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是故鄉明

——軍旅作家丁小煒的故土情結

文/熊道靜

思鄉是古今中外文人墨客筆下永恆的題材,故土是生命際遇中永遠無法割捨的情感。對於軍旅作家丁小煒來說,杜甫《月夜憶舍弟》中的故土情結,“戍鼓斷人行,邊秋一雁聲。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莫不是他的現實寫照。離家從軍31載,而今身居京城,榮授大校軍銜的丁小煒,每逢中秋月圓之時,都會引發他對雲陽——生於斯長於斯的故土不盡的思念。他說,每次回到故鄉,才能蛻掉諸多身份而恢復到自然輕鬆的狀態,愈加感受到那份純淨,那份天真,那份閒適。

2022年中秋節之際,丁小煒回到雲陽。與往年不一樣的是,這次他帶回了最新出版的兩本新書——詩集《野象羣》和報告文學《江竹筠:一片丹心向陽開》。這兩本書飽含着他無盡的鄉情與鄉愁。正如他在《江竹筠:一片丹心向陽開》後記中所言,當他看到“人民英雄·國家記憶文庫”列出的英雄名單時,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寫江竹筠,因爲這是故鄉雲陽的英雄。故鄉是根,一片綠葉對根的拳拳之心、赤子之懷袒露無遺。

故土:靈魂的棲身所

故鄉是靈魂的居所,是血脈的臍帶。

17歲作別故鄉踏上從戎之旅的丁小煒,那綿延無際的鄉思總是牽扯着他的心神,一縷縷淡淡的鄉愁,纏繞在眼底,流淌在他的筆端。

丁小煒出生於三峽庫區雲陽縣普安鄉一個名爲五爪坪的小山村。普安鄉,如今發現了世界規模最大的侏羅紀原址單體化石牆,正在打造中國的“侏羅紀公園”。

“八月回三峽故鄉,望着一片水癡癡發呆 / 水面下有我家的老房子。”(《冬日過草原》)三峽工程讓庫區沿岸被淹沒,多少人不得不“舍小家顧大家”移民搬遷,背井離鄉。丁小煒的故居亦然,那份鄉思被沉入水波之下,時時盪滌心海。詩歌評論家霍俊明在《詩人未曾辜負他的歌吟》中這樣評說丁小煒:“雖然故鄉無跡可尋,是滿眼蒼茫中一個無家可返的異鄉人憂悒的面孔以及無法療治的隱疾。但對於生於斯長於斯而又離於斯懷於斯的人來說,故鄉、父母永遠都是一筆享用不盡的財富或精神庇佑,儘管現實中的故鄉會面目全非而親人終將老去和消逝。”

沉醉故土,爲漂泊的軍旅生涯找一個原點。其詩作《江上風清的故鄉》亦有這樣酣暢淋漓的表達:“這是我江上風清的故鄉/這是我滿腹經綸的故鄉/這是我北緯三十度的故鄉/大河奔流小河淌水/……這個春天,我兩手空空/以詩歌的名義回到這裏/回到這記得住鄉愁的地方/我在故鄉的春天裏抒情……”身在軍旅的丁小煒將筆觸從五爪坪移到聞名於世的雲陽張飛廟:“一千二百五十年前 / 詩人杜甫來到這裏 / 他病了,能減輕他病痛的 / 是雲陽香飄十里的美酒瓊漿 / 以及酒醒之後,他筆下流出的萬千氣象”。杜甫在詩中讚歎“聞道雲安曲米春,才傾一盞即醺人”,而詩人則“只能斟一碗杜甫留下的麴酒/痛飲她的幸福與貧困,歡樂和憂傷/靜靜地,在故鄉的懷抱裏大醉一場”。

時代在變,故土也在變。而今的故鄉,高樓林立,綠道環城,高速公路和高速鐵路橫貫東西。“飛馳的高鐵,縮短了/故鄉通向繁華的距離/也縮短了我品味鄉愁的距離……江上風清,江水微寒/秋泳的人們中流擊水/他們的長嘯響徹清晨的濱江公園/做個真正意義上的閒人,我靜靜地/觀察一位老人在江邊垂釣/他的浮漂一動未動,我也一動未動/驀然回首,一塊兀立的巨石讓我淚崩/石頭上刻着三個字:燕歸來”(《故鄉秋色》)

