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大學生已成爲短視頻博主中的一支龐大隊伍,直播內容涉及課業學習、音樂、舞蹈、健身、遊戲、美食等。中青報·中青網記者瞭解到,自2023年12月12日中央網信辦開展“清朗·整治短視頻信息內容導向不良問題”專項行動以來,在一些短視頻平臺輸入“大學生直播”關鍵詞,已無法直接搜索到相關內容,但仍有大學生參與短視頻直播時存在不當行爲,仍有博主利用大學生的名義製作傳播“軟色情”信息、招募大學生參與低俗直播。

大學寢室成了直播間

“歡迎榜一大哥來到直播間”“家人們多點點關注哈”“謝謝小哥哥送的粉絲燈牌”……1月8日21時50分,21歲的寧夏職業技術學院學生吳雪上完選修課回到宿舍,並沒着急洗漱休息,她坐在書桌前,把手機擱在支架上,選定了一款美顏濾鏡,開啓了短視頻直播。

儘管網友觀看量一直保持在兩位數,但她並不在意,對着鏡頭侃侃而談,聊當天的生活和學校裏的趣事。

屏幕左下角時不時彈出消息,看到“小姐姐多大了”“哪個學院的”這些她覺得正常的提問,就一一回應;對於“夾子音真好聽”“約嗎”等消息,她會選擇視而不見。

“大學生直播早就不是新鮮事了。”吳雪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學校好多同學都開直播,還常和異地的同學在直播間“連麥”互動。“我就是想試試自己的‘吸粉’潛質,效果好的話,想當一名職業美妝博主。我一直都提醒自己注意在直播間的一言一行。”

回答網友提問差不多15分鐘後,吳雪開始對着直播鏡頭試妝,推薦她認爲平價好用的補妝氣墊、口紅色號、眼影。正講得投入時,身後傳來:“啊,走光了!說了多少次了,能不能別把攝像頭對到我這邊!”

吳雪扭頭一看,原來是睡在對面上鋪的室友被直播鏡頭“框”了進去,剛纔穿着睡裙下牀的過程被暴露在直播畫面中。

她向室友道歉後,本想繼續剛纔的美妝話題,卻發現屏幕左下角彈出了“漂亮小姐姐腿好白”“你室友有男朋友嗎”等令她感到不適的消息,只好趕緊“下播”。“這種事情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吳雪說。

2023年12月中旬的一天晚上,21歲的寧夏師範學院大學生博主馬麗娜感覺自己遭遇了一場輕型“網暴”。

“也許是腦細胞被3個多小時的晚自習搞興奮了。”那天晚上,她和3名室友在圖書館上自習到22點,回宿舍洗漱後沒有睡意,就開了直播輪番出鏡,分享期末備考日常。4個小姐妹從期末考試複習重點聊到任課教師出題。直播持續了40分鐘,直播間湧進200多人次。

“××課老師劃期末重點了嗎”“我預感×課要掛了,瑟瑟發抖”“姐妹,講講六級攻略呀”……根據評論區留言,她們判斷觀看者多數是同校同學,便逐一與大家回應、互動。

不一會兒,話題轉到了2024年下半年即將面臨的“考研還是考公考編”的抉擇,馬麗娜說自己想回老家某省會城市,並說:“學校這裏還沒通高鐵,回家不方便,交通友好度不夠高。”

頓時,直播間屏幕上陸續彈出20多條“酸”她的消息:“你咋不去北上廣呢,那兒交通方便”“不就是×級×專業的馬麗娜嘛”“上過同一節選修課,傲嬌”……

“居然還‘扒’到我個人信息了,就趕緊把直播關了。”這場直播尷尬收場後,馬麗娜在睡前發現,自己此前發佈的30多條舞蹈、自拍、美食、旅遊類短視頻,被一一“光顧”,主頁訪客量增加了400多。她點開這些用戶的賬號主頁看到,這些賬號的IP地址和自己同城,定位也和自己同校。感到被“人肉”後,她趕緊將短視頻賬號設置爲私密狀態,將短視頻內容設置爲非好友不可見。

在江蘇南通科技職業學院,短視頻直播還給大學生“遊戲+音樂”博主王梓瑞帶來了寢室人際關係問題。

這學期,只要沒課,王梓瑞就宅在宿舍,白天錄歌剪視頻、晚上開遊戲直播。在30平方米的4人間宿舍,對於他的直播行爲,只有一名室友包容度較高,另外兩名室友,一個習慣早睡早起,一個喜歡安靜閱讀,都無法長期忍受王梓瑞每天製造出的鼠標點擊聲、鍵盤敲擊聲和“開黑”交流聲。最近兩個多月,那名愛閱讀的室友每晚都去自習室躲清淨,直到自習室鎖門纔回宿舍。對於給室友造成的困擾,王梓瑞很內疚,從去年12月起把唱歌錄播場地改到了校內公園裏。

“打算考試結束後請大家‘搓一頓’,緩和關係。”王梓瑞說,“這學期,感覺找到了自己的興趣愛好,下學期開學前我會在學校附近找找租房,實在不行就搬出去住。”

