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文匯報 陸春祥

晚清著名同光體詩人袁昶,我的桐廬老鄉,博學多才,他自21歲中舉後開始寫日記,現存洋洋六十五冊,二百多萬字,是晚清文史的重要文獻。袁昶日記涉及傳統經史諸學,尤其專注於易學、理學、佛學、道學、養生、醫方等,這裏擇幾則與讀者共賞析。

夜間失眠的時候,袁昶常會背誦《論語》以自娛。

失眠的時候幹什麼最有效?各說各有理。有人數羊,常常數到幾百,幾個幾百,幾十個幾百,草原上已經有無數的羊羣了,依然沒有睡着。

《論語》二十篇,五百章,一萬九千餘字,古人啓蒙的時候,都是必讀必背教材,那種死記硬背,不斷地背,就會烙在腦子裏。要想有效果,就得半睡半醒間也能背,否則越背越用腦子,會越來越清醒。

不過,袁昶也承認,年長以後,事情多多,即便背書,也沒有小時候的效果,很少能有全文背誦出來的。

關於這個問題,顏之推早就告誡他的子孫:二十歲以前讀的書,六十歲也不會忘記。他們強調的是童子功。

光緒九年(1883)正月,袁昶記下了新年第一天的一則日記:

司馬溫公曰:吾生平無過人者,惟做事無不可對人言者耳。

對司馬光的這句名言,也有這樣的表述:吾無過人者,但生平所爲,未嘗不可對人言。

敲重點:此事可對人言否?

十年後,光緒十九年(1893),同樣是正月,袁昶記下曾國藩的日課:

內養氣之法有二:一慎言語。氣藏丹田,無不可告人之事,即溫公求誠自不妄語始之意,積久自馴,致浸灌浩然。此養義理之氣也。一曰節慾勞節飲食,每日靜坐四刻,數息百入,時時當作養病,此養血氣之氣也。

說的是自我修養,許多人也以此爲標準,在日常生活與工作中努力踐行。

《增廣賢文》有格言這樣擬:“書有未曾經我讀,事無不可對人言。”這個讀書人,雖讀遍天下書,但口氣依然不小,後一句更牛,不過,這也只有他自己知道,這個要求實在太高。

後來,就演化成固定的七字成語了:事無不可對人言。

細細想來,這一條,如果用來自律,確是極有效果的,每當欲行一切有所不妥當之事,就想一想這一句,這就是警鐘了。

1796年5月18日,本傑明·拉什(1745—1813,美國開國元勳)給21歲將赴印度的兒子寫信,結尾是這樣的:

要保持清醒和警惕。記住,在你見識世界時,世界也在見識着你的本色。更要銘記,至高無上的造物主始終在注視着你。臨別之際,我們諄諄贈言,最後還是要補充一句:任何時候,若你禁不住誘惑,要行不當之事,請設想父母正跪在你面前,眼含淚水,懇求你抵抗住誘惑,並懇請你明白,若你屈服於誘惑,就是將父母提前送入墳墓。

這與事無不可對人言,異曲同工。

光緒十一年(1885)六月的一個晚上,袁昶被一個字所觸動。

他去朋友嚴居士家拜訪,見他家牆壁上有一個方方正正的大字。或許是晚上光線的原因,或許是袁昶的視力有點問題,他不能確定這個字。此時,居士大喝一聲:“你仔細看看,是恕字,不是怒字!”居士說完,袁昶一個激靈,又忽然若有所悟。

這個“恕”字會使所有的人感悟。其實,幾千年來,中國傳統文化的一個核心重點,就是講一個“恕”字。

孔老師對曾參說:參呀,我的人生觀,是一以貫之的。曾參答:嗯哪,老師,的確如此吶。孔老師出去後,別的同學就問曾參了:曾同學,老師的人生觀指什麼?曾參笑笑答:老師的人生觀,其實只有兩個字,忠與恕。

後人都以曾參的這兩個字來概括孔老師的人生觀,前者重點指對君主及國家,後者常指孔子的爲人處世態度。恕其實就是仁。在曾參眼裏,孔老師是一個寬宏大量的人,他也是一個能以自己的心推想別人心的人。

孔老師去世時,曾參也只有二十七歲,“參也魯”,老師眼中,曾參並不是一個十分聰明的人,那麼,曾參的理解,也只能是一知半解的,不過,這兩個字,卻也十分精確,講到位了。子貢就曾經問過孔子:老師,有沒有一個字可以讓人終身奉行的呢?孔老師說:應該是“恕”吧,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華夏文明中有“滅國不絕祀”的傳統,這也是一種恕。