告別是悲壯的遠行,歸來是最動人的步伐。

母親:永遠的思鄉曲

每一個人都有故鄉,每每念及故鄉山水,總有一處山樑或水岸,讓我們魂牽夢繞,那裏總站着一個人,依着時光,伴着風雨,或健在,或已逝……幼時喪母,這是丁小煒一生最大的悲哀與不幸。“故鄉落雨,北方下雪 / 我從故鄉匆匆歸來 / 像個小心翼翼的刀筆小吏 / 伏身在寂寞的朝堂,害怕走進 / 太繁華的人間,春雪般倏忽即逝 / 不會有人知道 / 離開故鄉那天是先母的生日 / 我帶着她永遠的護佑,遠行在/ 漫天飛舞的雪國”(《春天裏下雪》)。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文學的本質是情感的宣泄與表達。對母親的思念,也是他散文中柔軟動人的篇章,他在散文《懂你》一文中這樣回憶母親:“小時候,家裏的母雞剛下了蛋,母親會讓我閉上眼睛,然後她把那顆溫熱的雞蛋在我眼皮上滾來滾去,她說,長大後我的眼睛會特別明亮。其實,是母親那顆慈愛的心點亮了我的眼睛……上初中時,我們班主任是位很漂亮的女老師,名叫黃光,教我們物理課。有一次我因爲調皮被黃老師叫到了她的宿舍,當她問我的家庭情況,知道我沒有媽媽時,竟語不成聲,哽咽不止,我的善良的老師……我無法給母親寄一封信,無法給她打一個電話。年年月月,我只能在夢中依進她的懷抱。母親,永遠年輕在我的記憶裏……”據此,丁小煒有一個永遠都不可能被拆毀的精神烏托邦,而對於更多的同時代的詩人而言,這一烏托邦也大多指向了他永遠的思鄉曲。缺失,往往是渴望的緣起。因爲母愛的缺失,內心的渴望便化爲文字訴諸筆端。“這些年搬了無數次家,但這本1993年第6期文學雙月刊《崑崙》我一直珍藏着。之所以一直珍藏,是因爲這期雜誌發表了我的詩歌《情書》,排了整整一頁,還有精美的插圖。這是我在純文學刊物上第一次發表作品,它使我在寫作上獲得了更多的信心。”《解放軍文藝》專題採訪他詩歌代表作時如是說。《情書》表達的是那個時代普通戰士內心最柔弱最自然的情感,那是因爲痛失母愛後所形成的憂鬱性格,從而令他總對大他一些的女性懷有一種依戀,這種人生的不公使他變得有些脆弱,上高中時他甚至還偷偷地出走過,萬幸的是後來他當了兵,軍隊接納了他,讓憂鬱的他活出了一份自信。

丁小煒熱愛軍隊,在部隊這個大熔爐裏,他獲得了更爲寬大的愛,也更加發奮努力。正如一句名言所說,上帝爲你關上了一扇門,必定會爲你開啓另一扇窗。故此,他以超人的毅力與刻苦,入伍2年後,便考上解放軍軍械工程學院,後來又考入解放軍炮兵指揮學院和解放軍藝術學院深造,攻讀藝術學碩士,如今他已經成爲軍隊乃至全國的知名詩人和作家。

三峽:詩意的大峽谷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方人文孕育一方作家,作家與地域的關係緊密相連。丁小煒說,是三峽孕育了他詩人般的情懷。

1991年冬天,他和很多新兵一起,背起行囊經三峽走出了雲陽,那也是他第一次親眼目睹三峽。爾後,大約有十年時間,他每年回故鄉都要經過長江三峽,他以這條水路爲紐帶,在自己的作家夢和故鄉情之間穿行。

江輪穿越三峽總是在夜間,他站在甲板上,看到探照燈照着兩岸壁立聳峙的岩石,彷彿觸手可及。那些千年不動被江水和霧氣浸得溼漉漉的石頭,恰如他的寫照——軍人的堅硬,詩人的溫婉。他總會被那溝溝壑壑間反射出的幽深而柔和的亮光驚喜得詩意盎然。多年來,三峽的靈魂,注入到他的血液裏,每每在他得意時,就會在三峽受到鬼斧神工的震懾,平息一分狂妄;失意時,會在三峽感知自然的博大胸懷,撫慰一絲感傷。他從屈原《橘頌》中感知家國情懷的偉大與永恆,他說屈原之“橘”者,實屬家鄉的“桔”,紛蘊宜修,絝而不醜兮。他從李白“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中獲取三峽蘊含的生命豪情,他從杜甫客居雲陽寫出的437首詩中,感知三峽造就詩人的偉大與神奇。他慶幸自己與三峽這麼近,慶幸自己多年來能浸潤於這閃爍着燦爛光華的“詩峽”。當然,這更爲自己擁有這得天獨厚的一方故土而倍感驕傲與自豪。

