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地探訪鶴崗,一個東北小城偶然間被推上互聯網流量之巔之後的故事。

文|《中國企業家》記者 譚麗平

編輯|米娜

初冬,下午4點,鶴崗的天就幾乎全黑了。路上行人調轉了方向。在家附近擺攤的鄭立民,看着稀疏的人影隱入樓道,愁容再上心頭。

一年多前,鄭立民無意間在網上刷到了鶴崗的新聞,動了來鶴崗定居的心思。通過中介,他花費2.9萬元遠程“代購”了一套67平的頂樓毛坯房。今年5月20日,47歲的鄭立民開着早年買的私家車,帶上妻子和全部家當,從當時打工的工廠所在地山東濰坊來到鶴崗。近2000公里,他足足開了23個小時。

今年8月,經過近三個月的裝修,夫妻二人正式入住新家。新家所在的位置,是一個十分受外地買房人歡迎的“網紅小區”。房子新建沒幾年,很新,周邊還有早市、超市、廣場,距離市區也就十多分鐘車程,生活設施齊全。

之後是生計問題。夏天,凌晨2點,鄭立民便開車去往兩公里外的物流廠進貨,趕在4點天亮前到達附近較大的零公里早市,佔據一個好點的攤位。與賣瓜子、賣橘子、賣粉條、賣排骨、賣大油餅等商販,湊成一個熱鬧的早市。8點早市結束,他隨後轉移去附近的錦繡小區,這邊住戶、商販多,人流相對較大。他出攤一擺便是一天,夏天能擺到晚上七八點,冬天擺到下午四五點。

攝影:譚麗平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直到最近,擺攤的地段突然新增了城管。白天賣菜的時間迅速被壓縮爲天黑前的一個多小時。於是,一天一二百元的收入,驟減爲三五十元,甚至“不開秤”——鄭立民的定居決心,開始有了一絲動搖。

來之前,鄭立民沒有太多顧慮,“之前在外邊租房,想着買房有個家,就來了”。儘管在鶴崗舉目無親,但兩個人在鶴崗的生活還算適應。只是後來發現,關於“生存問題”的思考,還是少了。

鄭立民略帶波折的鶴崗定居經歷,是近幾年來許多外地人鶴崗追夢的真實寫照。因爲想“有個家”,2019年,在外漂泊了半輩子的浙江舟山船員李海,千里奔赴鶴崗,花費5.8萬元買房定居,並將此過程記錄在貼吧。從此,鶴崗的“白菜價房”一夜成名。今年10月,95後的女子帶着貓,逃離大城市與原生家庭,去鶴崗花1.5萬元買房安了個家的新聞,再度刷屏,還帶火了同樣房價低廉的遼寧省阜新等城市。三年來,鶴崗,已成了許多難以在大城市安家的人的“圓夢之地”。

當然,不只有低房價,資源枯竭、人口流失、財政重整,也是這個小城隨之出現的標籤。2022年11月,《中國企業家》實地探訪,試圖撥開白菜房噱頭之外,一個真實的鶴崗。這是一個標準的東北小城,偶然間被推上互聯網流量之巔,最後與失意羣體來了一場雙向奔赴的故事。

年輕人的烏托邦?

鶴崗市位於黑龍江東北部,與俄羅斯隔江相望。從北京到鶴崗,地圖上顯示的距離長達1647千米,相當於北京到湖北、江西的距離。但交通上最快速的到達方式,是搭乘兩個半小時的飛機到佳木斯市,再從佳木斯拼車一個多小時到鶴崗。

記者抵達鶴崗時,已是傍晚6點,此時天空已全部被黑夜籠罩。車輛穿梭在非核心主城區,街邊的五金店開始拉下門簾,汽修店、超市、鶴崗小串還在運轉。除了一處寫有“迎賓門”的建築,以及目及之處少有高樓,鶴崗城市街道與普通小城別無二致——沒有太多記憶點。後來從當地人口中得知,經過了“迎賓門”,也就意味着入了城。