雖然將你的國家滅了,但依然爲你保留一些血脈,使你祖宗的香火不絕。爲他人,也爲自己,一怕滅國的祖宗化成厲鬼來報復,二也怕自己滅國後沒人祭祀。杞國是夏禹的直系後裔,商湯滅夏,將夏王室遺民遷到杞地,建立了杞國。曹魏代漢,晉代魏,末代君主還是得到了比較好的待遇。但也有大量的例子證明,新朝建立,爲防死灰復燃,將前朝宗室斬草除根的,可見,要做到恕字有多難,尤其在切身利益之前。

布衣甚至以爲,這八個字,還可以將其看作是一條寬恕自己與他人的人生智慧,他人不願意,何必強求呢?留一點遺憾與欠缺吧。這樣一想,己不欲,就不會施於人了。清道光二十五年(1845),34歲的曾國藩將他的書齋命名爲“求闕齋”,並編有《求闕齋讀書錄》四卷。曾的意思相當明瞭,做人做事不能太圓滿了。嗯,魏徵早就告誡:自滿者,人損之;自謙者,人益之。

“恕”與“怒”,字形上極相似,卻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哲學。

光緒十五年(1889)九月,袁昶的一則讀書日記讓人耳目一新。

這些時間,袁昶應該是讀了平湖陸稼書的書,從而印象深刻:

陸三魚先生言《戰國策》有毒,中而死者,如晉袁悅是也;《莊子》亦有毒,中而死者何晏、鄧颺輩是也。讀蒙莊者,去其猖狂妄行乃蹈大方,此類之說,則去毒矣。

這是袁昶的另一種讀書方法,求疑法。後者不說,只說前面的陸稼書。

《世說新語》“讒險”第三十二、《晉書》卷七十五都記載了袁悅的事,比如《晉書》這樣寫:

袁悅之,字元禮,陳郡陽夏人也。父朗,給事中。悅之能長短說,甚有精理。始爲謝玄蔘軍,爲玄所遇,丁憂去職。服闋還都,止齎《戰國策》,言天下要惟此書。後甚爲會稽王道子所親愛,每勸道子專覽朝權,道子頗納其說。俄而見誅。

袁悅也叫袁悅之,他能長短說,就是縱橫家,口才自然一流,他拿《戰國策》當成唯一的經典,甚至放言,天下只要這本書就夠了。會稽王司馬道子,是晉簡文帝司馬昱的第七個兒子,也是晉孝武帝司馬曜的同母弟。彼時,晉孝武帝爲了政權的穩固,牽掣謝安等大臣,對這個弟弟委以重任,司馬道子還與謝安的女婿王國寶聯手,打壓謝安等人,後來,司馬道子把持了朝政,這又激怒了晉孝武帝,而袁悅之則成了他們爭鬥的犧牲品。

這樣的人,陸稼書則說他中了《戰國策》毒,讀書讀多了,將自己的性命也搭了進去。而陸稼書自己,真的將《戰國策》作了重新解讀刪節,就是所謂的去毒,編了一本新的《戰國策》。

《戰國策》,西漢的劉向輯錄而成,分十二策,33卷,497篇文章,主要記敘了戰國時期縱橫家們的政治主張及言行策略,許多都是相當有用的計謀,相當於縱橫家們的實戰手冊。箇中計謀,不少都演化成固定成語,比如退避三舍、遠交近攻、朝秦暮楚、南轅北轍、不翼而飛等,每一個都生動有趣。但如果只將其當作計謀來使用,就會陷入讀書的誤區,做人做事,並不是只有計謀纔行得通的,如果那樣,這個社會將會非常可怕。

看完袁昶這一節的讀書日記,布衣也隨手下單了一本新的《戰國策》,主要是想覈對一下,哪些被陸稼書作爲有毒的章節給刪掉了。

無論哪個角度說,讀書要去毒的觀點,布衣我是一百零一個贊成。

光緒十六年(1890),風和日麗的四月,最是讀書好季節,袁昶記下的一個讀書觀點,對後人顯然有些啓發。

袁昶的觀點是:學作詩文,須玩專集,勿看選本。

按一般理解,專集是博廣,選本是專精,讀書要博與專相結合,況且,選本是精華所在,既可以節約時間,又能在有限的時間裏讀到最主要的東西。

既然提出了“勿看選本”,那就得有足夠的理由。

袁昶認爲,選本有四種毛病。

毛病一:選本義法固備,卻不易學習,容易擾亂人的性靈。爲什麼呢?凡人的筆力各有天得,雖容易學習卻難變化。周敦頤說:性有剛善、柔善、剛惡、柔惡之別,佛家也有人的秉賦有聰明與愚笨的區別,只有寫文章的筆法與思路可以通過學習不斷得到提高。如果取法太雜,則會限制才氣的發揮。