有一年,他攜妻子回故鄉,從宜昌乘船溯江而上。船到秭歸,他指着岸上的屈原祠對妻子說,看,這是大詩人屈原故里;至香溪,他又對妻子說,這是美人王昭君的故鄉;過巫峽,他讓她看神女峯和陸游洞;抵詩城奉節,他們上岸遊覽白帝城;回到雲陽,他們靜心拜訪張飛廟。這一路走來,詩人詩史、詩情詩事、詩城詩篇,讓心愛的人目不暇接,陶醉不已。他不僅僅在這詩歌的河流中穿行,還總是棄舟上岸,去撫摸那些遺址和景點,去感知縴夫石、廟宇、石刻、詩碑、棧道、懸棺……中的滄桑、古老、神祕,進入它們悽風苦雨、靈肉交融的縱深。

且行且吟。三峽,是詩人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靈感源泉。多年來,他寫下了《賣三峽石的女孩》《鄉下》《下雨的時候》等與三峽有關的詩作,發表於《人民文學》《詩刊》《星星》等雜誌,他還寫出了一篇5000多字的散文《三峽,我是個憂傷的過客》。而今,他說:“三峽,我不再憂傷,我的憂傷已沉入水底。”

往事

故鄉是作家的土壤,是滋生作品的青草地。“作品有了背景,特別是有了家鄉的背景,在作家們眼裏,白雲蒼狗,鳥語花香,都是絕妙好辭。”坐在對面,侃侃而談的丁小煒講起了他諸多散文創作背後的往事。

小時舊事,是他永遠也抹不去的一幅幅版畫,深刻而雋永,每當歸來,他總要去江邊坐坐,讓思緒回到那阡陌山路、泥牆草屋、雞鴨豬舍、包穀紅薯,以及那上學路上的泥濘與陽光……

苦難是財富。泰戈爾說過一句話:你今天受的苦、喫的虧、擔的責、扛的罪、忍的痛,到最後都會變成光,照亮你的路。

那一年,他正上初中二年級。在鄉下,煤是家裏的主要燃料。十四歲的他,開始用勞力解決家裏燒煤的難題,到離家三四十里遠的小煤窯去挑煤。整個暑假,他到山裏去了二十多趟,家裏的煤堆成了一座小山,足夠燒大半年。與他同伴的有個綽號叫“亂八團”的同年人,他們每次都是喝完玉米粥,揣上家人給的幾毛買煤錢,穿上草鞋,扛上扁擔和煤筐就上路了。“亂八團”父親早逝,他倆都是苦孩子,一樣的命運使他們有一種心靈相通的默契。上坡下坎,他們總是互相照應。丁小煒力氣小,只挑得動五六十斤,在走險要路段時,“亂八團”便常常先放下自己的煤,幫丁小煒把煤炭挑子擔一程。挑煤路上,他們從沒談起過自己的家庭,都儘量迴避那些酸楚的話題。小小年紀,心中卻都裝着很多事。夏季的清晨有霧,霧色朦朧裏,兩個衣衫樸素的少年踏着草尖上的露水,默默地走在進山的路上。偶爾走過一片樹林,林中小鳥啁啾,路邊溪水潺潺,山中的清新氣息讓他倆暫時忘卻了生活的不公。那山路,那艱辛,那兩個人,被他寫進了後來的散文《那條山路有多美》。

小時候,丁小煒住在大虎頭外婆家,常去老縣城玩耍,總是遇見一位穿行於大街小巷賣蔑貨的盲老人。老人手持一根探路的竹竿,另一支手拿着一塊竹片,每走幾步,便會用竹片在竹竿上敲幾聲,嘣,嘣,嘣,“賣了賣了”……嘣,嘣,嘣,“賣了賣了”……人多的時候,他這樣走着敲着唸叨着;人少的時候,他還是這樣走着敲着唸叨着。多年前丁小煒回老縣城,忽然聽到人羣中傳來一聲“賣了賣了”,那位盲老人居然還沒變樣,面容還是那樣健康和善,聲音還是那麼柔和醇厚,還是穿着那種綴着佈扣的褂子,肩上的布袋還是從前那麼幹淨,布袋裏的雞毛撣子和刷把扎得齊齊整整,蔑絲還透着青。讓人覺得有點神祕,彷彿世外高人。丁小煒認爲這位盲老人就是小城的活化石,這樣的記憶也被他寫進了《大虎頭》系列散文,收入了散文集《心靈的水聲》。