攝影:譚麗平

2019年以前,鶴崗在當時中國600多個城市中,名聲不顯。但一篇名爲《流浪到鶴崗,我五萬塊買了套房》的文章,打破了這座城市的寂靜——“漂泊客”來了。

迪亞也在2019年時看到了鶴崗的新聞。當時,他在上海生活,曾參加過《中國好聲音》,依靠演出、音樂培訓、音樂製作,以及各大平臺上歌曲的版權費生存。

生命的前30年,迪亞居無定所。由於父母離異,從大學期間開始,他就天南海北地跑夜場、跑演出、寫歌,掙生活費。這也養成了他隨遇而安的性格,“門一關,牀一躺,身在哪裏,對我而言沒有任何區別”。一個人闖蕩時,他在上海租一個17平米的房子,每月只需要2100元的房租。但與妻子結婚後,他就不得不租一室一廳,房租5400元,佔據了他當時收入的一半。

2020年疫情來臨,商演、培訓停滯,迪亞直言“在上海混不下去了”。光一年租房就要六七萬,加上朋友多、聚會多,“光出不進”。“自己一個人時還行,結婚以後,我就覺着挺對不起我媳婦兒,老這麼擱外邊兒浪蕩着也不是回事兒。”他開始斷絕無用社交,籌劃去鶴崗定居。

2020年4月,迪亞找中介看中了一套房,便和妻子第一次來到鶴崗。他們目標非常明確,5萬以下的房子,因爲他也拿不出更多的錢。從佳木斯到鶴崗的客車上下來,他看着周邊滿是層高六七樓的房子,直呼“好傢伙”——這小城市,怎麼連高樓都沒見到幾棟?彼時,他還帶着嘲諷的心態在看待周遭的一切。直到一通考察下來,他發現,“鶴崗遠遠超過了我的期望值”。

迪亞考察的第一個重點,是治安。這是他在外多年最看重的一點,結果令他很滿意:鶴崗街道隨處可見“天眼”,另外新聞上掃黑除惡也進行得徹底;其次是城市的配套設施,鶴崗作爲地級市,廣場、商超、三甲醫院、學校等配套設施相對齊全;還有,1元的公交半小時可達全市區,出租車6元起步(現在多加了1元的燃油費)。

發現第一家中介“貨不對板”之後,接下來的一週,迪亞把鶴崗當地的中介“白嫖了個遍”,每天坐上不同中介的車去看房。儘管沒有選到心儀的房子,但他一點都不灰心。因爲,與沒找到合適的房相比,如果發現鶴崗“低房價”是個假信息,“那纔是真正的失望”。

攝影:譚麗平

一個月後,迪亞在第二次來鶴崗前,先郵寄了自己所有的家當,抱着不買到房不罷休的心態,斬斷了回去的退路。2020年5月的一個週四,迪亞看中了一套建於1983年的老小區的三樓,不到50平,4.5萬元。房子帶着簡單裝修,距離周邊的廣場、夜市、市區,也都不遠。週五,他就拉着戶主去過了戶。

在鶴崗定居的近兩年來,迪亞依舊從事着音樂相關的工作。憑藉在音樂上的專業知識,他的工作選擇更多。採訪他的那天,他上了4堂培訓課,對應的收入爲200元。平時鶴崗有些演出,也會邀請到他。他的妻子則找了一份中國移動話務員的工作,一個月打底兩千多元,業績好點時,能有三四千元的月收入。前不久,迪亞新買了一間一樓門面,僱了人,開了一家小服裝店。他想着,母親以後來了,也有居所。

在鶴崗的生活是閒適的,平日夫妻倆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逛逛早市,做飯,偶爾出去探店。儘管身處東北,但鶴崗物產豐富,尤其夏天,“小區樓下全是老頭老太太的攤,賣的都是自己種的菜,一把小白菜、韭菜都只要一塊錢”。

在鶴崗定居之後,這些“鶴崗定居客”常常通過羣聊聯繫。迪亞所在的定居羣,其中外地人真正在買房並定居的,有六七十人。羣裏偶爾嘮嘮物價、分享美食。一次,佳木斯新開業了一家超市——“折扣力度賊大”,於是有人花一個半小時坐客車去佳木斯搶購;某天熱聊,迪亞發現最近與鶴崗有關的上新聞熱搜的當事人,竟然也在羣裏;也有人在羣裏從不冒泡。

據迪亞的觀察,外地去鶴崗的“啥人都有”。有外地年輕人過去後,玩網絡遊戲掙錢;有人來了之後當外賣員,一個月能賺五六千;一個年薪25萬的大叔,兒子已經上大學,和妻子關係不好,沒離婚,最後決定去鶴崗;也有兩口子,“背的一個包就是兩萬六”,卻也在鶴崗買了房。“有錢的、沒錢的都有”,只是迪亞也想不明白,揹着2.6萬元的包,爲什麼會來這“杳無人煙”的地方?