在甘肅省,隴東學院學生杜逸軒和5名室友都熱衷刷短視頻。前不久,一個室友轉發來一條“女大學生彈鋼琴”的短視頻,他點開看到,該博主發佈的上百條彈鋼琴的短視頻,都是將攝像頭對準自己衣着“清涼”的上半身,在每首曲子結束後還會展示“A4腰”,做出撩頭髮和衣服的動作。“網友評論和直播間留言全是帶挑逗性質的,根本和鋼琴沒關係,就是在‘打擦邊球’。”杜逸軒說。

杜逸軒的同班女生曹揚洋喜歡刷有關國風穿搭的短視頻。前不久,她看到一名自稱“女大學生”的國風穿搭博主。該博主發佈的短視頻畫面,很多時候背景是上鋪下桌的宿舍環境,內容均系自拍,全臉被手機遮擋,對鏡展示不同款式的旗袍。對於這些服裝,博主介紹有“純欲風”“狐仙風”“露點風”,還稱“+vx(加微信)”可私聊下單。“總在夜裏11點至凌晨3點之間直播,也是在‘打視覺擦邊球’。”曹揚洋說。

直播運營“畫餅造夢”讓人“上頭”

22歲的常楠就讀於寧夏大學,每月有1800元生活費。去年夏天,他想利用週末時間帶女朋友跨省“特種兵旅行”,帶着兼職賺旅費的想法投身短視頻直播。

“普通人如何拍出有流量、收益穩定月入過萬的生活Vlog?”“一邊低成本生活,一邊賺錢的感覺是真的很爽!”“大學生如何做博主,我可太有發言權了。30萬粉(絲)的學習教育博主,一條廣子(廣告)報價能到1.5萬元”……常楠只在短視頻平臺搜索過一兩次“大學生兼職”的關鍵詞,這些廣告就不停地推送到他眼前,“看多了就迷糊、上頭,忍不住想試試”。

去年5月底,他私信聯繫了一名短視頻運營博主,“當時怕被騙、沒敢籤合約,只和對方口頭約定試播1個月”。

“不會播也沒關係,孵化運營博主會教你思路。”常楠從零基礎開始學做校園學習型博主,用半個月時間學習拍攝校園生活、學習日常、對着鏡頭分享考研複習心得,白天沒課就拍校園日常生活,晚上就拉上室友一起拍搞笑日常,週末就和女朋友拍情侶甜蜜日常,其間還對標爆款賬號,分析人設及粉絲畫像、作品贊藏比、發佈時間、更新頻率,“還要思考總結如何爲自己營造學業、戀愛、社交三不誤的人設”。

那個月,常楠爲了“出片”,很多分鏡頭反覆拍了四五遍,瀏覽量卻很難破百,還耽誤了不少學習時間。“我相信大學生做短視頻博主有成功的,但我不太適合這條路,因爲上學期綜合績點下滑,錯失了保研機會。以後再不輕易嘗試直播了。”

如今,一些短視頻平臺還在發佈廣告,以隱晦的方式招募大學生博主,特別是女大學生。

1月10日上午,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在一處短視頻平臺刷到一條“招不露臉主播”的直播,在線觀看賬號數量有660多,直播頁面顯示:僅限招募18-38歲的女生,8個人一起純聊天直播,每月播28天。博主還表示“後半夜3點都能播”。

當網友在直播間評論區留言詢問“直播主要內容是什麼”“免費嗎”等問題時,該博主並不正面回應,卻提醒網友“申請加入微信羣,驗證身份通過後再私聊”。

“跟我做主播,幫助負宅(債)女年底前實現宅(債)務清零,順帶提一臺小汽車。”中青報·中青網記者看到,一名IP地址顯示在湖北黃石的博主去年8月以來陸續發佈多條“女大學生博主招募”短視頻,並聲稱:在他的運作下,“新人主播在線人數300+,一場直播音浪四五萬”。他甚至“喊話”當地某高校女生:“現在緊急招募20個大學生,每天只需直播兩小時,1個月播25天,可以拿到底薪1500元,沒有禮物要求,只需要有比較好的形象。”

大學校園不能成爲網絡直播的“秀場”

短視頻直播對大學生價值觀的影響究竟有多大?

去年3-6月,長沙理工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艾楚君和該校五四精神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孫淑雅、馬鈺瑩組成調研組,面向湖南、湖北、廣東、山東、天津等省市的43所高校10305名全日制專科生、本科生和碩士研究生,開展了一次調研。

數據顯示,這些被調研的大學生中,超四分之一的人每天看短視頻的時長超兩小時,超半數人每天看短視頻的時長超1.5小時。近半數人表示有“空餘時間就看”,觀看時段特別集中在“中午或晚上睡覺前”,還表示“身邊有人沉迷短視頻”。

對於這些數據,四川輕化工大學教師柳青(化名)很有感觸。她說:“自己講課時俯身操作PPT,再次抬頭時,就發現有學生豎着手機在拍短視頻。在校園戶外拍短視頻或開直播的學生就更多了。”