故鄉,是遠離之後難以割捨的眷戀。有一位作家這樣闡釋:失去的故鄉纔是真正的故鄉,寫鄉愁的作家都生活在別處。

童年的故鄉,故鄉的童年,一幕幕、一堆堆的往事,構成了丁小煒散文創作的重要題材。他不僅寫親身經歷,還寫故鄉的移民大事、普通人物、歷史人物,甚至人文典故、逸聞趣事。

英雄:激盪的家國情

2022年9月8日,丁小煒帶着散發墨香的新書《江竹筠:一片丹心向陽開》回到故鄉,縣作協專門召開了新書座談會。此書系中國青年出版社推出的“人民英雄——國家記憶文庫”之一,是“十四五”國家重點圖書出版規劃項目。丁小煒歷時兩年,從自貢到成都、從重慶到雲陽,沿着江竹筠出生、成長和革命的道路,走遍了與江竹筠有關的故居、故地、博物館、展覽館、紀念館,採訪了健在倖存者和親歷者,獲得了諸多過去文學圖書和藝術舞臺上沒有表現呈現的信息和形象,打開了歷史題材創作的探索創新之門。丁小煒從寫作背景、框架結構、創作過程和寫作中如何把握等方面,與大家分享了自己的創作心得。

《江竹筠:一片丹心向陽開》用倒敘的手法,從江竹筠犧牲前在獄中寫下的一封託孤信寫起,講述她赴下川東參加武裝鬥爭前如何忍痛離開兒子云兒,將他託付給幺姐譚正倫;講述在學生時代便已接觸進步思想的她如何加入共產黨並投身地下工作;講述她的革命伴侶彭詠梧如何成長爲地下黨組織領導人物;講述她如何擔起聯絡重慶各院校黨組織、祕密發行《挺進報》等工作;講述她因叛徒出賣而被抓捕至渣滓洞監獄後,如何堅貞不屈,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仍高呼“中國共產黨萬歲!打倒反動派!”作品追溯了一段驚心動魄的歷史,清晰完整地重現了江竹筠烈士29年的悲壯人生,深刻詮釋了以江竹筠爲代表的紅巖英烈用生命和忠誠凝結而成的紅巖精神。

丁小煒是一位肩負使命、心存熱血、情懷憂患的探訪者,當英烈的身影和故事漸行漸遠,他再一次懷着崇敬之心,去打撈記憶之河深處的那些感人故事。他從一座紀念館、一尊雕像、一件文物、一棵老樹、一段文字中,去找尋那些歲月留下的印記,是立於今天的時代座標,去回望那一段驚心動魄的歷史。他也是從今天人們如何評價英烈、善待英烈、緬懷英烈的現實表現中,去審視民族精神和國民之心,並寄予美好的未來。多少個夜晚,他面對自己寫下的文字,陷入久久的沉思:那個時代,那樣一羣人,到底是什麼讓他們身陷黑暗而內心充滿光明,是什麼讓他們面對酷刑而眼裏無比平靜,是什麼讓他們品味到了信仰的芬芳,是什麼給了他們一往無前的力量?他說,如果他的講述,能回答這些問題,便是他作爲寫作者收穫的最大的滿足。

“即使有一天,我無法感知外界的一切,但我仍會深情地懷念故鄉雲陽那些美好的過去,感謝故鄉淳樸的父老鄉親,感謝故鄉特有的山水人文。無論我走到哪裏,故鄉永遠是我的根,是我心靈的寄寓之所,精神的棲居之地。”丁小煒如是說。

作者簡介:熊道靜,重慶市作協會員、重慶紀實文學研究會會員、雲陽縣作協副主席、萬州區作協理事。作品散見於《中國藝術報》《散文詩世界》《鴨綠江》《參花》《劍南文學》《公民導刊》等。著有報告文學集《三峽情》(上下)《大山的回聲》;詩文集《淡然情韻》;編著圖書10餘部。

編輯:朱陽夏

責編:陳泰湧

審覈:萬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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