這些來鶴崗定居的人,多少有點“隱居”的意味。記者約訪的多位採訪對象中,不少人隱晦地表達了自己不願意接受採訪或見面的態度,不被打擾是他們的社交理念。最後記者通過線上和匿名的形式,採訪了一些願意出來聊聊的,定居或曾去鶴崗定居的人,瞭解他們想法的碎片。

攝影:譚麗平

肖安,今年夏天在鶴崗南山區安了家,房子加裝修、電器共花費了16萬元。作爲南方人的他,之前沒有體驗過北方的大雪。加上當地的房子很便宜,他抱着“無所謂的態度”就買了。去鶴崗前,他也在大城市生活工作,每個月交完房租,勉強只夠生存,加上疫情反覆,於是就和對象一起決然去了鶴崗。他的好朋友也在樓上買了一套房。不過到現在,他還沒有正式工作,雖然鶴崗的工作不少,但適合自己的不多。如今冬天已到,他決定天氣暖和了再看看。

大靜靜,溫州人,來鶴崗之前在義烏做電商,一年收入20萬元左右。2020年10月,同樣被低房價吸引,懷揣對東北雪景的憧憬,她在鶴崗花4萬元買了一套頂樓的房,2021年3月底來到鶴崗。

來鶴崗的第一週,就有兩位鶴崗本地的網友,帶她去撫遠市自駕遊。這是中國最早迎接太陽昇起的地方,北方遼闊的風景和旅行帶來的新鮮感,讓她很快決定定居鶴崗。原本,只打算花2萬元裝修,最後花了4萬元。

她將自己的經歷記錄在短視頻上,在鶴崗的第一年,收穫了4萬粉絲。期間,她擺過攤、做過裝修、俄羅斯代購、農產品帶貨。2021年11月,因爲“不想被說蹭流量”,她還與人合開了一家火鍋店。

不過,今年10月,她決定暫別鶴崗。她說,實體生意讓她一天20個小時被困在店裏,身體喫不消,加上在南方買了房子,她“需要保留一點存款,回南方掙錢”。

“什麼時候會再回鶴崗?”記者問。

“發財了就去。”大靜靜回答。停頓了一會,她說,“想賺錢的話,就待在南方,想度假就去鶴崗,目前是想保持這種狀態。” 

無論去鶴崗定居的理由是什麼,最大的吸引力源頭,還是低廉的房價。迪亞算了一筆賬,鶴崗房價600元/平米,一個月掙3000元,一個月可以買5平米,一年就可以買一套房。“我要擱上海,算算我得多少年能買房子?我得向天再借500年。”迪亞打趣道。這也是他甘心待在鶴崗的原因。

攝影:譚麗平

房價真相

房價,能輕易打開一個鶴崗本地人的話匣子。

在鶴崗的九州松鶴小區,當地居民朝着遠方一指,“以前這塊都是平房、土地,甚至這裏沒有房子,是河溝”,順着她的指尖移動,範圍已覆蓋了目及之處;出租車上,聽聞有一萬五的房子,司機連連擺頭,直言“現在哪裏還有這麼便宜的房子”,隨即開始吐槽城市的老齡化、年輕人的出走;在五指山早市,隨意談論起鶴崗的房價,一位年輕女商販也熱情地湊過來,“我老妹,在新加坡都聽說了鶴崗1.5萬元一套的房子。” 