柳青今年帶的學生中,有一名粉絲近400萬的“網紅”。這名大學生的短視頻“大號”發的都是唱歌短視頻,“小號”則主要分享校園日常,夜間還開直播帶貨。短視頻平臺顯示,截至目前,該學生的帶貨跟買人次近50萬、已售件數71萬餘件。

在矚目的帶貨業績光環下,他卻在上月月底通過短視頻分享自己曾考了4次才通過大學英語四級考試。柳青通過該學生的短視頻主頁直播動態看到,近一年來,他每天都在開直播,開播時間在傍晚六七點到晚上八九點之間,時常到夜裏12點多才下播。“有這樣的直播頻率和時長,很難再有時間放到學習上了。”柳青說。

“不可否認,短視頻的形式迎合了大學生追求時尚的青春特徵,內容滿足了大學生多元多樣的認知需求,創作契合了大學生自我意識的身份建構,傳播強化了大學生虛實交互的社交特點。”艾楚君說。

“但其繁榮發展的背後,也有商業利益的驅動。”艾楚君提到,短視頻平臺形成了資本、流量和平臺的利益閉環,創作者爲了博取關注往往無所不用其極,“碎片化情境解構了價值認知,泛娛樂化的內容衝擊了價值取向,無序化的生產創作影響了價值判斷,‘去思維化’消解了價值理性,這些弊端影響着青年大學生正確價值觀的塑造。”

“需要全社會用正確價值觀來抵禦泛娛樂化的侵蝕。”艾楚君認爲,一方面,大學生要正確認識短視頻的“兩面性”,提高鑑別力,正確區分對錯、是非和美醜,理性和有節制地使用短視頻,抵制和遠離低俗與缺乏價值內涵的短視頻;另一方面,短視頻平臺應積極防止大學生囿於短視頻的“信息繭房”,截留和阻推不適合大學生觀看的短視頻,比如,嚴格審查短視頻平臺入駐資格,對有“打擦邊球”等行爲的短視頻博主實行禁入制度,清理取締製造噱頭、歪曲事實、以醜爲榮、混淆是非、編造虛假信息、詆譭英雄人物的短視頻博主賬號。

警惕不良直播機構“黑手”伸向大學生博主

爲了近距離觀察00後大學生在短視頻直播間裏都在幹什麼,我在工作日和週末的清晨、上午、下午、深夜時段,頻繁進入直播間。這屆大學生確實很能“整活”,分享學習攻略、展示吹拉彈唱跳諸多才藝、自編自導自演幽默劇情、組團模仿熱梗故事、推薦親測的美妝產品、記錄校園裏的“小確幸”生活……通過這些豐富多樣的內容,我們也能感受到多姿多彩的大學校園生活。

但遺憾的是,還有一些短視頻用戶正以“兼職+保底收入”爲誘餌,把“黑手”伸向年輕人特別是大學生羣體,誘導他們在直播間通過“打擦邊球”來獲得收益。

我看到,有的短視頻用戶發佈“招不露臉主播”,要求僅限18-38歲女性、每天直播4-6小時,聲稱“內容就是聊天,加粉絲羣讀兩句詩、試音通過就能參與”,對於和誰聊天、聊什麼內容,卻含糊其辭;還有的短視頻用戶爲了招募博主,直接向某校大學女生喊話稱“有保底收入”“一年就能還債+買車”,要求每月直播25天、每天兩小時。

在一些“有聲聽書”直播間,不露臉的博主嗓音條件不錯,卻口播着帶有色情信息的小說內容;一個直播間裏,一名不露臉的男博主下達着不同歌曲的跳舞指令,五六名被設置“閉麥”的女孩衣着暴露,輪番出鏡跳着帶有性暗示的舞蹈,其間,男博主不時提醒直播間裏的100多個在線觀看用戶“花米(錢)點歌即可看跳舞,點關注、送禮物”。

在一些短視頻平臺上,類似這樣“打擦邊球”的“軟色情”直播賬號,還有許多。

作爲新興產業的網絡直播,開啓了人們全新的網絡社交方式。短視頻博主通過孵化運營方(業內普遍稱爲MCN機構——記者注)加入直播公會(相當於經紀公司,主要負責招募、包裝及培養主播),能獲得更多“資源位”、活動報名等機會,MCN機構和直播公會將其孵化成功後,也能實現流量變現,這本是個互惠互利的合作模式。但近幾年,一些遊走在短視頻直播平臺和博主之間的MCN機構及其直播公會,出現了種種不良經營行爲,包括侵害權益、詐騙、色情導流等。梳理一些案件可以看出,深陷其中的短視頻博主特別是大學生博主,往往涉世不深,不能熟知勞動法、合同法及《網絡主播行爲規範》等法律知識,面臨“訴累”。

相關部門須從嚴從實按照《網絡主播行爲規範》等法律法規,整治打擊不良直播公會吸收大學生等青年博主“打擦邊球”現象,積極引導各方規範直播行爲。大流量也要有正能量,才能讓網絡直播行業更持續健康穩定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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