毛病二:選本一般都選一些好的、長的文章,不太好的、短小的文章則會棄之不收,這就好比臨摹畫畫一樣,只關注一些表面的皮殼,反而將本真之美掩蓋。

毛病三:每個寫作者都有一項或幾項拿手的文體,比如賈誼、晁錯、韓愈擅持論,柳宗元擅序與記,陸贄、歐陽修擅章奏、書尺,蘇東坡擅史論,董仲舒、匡衡、劉向擅注經,蔡邕擅碑碣文字,王安石擅序說與哀祭。袁昶說,就是本朝名家,也有方苞擅義理,姚鼐擅義理考據辭章融合,張惠言擅易經,惲敬擅博採衆家,一句話,名家也不是擅長所有,而各有側重,如果才弱而又想兼各家所長,那就很有可能會落得下面一樣的結局:烏鴉不像烏鴉,喜鵲不像喜鵲,以爲是龍卻又缺角,以爲是蛇卻又有腳。

毛病四:看多了選本,這家沒學好,又學下一家,移此涉彼,見異屢遷,各家互相打架,枝葉橫生。結局往往是,博涉者多如牛毛,精取者卻鳳毛麟角。

陸布衣覺得,這個話題,現在來說,也是難題。

不少人專學一家,就是袁昶說的讀專集,拆卸式學習,學馬爾克斯,學博爾赫斯,學卡爾維諾,學梭羅,皆有所得,有的還成了不小的名家。但也有不少人博採衆長,就是袁昶說的讀選本,取得了不小的成就,這就好比喫百家飯,也長得腰肥體壯一樣。

從營養學的角度看,多食雜糧有助於健康。從讀書角度說,博與專同樣重要。不過,袁昶的重點,顯然是就某一個人的作品說的,讀全集至少能瞭解全貌。

光緒十八年(1892)七月,袁昶記下了明人鎦績《霏雪錄》中關於唐宋詩區別的觀點,無論對鎦績還是袁昶,都是經年閱讀的結果:

唐人詩純,宋人詩駁;唐人詩活,宋人詩滯;唐詩自在,宋詩費力;唐詩渾成,宋詩餖飣;唐詩縝密,宋詩漏逗;唐詩溫潤,宋詩枯燥;唐詩鏗鏘,宋詩散緩;唐人詩如貴介公子,舉止風流,宋人詩如三家村乍富人,盛服揖人,辭容鄙俗。

唐詩各種好,而對宋詩,用的幾乎都是唐詩反義詞。其實,不見得唐詩有這麼好,也不見得宋詩有這麼差,都是各說各有理,不排除人云亦云,主要還是每個人的閱讀感受不一樣。

明代胡應麟《詩藪》:

唐人詩如初發芙蓉,自然可愛;宋人詩如披沙揀金,力多功少。

胡應麟還有點客觀,唐詩本真鮮活,如出水芙蓉,給人以浪漫的想象。宋詩用詞謹慎,千挑萬選,要用合適的字眼表達自己獨特的思想。

清代吳喬《圍爐詩話》這樣評唐宋詩,還有明詩:

唐詩有意,而託比、興以雜出之,其詞婉而微,如人而衣冠;宋詩亦有意,惟賦而少比興,其詞徑以直,如人而赤體。明之瞎盛唐詩,字面煥然,無意無法,直是木偶被文繡耳。

詩要重意重比興,很明顯,吳喬是揚唐,抑宋,斥明。

古代讀書人不斷比較唐宋詩,現代讀書人也在比較。

除了初唐中唐詩,顧隨先生大都看不上,乾脆給它們都開出了病危通知單:

晚唐詩,肺病一期;兩宋,二期;兩宋以後,肺病三期,就等抬埋。(葉嘉瑩等記錄的《顧隨講昭明文選》)

爲什麼會這樣認爲?按顧隨的說法,這些進入病態的詩中沒有“事”,這個“事”就是真正接地氣有現實生活的內容。中國詩要復活是在技術外,要有“事”的創作,有“事”才能談到創作。

相關文章