鶴崗的熱度每加熱一次,都能很快傳導至小莫的手機上——諮詢增多了。

任何問題和需求拋過去,小莫總是平靜地回應着。這或許是他近兩年來當房產中介練就的本領。初次見面時,他坐在主駕駛位,注意力卻全在手機上,用文字和語音交替着回覆紛繁的消息。1989年出生的小莫,穿着黑色棉襖,身形消瘦,頭上已有絲絲白髮。見來人上車,他溫和地打着招呼,像老朋友一樣。聊天過程中,他能夠精準捕捉你的需求,作出解答。

這一天,小莫帶記者看了6套房。最便宜的一套,是房齡近二十年、位於頂層6樓的二手毛坯房,60多平米售價2.5萬元,算下來一平不到500元;最貴的則是一套電梯房,90多平算上裝修不到20萬元。

針對網絡上流傳的一兩萬元一套的房子,小莫回覆說:有,但位置一般更偏遠,位於頂樓、面積更小,更重要的是,房齡更老。

這些房子還有一個共同點,多爲棚改回遷房。據小莫介紹,鶴崗目前80%以上的房子都是棚改回遷房,最近十年修建的房子,則95%都是回遷房。價格低的“白菜房”也恰恰是以此爲主。面積小、步梯房、位於頂層,一些剛剛建成交易的棚改小區,成交後還不能立刻拿到房產證。

《南方週末》報道,鶴崗市每年發佈的政府工作報告顯示,自2013年開始大力推進棚改政策後,2013~2018年6年期間,鶴崗共建設約16.6萬套各類保障性住房。而根據最近3年的政府工作報告顯示,2019年鶴崗建成保障性住房7145套,2020年安置回遷保障性住房6076套,2017到2021年5年裏,棚戶區改造惠及市民7萬餘戶。

以每套住房2人計算,則18萬套的住房至少惠及36萬的人口。而第七次人口普查數據顯示,截至2020年11月1日零時,鶴崗市常住人口爲89.1萬人,與2010年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的105.9萬人相比,減少16.8萬人,下降15.86%,年平均增長率爲-1.71%。其中,鶴崗市轄區(包括工農區、南山區、興安區、東山區、向陽區、興山區,即“六區”)常住人口爲54.54萬人。

一方面是增加的房屋數量,另一方面是流失的人口,當市場供需不對等,導致鶴崗的房源出現了過剩。

攝影:譚麗平

在鶴崗街頭,隨處可見租房賣房的小廣告,夾雜在排列整齊、顏色統一的棚改房中間。“興安臺興建小區,5樓78平6萬,5樓70平5萬,4樓70平6.2萬,松鶴B小區,5樓54平4.5萬”,一張A4紙的廣告上,羅列了四套房的信息——也不知是戶主手頭上房產真的多,還是中介代賣。

在鶴崗,人手幾套房並不是稀奇事。2015年跟隨丈夫回到鶴崗的佳佳,11月7日剛剛買下了在鶴崗的第五套房。買第一套房,因爲便宜買了個頂樓;第二套是爲父母買的一套電梯房;第三套則用於日租房生意;第四套房爲兒子買了一個頂樓學區房;第五套,則由於父母年紀大了,給父母買的電梯房還未裝修好,正巧碰到合適就買了。

佳佳曾經在北京北漂了10年,去鶴崗之後,她做過微商、賣過護膚品。2020年5月,無意間拍了一個家附近小區廣場的短視頻,配上“這裏的房子白菜價”的標題,她的作品就火了。第二天,這條視頻的播放量達到100萬,因此有四五千人申請添加好友,詢問鶴崗相關的情況。沒多久,她順其自然成爲了一名房產中介。

“中介和民宿已經算是鶴崗的新興行業了。”一次閒聊中,一位在鶴崗買了三套房產的旅遊博主表示。

小莫也是在2019年鶴崗白菜價的房子大火之後,開始從事房產中介的。小莫是土生土長的鶴崗人,在哈爾濱讀大學,北漂3年之後回到鶴崗。在鶴崗的5年多,他做過餐飲,在體制內、私企都待過,但每份工作時間都不長。直到2020年,他開始玩起了短視頻,彼時主要拍些美食、風景。隨着越來越多的人向他諮詢鶴崗房產相關的問題,2021年初,趁着鶴崗的熱度,他開始賣房。

