期通過B超引導,用穿刺針吸出胚胎組織。作爲一名婦產科醫生,她曾見證過不少病人減胎,但輪到自己時,心裏總有點捨不得。“他們倆像是上天的禮物,國家也鼓勵多生。”

王軍認爲,一個理想的生育友好型社會,應該讓大家對生育這件事持積極態度,哪怕不以生孩子爲榮,起碼不覺得它是一件丟人的事。

半個世紀以來的生育政策在潛移默化中形塑了幾代人的生育觀。如今,一說到家裏有四五個孩子,很多人最先聯想到的還是愚昧落後、重男輕女、缺乏避孕意識。“雖然現在放開了三孩,但總體上還是生育限制性思維,或多或少流露出一種生孩子多了不好、孩子是負累的傾向。”

2016年年初實行全面二孩政策以後,2016年和2017年出生人口超過1700萬。但從2018年開始就持續大幅走低,2020年全年出生人口僅1200萬人。三孩政策對於提振人口增長的效果仍有待觀察,不過,從2021年1062萬的出生人口總數來看,形勢不容樂觀。

8月1日,國家衛健委黨組在《求是》雜誌上刊登的文章中稱:隨着長期累積的人口負增長勢能進一步釋放,我國總人口增速明顯放緩,“十四五”期間將進入負增長階段。

中國社科院世界社保研究中心主任鄭秉文也曾在4月表示,中國人口最快今年就將進入負增長軌道。

王軍分析道,未來的人口政策有兩條路徑,一是繼續循序漸進式地放開四孩、五孩,好處是能避免部分專家擔心的“生育率大幅反彈導致的出生人口堆積”;二是跳出既有框架,完全取消生育限制,將更多生育自主權交還至家庭本身。無論哪一種,其內在基本邏輯短期內都不會改變。

歸根結底,人口政策不能就生育談生育。正如三孩政策剛出臺時網友一段無厘頭的問答:什麼樣的人會生三孩?——生了二孩的人。戀愛、就業、結婚、一胎、二胎,人生歷程無法一蹴而就。什麼時候人們能發自內心認可生育是一個美好的過程,提起多子女家庭,第一時間想到是經濟條件優渥、有愛心、愛孩子、令人羨慕的大家庭,那纔是真正的生育友好型社會到來之日。

(應受訪者要求,邱可、貝貝爲化名)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