每天,他的工作就是接待外地來的客戶,回覆網友的消息,以及滿城跑過戶、暖氣費報停等手續。如今,他會非常熟練地介紹本地房產特點:本地人裝修,喜歡將廚房設置在陽臺上;北方的牆體,厚度能有個八九公分,這是爲了做外牆保溫。東北人的健談基因,在接待陌生人上發揮了重大作用。不到兩年,他手中的房產成交量已達到200套左右。最多的一天,他同時賣出5套房。

像許多網紅博主一樣,他也有成串的鑰匙。這些鑰匙隨身放在車上,看房前,他會趴在鑰匙堆裏仔細尋找。有賣家的,也有買家的——

大多數客戶不會真的來鶴崗。十分之九,都是由小莫遠程代辦,於是鑰匙也由其代管。從買房到裝修,只需要交錢,這些從未來過鶴崗的外地人,就可以在這座小城成爲房主。而成功買完房的外地人中,十分之九也不會前來定居,單單就是買一套房放着。

鶴崗房價熱度的高漲,也讓中介越來越多。不少近兩年剛過去定居的“新鶴崗人”,也專職做起了中介。據小莫觀察,兩年前鶴崗從事房產中介的可能只有四五十人,如今“不下百人”。

熱度高了,他感覺到,一些熱門小區的房價已有所提升。

煤城輓歌

儘管外地人將鶴崗視爲“烏托邦”,但本地人還是很詫異,“有人會來這旮旯?”

一位本地人,這樣描述她眼中鶴崗的畫像:轉型中城市,結構單一,人員也單一。

在因“低房價優勢”受到關注之前,鶴崗更多是作爲一個典型的資源型城市而存在。1914年,中國人曹鳳陽意外在鶴崗發現煤苗,1918年鶴崗煤田正式開掘,由此開始了鶴崗煤炭的大規模開發和鶴崗工業化城市的進程。

如今,鶴崗城市中還留有過去輝煌的戰績。與煤炭相關的選煤廠,距離鶴崗市中心比優特時代廣場僅一街之隔;負責工人生命安全的鶴礦總醫院,如今是鶴崗三家三甲醫院之一;還有鶴崗國家礦山公園、鶴崗博物館裏,都見證着鶴崗煤炭百年開採歷史。

至今,在鶴崗街頭隨便拉個大爺一問,不是自己從礦上退休的,就是有家屬在礦廠工作。11月4日,在興安區的興安臺,記者遇到了三位已經退休的興安礦礦工。據當地人稱,興安礦曾是鶴崗九大煤礦中最大的礦企。而距離興安礦和俊德礦相對較近的興安臺,曾經是鶴崗頗爲熱鬧繁華的地段之一。

老人們聽力欠佳,憑藉拼湊的記憶,他們還原了興安礦曾經輝煌的過去:大概是1989年,興安礦迎來了最巔峯的時期,礦上職工最多有12000名。其中一位老人至今還記得自己入礦廠工作時候的工號,10656。彼時的興安臺,人擠人,自行車不是用來騎,而是需要“橫着推”。

而一位老人退休的2012年,興安礦已只剩下8000人。如今,人數更少,“一些小井都比大礦人多”。

鶴崗最大的露天煤礦。攝影:譚麗平

鶴崗的命運與煤礦的興衰緊緊串聯。伴隨着鶴崗煤礦的榮光過去的,是鶴崗近幾年遭遇了資源枯竭、產業結構單一的困擾。2011年,鶴崗市被國家確定爲第三批25座資源枯竭型城市之一。

11月5日,記者乘坐出租車時,遇到了一位俊德煤礦的工人季師傅。現年47歲的他,1994年參加工作就在礦廠上班,下班後跑出租賺外快。開車時,他正在與出租車羣裏的羣友分享:職工過生日,礦上會下發200元的生日津貼。鶴崗大概有2300臺出租車,許多司機都喜歡在車內與同行聊着語音,打發時間。

季師傅目前的崗位是地面調度,月工資在3000元左右。他沒有選擇下礦,下礦工作收入更高,大概能有四五千元,但下礦需要“一宿不合眼”。說到這,季師傅頓了頓,“礦山你不知道啊,因爲你沒接觸過這個行業,接觸這行你就知道,都挺辛苦。” 

在他印象中,俊德礦至少經歷過三次減員,從最高峯的七八千人,到目前只有大概2900人。一年到頭,季師傅只有春節放三天假。每個月,有15個夜班,隔一天上一個。也就是這隔出的時間,他用來跑出租,每個月也能掙3000元。

聽到外地人要來鶴崗買一兩萬的房子,季師傅感到很詫異,一方面是覺得沒有這麼低價的房子;另一方面是疑惑年輕人的到來。在他工作的礦上,除了一些技術工種,最年輕的職工也至少35歲。他的兒子今年22歲,目前正在考研,他一直倡導的教育理念是“必須得考出去”。家族裏的年輕人,要麼當公務員留了下來,要麼家裏有能耐,但凡是沒結婚的,目前都待在外面。

年輕人的出走,也讓老齡化成爲這座東北小城畫像中,色彩最濃烈的畫面。

攝影:譚麗平

如果在一個溫暖的上午,走進鶴崗街道,你可以隨處見到老年人。鶴崗老人常見的娛樂方式,就是“溜達”。揹着手、拎上一口布袋,在街邊緩慢行走。腳步一顛一跛,袋子跟着一搖一擺。

天氣好的時候,樓裏鄰居開始串門,手臂夾着一張摺疊椅,輕車熟路躥到牌友家裏搬桌子,三兩分鐘就迅速組成一場牌局。不打牌的老年人,在花壇邊墊上幾塊墊子,拉上幾個鄰居,便足以消磨上午的時光。遠處,叫賣車的聲音若隱若現,“白菜、土豆、蘿蔔、地瓜、老黃瓜……”

公園、廣場和早市,更是老人們的天下。10月29日的五指山公園,門口廣場被分爲兩半,一半由衣着鮮豔的女士們佔領,手持手絹和扇子,聽着音樂扭秧歌;另一半則是扎堆的老頭,穿着暗色系的皮衣皮靴,站着聊天。公園休息椅子上,每張椅子都坐着兩三位老人,偶爾相看無言,或淺聊兩句。

攝影:譚麗平

上午10點,已經有老人開始從公園撤離,更多的大部隊,則在一旁通往五指山早市的紅色塑膠道上穿梭。市場上,“野生”“手工”是高頻詞,棉襖、風水、鍼灸、養生、舊書的攤位,則展示着東北早市獨有的特色。

時至今日,資源依然是鶴崗賴以生存的根基。據2021年鶴崗市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2021年,鶴崗實現國內生產總值(GDP)354.2億元,較上年增長7%,2021年全市規模以上工業企業增加值比上年增長12%。主要行業中,煤炭開採和洗選業增長20.3%,非金屬礦採選業增長7.1%,電力、熱力生產和供應業下降5.1%,非金屬礦物製品業增長21.3%。

不過,在互聯網流量的加持下,鶴崗過去的沉澱也爲未來爭取了新的機會。

比如,因爲煤礦而興的城市配套建設,正成爲外地年輕人定居鶴崗的保障。佳佳目前主要生活在興安臺,她的粉絲購買的房子也有很大一部分位於這裏。這裏有醫院、學校,有蜜雪冰城,有當地連鎖的比優特超市,也有早市,生活便利,相互之間也能有個照應。而只要在鶴崗六個區的範圍內活動,十幾分鍾車程就能到達市中心。

至少,不少人認識了鶴崗,鶴崗正在發展石墨產業和旅遊,有人買了房,也準備用於避暑、旅行。就像在佳木斯飛往北京的飛機上,一大半都是中老年人,其中不少準備在北京轉機,去往雲南、海南,度過一個溫暖的冬天。

老去的軀殼和新來的血液也能取得某種平衡。正如迪亞所說,“把家安到鶴崗,但把眼光放到全世界。有機會的話,我不會選擇貓在一個小城市裏了此一生,哪怕只有1%的希望,我也要去爭取一下。” 

是夜,在一個一百多人的“鶴崗定居羣”裏,有人還在籌劃着,什麼時候去鶴崗。

 

責任編輯:梁斌 SF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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